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存瑞、馬特洛索夫式的志愿軍戰(zhàn)斗英雄黃繼光的英勇事跡公布以后,許多讀者都來信要求我們在“中國青年”上介紹他的故事。這里發(fā)表的“黃繼光的故事”,是我們根據(jù)青年團西南工委和四川省工委宣傳部所搜集的材料,初步摘要整理編成的。由于時間和條件的限制,整理得還不夠完整,特別是還缺乏關于黃繼光同志參軍以后的事跡。希望熟悉黃繼光事跡的同志們也能幫助供給一些這方面的材料,使我們以后能把這位英雄的事跡整理出一個比較全面的材料。——編者
一
黃繼光的家鄉(xiāng)在四川省中江縣興發(fā)鄉(xiāng)第四村。興發(fā)鄉(xiāng)又名發(fā)財埡,是塊山高水低、土多田少的地方。許多年來,發(fā)財埡的勞動人民并沒有發(fā)材。每當年成不好,有多少家農民吃著野菜、咽著觀音土。就是收成好的年月,也是“拌桶一響,眼淚長淌”,交了地主的租谷,就只能守著自己的冷鍋空碗落淚嘆氣。
一九三○年舊歷冬月二十日,黃繼光在這里出生了。
黃繼光的父親黃德仲這時已過了四十歲。他是一個勤勞刻苦的農民,白天下地,太陽落坡才回家,在自己的七畝三分土地上辛勤地勞動著,盤繳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六個人的嘴湊起有一尺多長,天天頓頓要吃的;加之,這樣糧,那樣款時常派下來,一點點土地,只有那些收入,家里就背上了賬。
常常,勞累終日的父親和媽媽在一起談家務,小小的黃繼光就會聽到父親焦灼的聲音:“火元子(黃繼光的小名)的媽,債期又攏了,你看一點法也沒有。”
“是啊,這樣娃娃背娃娃(指利滾利)下去,怎么得了呵!
黃繼光四歲的那一年,正是栽紅苕的時候。一天清早,天還沒有大亮。就聽門外喊叫:
“開門!開門!”
一聽這聲音,父親駭著了,趕快打開門。地主李積成氣勢洶洶地站在階沿上。
“黃二哥,我那挑油你總該還了吧!”
“李先生,你請坐,”父親勉強陪著笑,“這幾天,我們口糧都缺,那個油賬我實在沒……”
“怎么?”李積成板著臉,“從去年起,你拖欠了好久,為這點油使我少打幾榨,你給不給我賠起?”
媽媽駭著了,趕忙端條板凳出來。“李先生,你坐下嘛,你那個油賬,去年八月我們打的糧食還利息卻不夠,又換了約,這陣只好慢慢想法啊!”
“那不行,四月借一挑油八月還不起,換成兩挑花生油的借約,未必我還虧了你們。借賬就得還錢。”李積成說著扭住父親的衣服,往外面抱,“走,到街上去說。”
父親腿嚇軟了,舉不起腳來,媽媽跑上去先生長先生短地求情。
“好,不上街!老子喊幾個人跟著你要,我才懶得候你。”李積成見拖不走人,兇狠狠地罵著走了。
父親和媽媽一聽這話,急得跌腳:“這一下可怎么下臺呵!”
就在這天下午,小聾子、何篾匠兩個流氓來到黃家。“李大爺喊我們來侍候你們。”一進屋就往床上躺,摸出煙具,燒起煙來。
這兩個流氓,一住就是幾天,要打煙燒,要點油燈,要吃這樣,吃那樣。媽媽忍住眼淚搓著堆在屋里沒有來得及打的麥子。搓下麥子來,不是自己吃,是給上門的兇神去換煙、換油、買肉吃。
晚上,黃繼光悄悄地問媽媽:“保保(當?shù)厝藢δ赣H的稱呼),爸爸到哪里去了,怎幾天都沒有見回來?那兩個干啥的,這么歪?”
“快別作聲。”媽媽緊摟著小兒子,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來,落在黃繼光的臉上。
為了還地主的賬,父親只好把家里本來很少的土地典當一部分出去,自己又去幫月活,打零工,挑擔子。舊社會,窮人的路就是這么的窄呵!
