田流
一入九月,窯上溝村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社員們分外忙碌起來了。大麻子熟啦,要摘;馬鈴薯熟啦,要刨;各種各樣的莊稼,一個緊跟一個地逼著你去收獲;再加上播種小麥,怎能不忙呢?
早晨,天剛破曉,大星星還在藍汪汪的天空閃光。村里就沸騰起來了。隨著東呼西應,男喊女笑的聲音,傳來了搬動農具的叮當聲和耕牛的吼叫,一天的愉快勞動又開始啦,有的耕作組向麥田里擔運糞土,有的耕作組去耕翻麥地,大部分女社員去摘大麻子、刨馬鈴薯,那些有孩子不能下地的婦女們聚攏在一起作麥種消毒工作。當紅日東升,在羊圈守夜的社員,揉著疲倦的布滿紅絲的眼睛,回來休息的時候,村子里早又寂寞無聲,像夜一般的安靜了。
窯上溝村是山西省武鄉縣的一個山村。村上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在華北區說,要算是歷史最長,規模最大的了。它是前年成立的,因為辦的好,到去年已由原來的二十戶,發展到一百七十三戶,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參加了。
早飯后我跟著副社長王來秀同志到地里去參觀播種小麥。我們下了一道很陡的坡,在一條又狹又深的溝里走著——一抬頭好像那陡峭的山坡就會碰到眼睛一樣的又狹又深的山溝里走著。頭頂上只有彎曲得像蛇一樣的一條天空,而后又是爬坡。我在爬那最后的幾乎是直立的一段坡時,竟差點滑跌下來。
真是令人興奮,當我們爬到坡頂,舉目四望時,出現在眼前的是多么熱烈的勞動場面!不僅有年輕的小伙子,也有五六十歲的老漢;不僅有男人,許多婦女也和男子一模一樣地在田間忙綠地勞動者。有的在前面驅牛耕地;有的在后面撒種子;有的舞動著鎬頭。敲碎那一個個的土塊——無論誰,都勞動得那樣的聚精會神,和那樣的興高采烈。
一個身穿藍布衣褂、頭戴寬邊草帽的年輕姑娘,正在用巨大的鎬頭敲打土塊。她像所有的婦女一樣地專注在自己的勞動上,但又一個不漏地關照著她身邊的婦女。她一會歡樂地告訴這個“把鐘頭舉高點,那樣打土打得碎”,又親切地告訴那個耕地的婦女,應該怎樣耕地。關照別人,一點也不防礙她自己打土塊的工作。她比誰攬的面都寬,可是做的比誰都快。她打過的土地,像地氈一樣地松軟平整,連核桃大的土塊全不容易找到。我們站的地方,離她只二三十步遠,可是剛聽到鎬頭打土塊的聲音,便看見她的鎬頭,高高地舉在半空中了。她不是個吹毛求疵專找別人缺點的人,如果被矯正缺點的人一時作不來,她便實際去幫助,我看到她親自去幫人扶犁耕地;也看到她為了教那個細長身材的姑娘,又去撒了一陣種子。但不論耕地、播種或打土塊,她作起來都很帶勁,她那熟練準確的動作和高度效率,好像她從來就是作那種勞動似的。