一九三八年,六月天的大太陽下,父親忙著幫別家挑很沉的擔子,累的黃腫病復發(fā)了。回家來躺著沒錢醫(yī),病一天比一天重。他望著身邊幾個沒成人的娃娃,想不出一點辦法,也說不出一句話,就這樣眼睜睜地咽了氣。這時黃繼光剛八歲。
日子是更困苦了。有一年大天早,黃繼光家里正
月間就沒糧食了,把剛剛結莢的豌豆摘來充饑。吃完了,娘兒幾個就眼巴巴望著地里的大麥,大麥黃一塊就擷一塊。大麥也望不及了,媽媽只好一家家去討些干蘿卜菜熬湯喝。這樣到了五月間,娘兒幾個餓得起不了床。
好心的鄰居勸媽媽:“你去找黃德裔借點嘛,你們是家門。”
黃德裔是地主。地主婆娘一見黃二娘進門,臉孔板得很難看:“二嫂,你來此啥?”
“來找你們行個好。借……”黃二娘借字剛出,地主婆娘一嘴就接過去:“我們沒個啥!”用手指著豬圈,“就只有這口豬,你要吃,你就牽去。”
黃二娘又是氣憤,又是傷心地回到家里,幾個娃娃望著空手回來的母親,眼睛睜得大力的。
第二天,黃二娘又鼓起勇氣找富農陳子科借點大麥。
陳子科的婆娘說他們的大麥要喂豬,想了一下,讓檢點紅苕去。
黃二娘將口袋遞過去。
隔了好一陣,口袋拿出來了,裝了半口袋紅苕,上面用繩子扎得緊緊的。
回家去,解開繩子,原來是些爛了的紅苕。媽媽一面削,一面流眼淚。削下來可吃的不到一瓜瓢。
又是幾天沒有燒鍋,灶是涼的,媽媽望著幾個面黃肌瘦的娃娃,又默默地看著自己,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東想西想,媽媽想開了。
“娃娃,”媽媽慢慢地說:“媽實在沒法了,我的命這么苦,你父親死了,丟下你們給我盤,一個人盤三四個,盤到今天,沒路了。”
媽媽傷心得抽噎起來,咬一咬牙齒,接著說:“這幾天借也沒處借,法也沒法想,這個日子怎么過?我們娘兒幾個活不下去,死也在一起,找點耗子藥來……”
黃繼光撲到媽媽懷里,抱住媽媽的頭,“保保,”不要這樣子,就是喝水也要活下去,我們長大了,就對了。”
媽媽聽著三兒的話,心頭軟了。
要活下去,剛滿十二歲的黃繼光跑去給地主李積成放牛,這個瘦小的放牛娃,還沒有牛腳桿高。掃牛圈、上料、割草、打雜,一天到晚累得喘不過氣來。偏偏這條黃牛肚子里頭有毛病,黃繼光清早把牛圈打掃的干干凈凈,不到中午,牛就四處屙起稀糞,又打掃一次,又屙滿稀糞……地主婆娘嘰嘰咕咕地罵:“好吃懶做的鬼,只曉得端飯碗,牛圈都打掃不干凈。”李積成一走過牛圈,臉色更是難看得怕人。
不到一個月,李積成發(fā)作了:“火元子,你還是回去,這碗飯你吃不下來。”
黃繼光被辭退了,一文工錢也沒有拿到。
黃繼光想起了這些事就生氣,媽媽勸他:“回來就是了,我們另外想法吧!”
一九四九年舊歷正月,黃繼光和弟弟上小河邊去撈蝦子,突然,坡上有人喊:“攔住,打呀!瘋狗!”一只被人追逐的瘋狗直向黃繼光竄來。黃繼光慌忙用撈蝦子的竿子打……
這時,甲長吳世用的侄女在坡上看見了,向家里喊:“火元子打死我們的狗了。”甲長一家人擁出門來,拉住黃繼光。弟弟嚇得溜走了。
“好雜種,敢打死我的狗。”甲長的弟弟吼叫著,把黃繼光捆了起來。
黃茂生也走出來了,他作過保長,是吳家的親戚,他狠狠地說:“對嘛,還了得,打鑼,圍團。”他這樣一招呼,甲長的幾弟兄就把黃繼光往柏林山上土地廟那里拖。
甲長的哥哥往黃二娘家里走來。
“黃二嫂,你家火元子打死我家的好狗,怎么說?”
媽媽躲在屋后大麥田里不敢露面。
“哼,你不出來就了事?我的狗是一天一斤肉喂大的,喂了幾擔米,看你怎樣給我賠?”
土地廟那邊人聲嘈雜,媽媽不知火元子被別人在怎樣收拾,悄悄跟去望。
黃茂生正指著黃繼光厲聲喝罵:“你打狗打得好,哼,打死狗就有狗案子,愿意背狗還是愿意當壯丁你說?”
黃繼光一句話也不回答,吳家的人過去把死瘋狗背在黃繼光背上,在那里叫開了:
“要他買幾十捆紙錢燒。”
“要他做道場!”
“非端靈牌帶孝不可!”
媽媽越望越心痛,一頭走上來向吳家的人下話求情。幾個農民也幫著說好話,好容易,黃繼光背的死狗才解了下來。
媽媽趕忙拉著兒子的手,“來,給黃大爺作個揖。”黃繼光被拉著給黃茂生作了一個揖。
“給這個老輩子作……”剛要拉黃繼光作第二個揖,他掙脫媽媽的手,一下子沖起走了。
晚上,黃繼光坐在門檻上,雙手抱著頭不作聲。
外面是黑黑的夜,寒風吹過來,竹林在沙沙抖響,夜是這么長啊!
好久才聽他氣憤憤地說:“這是什么世界,就折磨我們這些沒老子、沒錢的人,我爽性去和他們拼了……”
媽媽攔住他,“娃娃,你怎么去得,人家欺負我們,你一輩子記住好了,不要去。”
是的,一輩子記住!這十九年饑餓和屈辱的日子真是數(shù)不完的辛酸事呵,它們像一把燒紅了的烙鐵,已在黃繼光的心上烙下深深的疤痕。黃繼光一輩子都記住了。
二
一九四九年冬月初一,中江縣解放了。一路路解放軍經過廣福堰向成都進軍。
這是個晴朗的日子,沒有風,太陽曬在身上,怪
舒服的。黃繼光掮著一擔枯柴,在廣福堰大街上叫賣。他走著走著看到場口壩壩里有一些衣著整齊的戰(zhàn)士,正坐在那兒休息。他停住了腳步。
一會兒,戰(zhàn)士們唱起歌來: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人民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
歌聲響亮又有力量,引得一些老百姓聚起來,遠遠地望著他們。
黃繼光也站在人群中,驚奇地望著這些唱著歌的戰(zhàn)士,他不明白:他們就要打仗,怎么還唱得這么歡喜。
來看的老百姓更多了,慢慢圍攏了些。
一個戰(zhàn)士笑嘻嘻地向大家招呼:“老鄉(xiāng)們,站過來吧,不要站在田里,留神踩了菜子。”
看見解放軍向自己打招呼,有些人不知怎么好,趕忙往后移動。
“老鄉(xiāng),不要怕,我們是人民解放軍,我們是為窮苦人家翻身來的。”戰(zhàn)士們解釋著。
黃繼光聽著,看著,一直到這些戰(zhàn)士出發(fā),翻過場外的埡口。
從這以后,黃繼光一趕場就要去看解放軍,回來就與袁海春擺談,袁海春是與他割草放牛一塊長大的朋友。
“嗨,解放軍可和氣哩,喊我們去擺龍門陣。昨天還給場口劉太婆擔水。”黃繼光很有興味地說。
“你跑去看,不怕?”袁海春耽心地問。
“開頭哪還不怕?不敢走攏過去。哎,人家才不拉壯丁哩!那天發(fā)財埡過解放軍,街上的保長(注)派人去幫他們擔東西,解放軍卻說:我們自己擔,你們快回去做莊稼。”
分手時,黃繼光約袁海春也去看看解放軍;還告訴他解放軍那里槍炮多得很,簡直說不出名目。
冬月底,保長召集全保各戶開會,分配一九四九年公糧。保長怎么說就怎么算,群眾不敢開腔。結果分配了黃繼光家出二斗四升公糧。媽媽心頭又焦急了,這幾天吃都不夠,從哪里拿這些糧食來交呵。
過了幾天,黃繼光趕場回來,在門口遇見了弟弟。
“三哥,甲長來向保保要公糧哩。”
“保保怎么說?”