當我知道她就是徐臘梅時,簡直驚訝起來了。在省城、在縣里,許多同志告訴我,她是全省有名的軍屬模范、勞動模范,她的家庭又是模范家庭以及其他許多關于她的模范事跡。那時我就想,徐臘梅一定是個精明干練、身強力壯的中年婦女——比方說年紀在三十歲吧。誰知站在面前的卻是一個面帶稚氣的年輕姑娘。當我問她最近期間的勞動成績時,她竟連臉孔都紅暈起來了,拘謹得像個見了生人的孩子,兩手不停地撫弄著衣角,低頭凝視著腳前面的土地,用幾乎低得聽不到的聲音喃喃地說:“也沒作個甚。”以后她還說了句什么,但聽不到了。我想:也許她把自己的成就看得這樣平凡,才成為真正的勞動摸范、軍屬摸范的吧。
臘梅是個窮苦農民家的孩子。她的幼年是在一連串的苦難中熬煎過來的。但苦難中的最大苦難,還是母親和哥哥的死。那年她十四歲,日本帝國主義者在一次對和平勞動農民的大屠殺中,幾乎同時殺死了她的母親和哥哥。如此深重的災難落在幼小的臘梅頭上。那創痛是難以形容的。家無隔宿之糧、連自己生活也無法維持的父親,再也照看不了小臘梅,娘死后第三天,就硬著心腸把她給了一個二十九歲的大漢子作童養媳。這在當時一個十四歲的單純的孩子看來,她的一切不幸,都是因為沒了母親,而殺害母親的人就成了她誓不兩立的仇人了。替母親報仇,讓每個人都有母親,就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念頭。那個二十九歲的“丈夫”,雖然人很老實,勞動也好,對她也很體貼。但每次臘梅要他替母親報仇時,他總是把兩手一攤,搖著頭說:“我怎么能呢?”日子越長,臘梅越看不起這個“堂堂的男子漢”,越不愿和他在一起。誰知,當她十五歲的時候,那漢子竟要同她成親了。小臘梅怕得了不得,結婚的前一天夜里,偷偷跑回爹家來。幸喜遇見區人民政府的干部來村檢查工作,在人民政府的衛護下,才解除了婚約。
臘梅解除婚約的那年是一九四四年。由于八路軍英勇抗戰,解放了許多城鎮,已經把敵人趕到鐵路線上或困在據點里,正準備大反攻。邊區人民在共產黨和民主政府領導下,經過減租減息,實行合理負擔,生活也慢慢地好起來。臘梅的父親這時也能供她上小學讀書了。臘梅長的漂亮,心也靈巧,功課總是考第一,村里年輕人誰不愛她?都
說:將來娶臘梅作老婆就有福了。那時,邊區人民正在黨和政府領導下鬧大生產運動。小學生們也成了運動中一支光榮的勞動軍。每天早晨,臘梅便領著學校里的兒童們,去“捉懶漢”,催促人們早些下地。天天早晨,臘海總是看到那個名叫江河的年輕人,和她不前不后地同時走出家門,去敲打晨鐘,集合互助組下地生產。江河是村里最好的一個互助組的組長,為人和氣勞動好,見到臘梅總是笑,臘梅心里也歡喜。一天大清早,兩個人又碰見了,江河就向陽梅說:“你嫁了我吧!”
“你能打日本鬼子嗎?”臘梅天真地問。
江河沒有想到她會忽然問這樣的話,一時慌了手腳,唯唯地不知說什么好。
“不能?”臘梅再逼問江河:“那我就不嫁給你。”
江河碰了釘子,心里很難過,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臘梅比江河更難過,心里想:怎么他也不能去打日本鬼子給母親報仇呢?
第二年——一九四五年,反攻開始了。黨號召人民參軍反攻日本鬼子。江河是共產黨員,肯先響應黨的號召,帶領六個青年當場報名參軍。
參軍動員大會剛結束,江河戴著鮮艷的光榮花,歡歡喜喜地往家走,半路上遇見了小臘梅——她正在焦急地等著他。江河就向她說:
“臘梅!怎么樣?”