”保保說,這陣沒法,慢慢想法上。”
“挨罵沒有?”黃繼光關心地問。
“也怪,”弟弟鼓起小眼睛:“沒有罵,要是往回,不曉得要鬧個什么樣子下臺?”
一九五○年正月間的一天,黃繼光參加了工作干部下鄉(xiāng)召集的會回來,剛進門,就向媽媽嚷道:
“保保,我們的公糧免了。”
“真的?”媽媽不相信。
“是真的,縣里來了工作同志,說征糧是‘合理負擔,實在出不起的窮苦人就免了。”
“他還說些啥?”
“他還把我們編了三個催糧組,喊我們去催糧,他說解放軍和人民政府是為我們窮人撐腰的……”黃繼光興奮地說下去,媽媽一邊聽,一邊想,最后輕輕地說:
“你去催糧,跟著別人走就是了;千萬不要得罪人。解放軍好是好,曉得站的長不長。”
黃繼光當了本鄉(xiāng)第二催糧組的組員。
這時,鄉(xiāng)里的土匪在騷擾,到處有謠言。偽鄉(xiāng)、保長還有威風。群眾是顧慮重重。但是,有些農民已開始覺悟起來,其中最快向黨和政府靠攏的就是貧農顧平均。
一九四九年舊歷八月,顧平均和幾個農民從成都擔東西回中江,在路上遇見一個人,與他們邊走邊談。這人問明了他們的身世后,向他們宣傳了一些革命道理。分手時,還囑咐顧平均說:“今年就會解放,解放軍來了,我們窮人千萬別害怕,只要解放了,好日子就在后頭。”
果然,一九四九年冬月,中江解放了,顧平均更信那個人說的話了。
一九四九年催公糧時,顧平均就擔任小組長,常往鄉(xiāng)上去開會,聽工作隊伍講政策,布置工作。工作隊長是共產黨員,他注意培養(yǎng)顧平均,幫助他更快地進步。
顧平均確實像工作隊長說的“積極,可靠”。這時候,他催齊了本組的公糧,又來到第二組,幫肋黃繼光他們。每天一早,顧平均就腳不停步地去邀約組員催糧,走完東家,就去西家,嘴說干了也不休息,餓著肚子工作,到天黑才爬梁子回去。這些情形,黃繼光見著了,顧平均平常講的一些道理,黃繼光也聽著了。他一天天地與顧平均接近了。
有一次,黃繼光聽顧平均講故事,那是他聽到解放軍王班長講的。
“在老解放區(qū),有個婦女叫陳芝明,最窮最苦,十五歲就死娘老子,十六歲作小媳婦。解放了,她積極起來,組織農會,當了婦女委員。那陣子還不像現(xiàn)在,國民黨還有點勢力,有一次,國民黨打回來了,捉住了婦女委員陳芝明。他們拷問她:哪些是農會干部?哪些家藏有八路軍?陳芝明一句也不說。
“他們就把她吊起來問:說不說?
“‘不說,就是一鞭子,還不說,又一鞭子。陳芝明一身被打得鮮血直淌,還是一句也沒有說。
“這些國民黨軍真是沒心肝的,你猜怎么辦?唉,把她弄來烤人油!”
黃繼光一驚,怎么,烤人油?
“烤人油就是背火背兜,他們把洋油桶背在陳乏明背上,點起就燒。”
黃繼光恨得咬緊了牙齒,身上火辣辣的。
“這一燒,只見陳芝明頭上豆子大的汗珠,冒起冒起地出,背上的肉燒得直見響。這一回,她說
了。”
“她說了?”黃繼光急著問。
“她說了。你猜她說的什么?她說:你們反動派,就是燒死我,我也不說!”
這天晚上,黃繼光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三哥,是不是病了?”弟弟問。
“不是,我在想事情。”
他在想,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起父親的黃腫病是怎么得的,二哥沒錢醫(yī)病,怎樣拖成了聾子;他想起逼債的地主是怎樣的毒辣,想起保甲長那種逼人的樣子,對拿不出壯丁款的媽媽說:“拿不出,就叫你娃娃去。”他想起在那些饑餓的日子里,媽媽是怎樣的哭泣……。
他又回想了解放后的一切。他想起那些對農民非常和氣的解放軍,那個啟發(fā)大家訴苦的王班長;他想到那個免掉窮苦人家公糧,又講許多窮人翻身道理的工作同志;他想到刻苦為公的顧平均,還有背火背兜的陳芝明。這些人的臉龐是這樣的親切,令人敬愛,他感到自己和他們是愈來愈靠近了。
三
第四村的農會,七月初一正式公開了。群眾選了顧平均當農會主席。
農會工作忙起來了,重要的是追繳地主私藏的武器。常常為了一枝槍的線索,干部開會研究又研究。積極分子費盡心血四處搜尋,往往半夜還在外面,回家時頭上已落滿了露水。地主狡猾地耍著花樣,賴不交槍。
斗爭激烈地展開了,黃繼光把自己完全投了進去。
這天,農會得到消息:地主顧遠服從監(jiān)獄里往家?guī)Я艘环庑拧4蠹夜烙嬤@里頭一定有問題。
農會派了黃繼光等八個人上顧遠服家去追查這事。
地主婆娘死耍賴,支支吾吾地硬不承認顧遠服有信。到下午,還沒有追出一點結果。傍晚,五六個婦女積枳分子自動來幫忙,她們去搜查房間,也沒有找出什么。
于是,地主婆娘趁機反撲了:“哎喲,你們硬說我有信,怎么又沒得?”
但,黃繼光他們并不因此罷休,大家合計了一下,又繼續(xù)分頭去搜尋。
找了很久,幾個婦女擁進來了。她們手里拿著剛從豬圈和古墳底下挖出來的一些子彈、土槍彈夾和鴉片煙膏。
地主婆娘一見這些還沾著泥巴的東西,臉色一下變的煞白,呆住了,在大家的逼問下,吞吞吐吐地交代出:槍枝的事,顧順澤知道。
人們趕往顧順澤家,天已亮了。顧順澤正背個背兜往梁子上走。黃繼光攔住他問:“干啥去?”顧順澤神情倉惶地答說:“去割草。”
黃繼光走上去一把拉下背兜,用手撥開草,兜底露出兩把黑油油的手槍。
九月初,開始征收一九五○年公糧。黃繼光跟著顧平均一道忙著查田定產工作,每天很遲才回家。
媽媽耽心起來,一次,指著對面幾家院子對黃繼光說:“你要小心噢,不知道這幾天人家在怎樣抱怨你。”
兒子一聽就不服氣:“等他抱怨去,誰叫他故意少報些田地,我就要給他說出來。公糧是交給人民政府的嘛!”
出糧榜的那天,很多人都來顧家祠看。地主李聚豐看了榜氣呼呼地跑去找農會主席顧平均,說是多算了他六百斤糧。顧平均告訴他不會錯,農會干部們算過兩遍。李聚豐卻一口咬定是錯了,什么黃姑爺種的地是他們三大房清明會的,不能算在他一人頭上。
“都說那股地是你的,沒錯。”顧平均還是說的硬。
李聚豐狡詐地鼓起眼睛問道:“哪個說的?哪個說的?”
沒人開腔,他的氣焰就更高了。
黃繼光忍不住,從人群中站出來:“哪個說的?我說的。黃管絲的典錢是上給你的,租谷是你收的,怎么不該你上糧?”
李聚豐急了,想壓下黃繼光去,拚命說他是亂扯。
“怎么亂扯,我和黃管絲同院子住,他上租谷,我?guī)退舻侥慵依铩_€想賴?”
這一下,群眾嚷開了:“又收租,又拿典錢,還說不是自己的。”“不行,該他上!”