“我愿意……”
就在江河動身入伍的前一天,兩人舉行了婚禮。(注)。臨別時臘梅對江河說:“記住給娘和老鄉們報仇,狠狠地打它們。家里的事我全擔起來。”
臘梅是個說得出作得到的人,早晨送走了江河,上午就下地生產了。別看年輕力氣小,干起活來總是處處走在前頭;在互助組里勞動總是她模范,不論給誰家做活,都像做自家活一樣的實心實意。夏天上追肥時,好些婦女怕臟嫌臭,有的捏著鼻子躲得遠遠的。臘梅不怕,她脫掉鞋子、退下襪,把褲腿一挽就下到地里去了。一勺一勺地把那剛從茅廁里掏出來的糞汁,澆在莊稼根邊。婦女們見臘梅這樣,才跟著作起來。起初,好些活計臘梅不會作,但她勇于學習,如今不論耕種鋤耬,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粗細活不擋手。她是個強性子人,從沒說過困難。她公公是個礦工,終年在煤礦上不回來;伯父是個瘋子;弟弟是個瞎子;婆婆身體弱,成年三病兩痛。整個家庭生活和生產的重擔,都落在臘梅一個人身上。有時在地里勞動半天,回家還得擔柴、擔水、推磨、燒飯。可是臘梅沒說過一句怨言。家庭中生活的擔子這樣重,并不妨礙她參加社會活動,對村里的各種工作特別熱心。因為她辦事認真負責,公平耿直,大家選她當互助組長。一九四九年全村人又選她當治安員。一年之內,她把村子變得夜不閉戶,牛群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沒人看著也丟不了。因此,一九五0年被批準為光榮的青年團員。去年春天,忽然江河來了信,說他已參加中國人民志愿軍,部隊路過石家莊,不久就要到朝鮮去,叫臘梅去看看他。當天臘梅就動身了。離別七年,一旦見面,那種情意是可以想像的。臘梅給江河說家里的情形,江河就給她說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情形。后來,江河從掛包里拿出來五六個黃澄澄的獎牌和紀念章:解放華北。淮海戰役、渡江紀念、解放中南、解放西南……整個的中國他都走遍了。把日本鬼子和蔣介石匪幫都趕跑了。
“給你報仇了吧?”江河笑著問她。
“報啦!”她也笑著回答:“也沒報。”
“我就要到朝鮮去啊!”
“我也又來送你啦。”
“那么你呢?”半夜里江河問臘梅:“你說的話實現了嗎?是不是黨員啦?”
“才是個團員,”臘梅嘆口氣說:“俺不如你喲,又是黨員,又得了這么些牌牌——可是以后看吧。”
“看什么呢?”
“我也要——”她本想要說爭取成為共產黨員的,可是想了想又改了口:“當上勞動模范。可你也要得新的牌牌啊!”
忽然窗外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志愿軍快活的年輕戰士們在窗外聽房。兩個人趕緊鉆到被窩里面去了。
第二天,臘梅夫婦挑戰的佳話,傳遍了整個部隊。
臘梅剛看罷江河回家,部隊首長就給武鄉縣人民政府來了信。說:“臘梅同志對鼓舞戰斗情緒,鞏固部隊,起了作用,堪稱軍屬模范。”
這天中午,趁吃午飯的時候,我去她家訪問臘梅。一個五十來歲的、身體瘦弱的婦人迎出來(想是臘梅的婆婆了),聽說我來訪臘梅!便向廚房親喏地喚道:“孩子,有人找你,我作飯吧。”她像喊自己的親生女兒,怪不得王來秀副社長告訴我,她家是“團結和睦的新家庭”呢。
臘梅笑著從廚房里走出來,手上沾著不少面粉。她領我到正屋里,我們又談起江河的情形來。臘梅從櫥子里拿出江河要地保存的各種紀念章和新近來的信給我看。這信是八月十日江河從朝鮮前線寄來的。江河說”“知道你已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很高興。希望你在集體勞動中也是摸范,爭取功上加功。”信上還寫了許多勝利消息和戰場上士兵們的快樂生活。“最近我們接到祖國寄來的許多慰問信和物品,看到祖國在毛主席領導下,建設得這樣好,同志們都很興奮。”江河寫道”“我們都決心打敗美國侵略者,來回答祖國的關懷。我自己更要作一個毛主席的好戰士,來同你競賽。”
“你同江河的競賽條件都已實現了吧?”看過信后,我問臘梅。
“給他說明的條件算是完成了。”她笑著回答。上午在地里第一次見面時的拘謹一點影子也沒有了。“沒給他說明的條件還沒完成呢。”
“什么條件呢?”
“我還不是一個共產黨員呀!”
她說話時那樣嚴肅、認真而誠摯,誰看了都會毫不懷疑地斷定:“她能夠的。”
注:抗日戰爭期間,晉冀魯豫邊區的政府婚姻法上規定,女子十六歲為合法的結婚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