李聚豐見蒙不過去,假意抱怨著:“算就算吧,我去找他們那兩房。”藉機溜走了。
黃繼光望行李聚豐的后背,憤憤地罵道:“狗東西,心不死,前幾天想偷改糧冊,被我弄穿了,今天又來耍花樣,”
月夜,山溝里白朦朦的正下霧,黃繼光和六七個武裝隊員清查完幾佃組的地主后,又往下面的溝里走。風吹得很歷害,他們凍得緊縮著脖子,連連對著兩手呵氣。走到青蛙石邊,顧代漢打了幾個冷顫說:“實在太冷,不去了吧,”
但黃繼光堅持著,“就剩下面一組了,要清就清徹底。”
武裝隊員們又前進了。
轉來的路上,黃繼光輕輕地對顧代漢說:“你是小隊長,又穿得厚,可不能講冷。你看我穿的啥?”顧代漢上下打量他一眼,可真是單薄,就只一件汗衣套,一件破棉滾身子,一條爛單褲!黃繼光接著說:“要是大家都怕冷不去,萬一就是這組有事情怎么辦?這個組又格外復雜。”
顧代漢感到很慚愧,拉著黃繼光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走到字庫邊,黃繼光停下了。“你們回去吧,我今晚就在這里,不回去。”
“為啥?”顧代漢奇怪他跑了一整天,晚上又工
作了半夜,又是下霜,怎么不回去?
黃繼光指著哨棚說:“前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里會員守到半夜就回去了,我可以留在這里守到天亮。”
顧代漢默默地站了一會,轉過身來對其他隊員說:“你們回去睡,我要到雙土地哨棚去,今晚不回來歇了。”
黃繼光望著顧代漢背著槍往雙土地走去,心頭熱呼呼的,不禁親切地向他喚道:“老顧,注意冬水田。”
朦朦的霧氣中傳來顧代漢的聲音:“放心,不會跌下去。”
為了保衛(wèi)農會,保衛(wèi)勝利的果實,黃繼光和同志們這樣白天黑夜地放哨,緊緊地監(jiān)視著地主和壞分子,不準他們亂動。
一天夜里三更過了,黃繼光困得眼皮發(fā)沉,坐在哨棚里接連地打呵欠。他怕真睡著了,便拿起矛子走出去。
外面黑黑的,黃繼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下子清醒了些,遠處傳來腳步的聲音。
“哪個?”他端起矛子。
“手藝人。過路的。”一個大人和兩個娃娃走了過來。再問他們到哪里去,回說是走親戚。同放哨的幾個武裝隊員看了路條,放他們過去了。
走回哨棚,黃繼光想著:“不大對,哪有手藝人道么夜深走親戚的?”于是提起矛子又趕了出去。
“喂,走慢點,有話問你。”黃繼光趕上了,氣喘喘地問:“你姓啥?”
“姓謝,是裁縫。”
“這里哪家是你的親戚?”
那人停了好一下,才說:“找顧順智。”
怎么,找顧順智?這裁縫是地主的親戚!黃繼光更疑心了,緊緊地握住矛子,心想:別人是三個,我一人吃不住,且跟著到下一哨再說。
團碑邊哨棚里守夜的人,聽見有人走來,還有黃繼光的聲音。問道:“火元子,下來清夜嗎?”
”不是,你們快出來!”
棚子里的人全出來了。黃繼光叫大家認認這手藝人到底是哪個。“裁縫”登時駭?shù)玫雇肆藥撞健?/p>
“啊,”人們叫了起來,“認得嘛,是他,楊永剛!他上顧家來過。”
大家擁上去,把楊永剛押起來。
鄉(xiāng)里,人們快活地傳說著:廣福堰的逃亡大地上楊永剛被捉住了!還在他家里搜出了槍支和手榴彈。
征糧和減租退押運動都勝利地結束了。黃繼光以他認真努力的工作,兩次被評為模范。
當農會主席顧平均在慶祝大會上介紹黃繼光的模范事跡,群眾劈劈拍拍地鼓掌向他表示祝賀,并給他戴上大紅花時,他臉紅了,心情激動得歷害,他暗暗對自己許下了誓愿:要永遠保持光榮!
四
美帝國主義向朝鮮和中國人民伸出了它侵略的“長矛”,這引起全國人民最大的憤怒。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好日子,人們決心團結起來斬斷這根“長矛”。
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運動,就像一股來勢猛烈的洪水,奔騰著流向祖國的各個城鎮(zhèn)、鄉(xiāng)村,流向人們的心房。
一九五一年初,發(fā)財埡也整個動起來了。黃繼光積極地參加了宣傳工作。
這天,農會在顧家祠演出新劇“漢城屠殺”,敘述美國鬼子屠殺朝鮮人民,一個圖書管理員樸福順參軍報仇的故事。
臺上凄歷的慘叫聲,震得觀眾陣陣心痛,樸福順復仇的誓言,句句打動著人們的心。婦女們不斷地抹眼淚。黃繼光感到渾身毛燥,他想起前些天,全縣人民武裝大檢閱時的情景,他和伙伴們一齊揮動著手臂高呼:“抗美援朝,保住我們的好日子”,他的心砰砰地跳,他把拳頭捏得緊緊的。
劇演完了,接著是開大會,動員參加志愿軍。年輕人轟動了,紛紛搶著去報名。看見黃繼光報了名,媽媽哭了。媽媽舍不得火元子參軍,說是他走了屋里就沒人。
晚上,黃繼光勸著媽媽,娘兒倆細細地談到深夜。
“我去參軍,土改一樣分田地,農會會照顧的。”
“過會去那些窮日子,我們是怎么熬過來的?”黃繼光談起過去,媽媽抽泣得更歷害。“好容易熬到如今!如今,顧遠服那幫人都被關起來,我也當了個干部,下半年還要分田地,更好的日子就快來了……”
“好日子也要保住嘛。你看‘漢城屠殺那個戲,美國鬼子像頭狼,你不打它,它就咬你。保保,你說,打美國鬼子我不去讓哪個去?”
媽媽擦了一下眼淚:“你一個去了就能行?”
“怎么是一個人?村村都要發(fā)動,一村去幾個,全國就多少個?這么些志愿軍,還愁打不垮美國鬼子。”黃繼光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這么說,少你一個,也不礙事。”
“人人都這樣想,還有誰去?”
媽媽心動了,摸著兒子的手。
“你實在要走就走吧!我不過是舍不得,一想到你走到天遙地遠,哪年才能見面呵!你這么說,還是走吧!”
黃繼光參軍的那天,媽媽天沒亮就起來了,早早地煮好兩碗蓮花白稀飯,給兒子送行。她拿起了兒子的爛長衫,作最后一次的縫補。
臨走時,媽媽問兒子:“火元子,你走了幾時回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出。
黃繼光抬頭望著門外剛升起的太陽,一字一句地回答:
(下接第二十頁)
(上接第三十三頁)
“把美國鬼子打垮了,我就回來。保保,你莫念我,自己多保重,我會常寫信回來。”又囑咐弟弟:“加入人民武裝隊,好好搞生產,要聽保保的話。”
村上,人們打著鑼鼓,扭著秧歌,熱熱鬧園地歡送他們。黃繼光在人叢中找到了顧平均,兩人久久的說個不停。最后黃繼光想說啥又忍了口,顧平均問他:
“你還有啥事?說吧。”
黃繼光說出了好久的心事:武裝隊里的夥伴,有的入了青年團,白己還沒加入,這下子怎么才能入得了團呵。
顧平均告訴他:到隊伍上為人民服務更努力些,一樣能夠爭取。
人們在招呼參軍的青年集合了。顧平均握緊了黃繼光的手:“莫焦心,只要積極干,一定入得了團。(后來人黃繼光果然在志愿軍事入了團。)
黃繼光看見顧平均眼睛有些濕了,激動地說:“我要比在村上還加勁。
黃繼光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
三月十四日,黃繼光隨隊伍跨過了鴨綠江,開往抗美援朝斗爭的最前線。出國前夕,黃繼光托人給媽媽帶回一條手巾,那是他剛得到的慰問品。媽媽捧著手巾,說不出的心疼和珍愛。這不公一條普通的手巾,它代表著祖國人民的心意,它展示出兒子心里頭的話。不是么,白白的手巾上面用紅線繡著四個紅紅的大字:“祖國可愛”!
(注)解放后農村某層政權,還沒有來得及建立起來;舊有的保甲人員,曾有個極短時期的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