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過去告別

余名華

一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八日，已經夜晚十一點鐘了。首都北京飯店的大門口，喧鬧著擁出一大群歡樂的青年人，在這群人流中，夾著一個黑黑皮膚，小小個子的青年，他與別人似乎有些不同，雖然他面孔上的表情也是那么興奮，但他是那么嚴肅而沉默，說明他的內心是特別的激動。

他就是馬鴻鎮。他離開了大家后，一個人默默地走著。一障冷風吹來，使他突然在街頭站住了。他前后望了望，仿佛第一次發現，北京的長安街是多么長啊！這時的夜景是多么美麗啊！在他面前展現著的是這樣一條筆直的、寬闊的、平坦的通向遠方的道路，這道路被兩旁整齊的路燈照耀著，愈發顯得明亮、深遠，簡直望不到盡頭。

馬鴻鎮懷著激動的心情沿著這條道路走著。腦子里盡翻騰著剛才晚會上首長的講話。他仿佛昨天還傍徨在曲折的小徑上，而現在已經找到了一條寬闊的大道，這條大道也像長安街一樣的明亮、寬闊、筆直。

要知道，馬鴻鎮能夠找到今天這條道路，是他經過了多么曲折的歷程，多么困難的努力才找到的啊！馬鴻鎮的父親是北京市王府井大街泰元永油監雜貨商店的老板。八年前，馬鴻鎮十六歲的時候，就以少東家兼學徒的雙重身份參加了這個商店的工作。那一年，他剛剛讀完初中三年級，像他們這樣的商人家庭，當子弟長到這個歲數，而且又學了相當的文化，就應該考慮到將來的前途了：是繼續讀書呢？還是學做買賣？那時候，馬鴻鎮的爺爺就對他說：“鴻鎮呀，好漢不賺有數的錢，做買賣比什么都強。你將來能夠守住這一份祖業，一輩子吃喝是不愁的啦！”

這時候，他家里又告訴他說，學買賣不能一開始就當少爺，否則將來是一個浪蕩子弟，成不了材。因此要他先當學徒，而且應該和別的學徒完全一樣，如早起開門，掃地抹桌椅，來了客人裝煙倒茶，跑街，一切粗活都得干，只有經過這樣的鍛煉，才能先苦后甜，將來當了老板，才能變成內行，才能支使人。這一套家訓，馬鴻鎮當時是覺得滿有道理的。

馬鴻鎮當學徒確是不怕吃苦，什么活他都愿干，家里的人誰不夸獎他！馬鴻鎮心里也這么想：“先苦后甜嘛，我現在是長翅膀，將來翅膀硬了才能沖上天！等到我當了老板，嘿，那才是過日子的時候到了！”

解放以后，當他第一次聽到別人說他們是剝削階級時，他簡直不能理解這個名詞的意義，然而現實生活的變化又使他很自然地意識到他這個階級再不能像以前那樣生活下去了。不但現在沒有人像過去那么奉承他，迎著他叫“少爺”、“少東家”、“小老板”了；而且偶爾他到別家店里去算帳，當有些帳房先生那么瞇著眼睛小聲地喊著小老板來了！”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不是味兒！而這個稱呼在過去聽著又是那么受用！

解放以后的第一年，家里給他辦了婚事。

他常到他的岳母家去作客。有一次他的老爺就是他岳母的父親）若有所思地望著馬鴻鎮說：“是不是你這一輩子的命淺呢？開店當老板這條路不能再走了！”

那么，出路在哪里呢？如何掌握自已的命運呢？馬鴻鎮一面懷戀著過去的生活，一面又不甘心認為自己“命苦”。在那時，他還是把自己的命運與前途和這個即將沒落的階級緊緊地聯在一起，他為自己這個階級的命運而悲傷、彷徨、痛苦，他認為自己的這一生已經完了。就這樣，馬鴻鎮把自己關在商店的四壁里，機械地工作著，糊糊涂涂地混著日子。

二

一九五二年，黨所領導的“五反”運動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馬鴻鎮那個商店的全體職工都被卷入了這個運動。一開始，運動的浪潮就像大海里無情的怒濤般地沖擊著馬鴻鎮，他看到店里店外滿貼著“打退資產階級猖狂進攻！”的標語時，他嘴里不說，思想上卻十分抵觸。他想：“進攻！資產階級沒刀沒槍，怎么進攻呢？這話說得沒有道理，反正資本家倒楣的時候到了！”

這時候他家住了打虎隊員，店員工友們天天開

會，馬鴻鎮走到那里都不是味兒，人們全不理會他。這時，他成天替父親耽優，更不知道他的家庭將要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局。當他父親和工人開會進行坦白的時候，他躲在屋后，手里捏一把汗，眼看著自己的父親站在工人面前檢討，他的心里感到很難過。他真害怕見人啊！成天躲在房子里不說話。這時候馬鴻鎮完全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在尖銳的階級斗爭面前，感到絕望的痛苦。

運動深入發展以后，馬鴻鎮的眼睛才慢慢擦亮了。首先就是他父親的問題，得到了公平合理的結論，受到了政府寬大的處理。工人們在小組會上只是批評他在業務上的缺點和一些小不老實的行為，同時還鼓勵他父親繼續投資生產，發展營業。“五反”運動并沒有使他的資產階級的家庭吃什么虧，但卻給他們進行了一次深刻的教育。那時候，只要馬鴻鎮一打開報紙，就會觸目驚心地看到報紙上載滿了資產階級丑惡的五毒行為，特別是有些奸商為了追求自己的利潤，迫害正在前線英勇作戰的志愿軍的事實，更加震動了這個青年的心靈。他痛恨這些滅絕人性的奸商，他開始看到了不拿刀槍的資產階級的可怕面貌，因此，他也真正認識出資產階級唯利是圖的剝削本質。

從此，馬鴻鎮的思想就激烈地波動起來了。他懂得了自己過去所羨慕的那種吃喝玩樂、揮金如土的大老板生活完全是可恥的生活。那種生活是從哪里來的？“不賺有數的錢！”這些錢又是從哪里來的？這些錢上不是沾滿了勞動人民的血汗嗎？他想到自己還這么年青，有文化，又能勞動，可是卻一直留戀著當老板的前途，并且因為得不到這個前途而失望、痛苦，這種思想多么丑惡，又是多么可怕！他終于不安于自己少東家、小老板的地位了。他要為自己尋求一條光明的道路。

于是，馬鴻鎮把塔在床底下、擱樓上灰塵滿布的初中課本都清出來了，他為自己訂出了溫習功課的計劃，并報名參加了東四區少數民族政治訓練班學習。在政治訓練班里，他學習了社會發展史，當他懂得了勞動創造世界的道理以后，更加感到了做一個剝削者的可恥。他看見以前和自己在一起的同學，有很多都當了國家的干部了，當他們談起話來的時候，懂得那么多新道理，他們講到個人的前途是那么地樂觀而自信，真使他羨慕不已。他最害怕同學們問起他在哪里工作，他不愿說留在自家店里，更不愿意聽到“小老板”這三個字。

就是在他自家的店里，生活實際上也已起了日新月異的變化，許多新的事物不斷地感動著、教育著這個正在尋覓著正確前途的青年。過去店里的工人中，他覺得有一些本來和他一樣，很多事情都不懂，但現在卻不同了，他們的覺悟大大提高，他們大部分都參加了工會，青工劉文啟、金玉亭還參加了青年團的組織生活。他們過去干活是別人分配什么，就干什么，現在什么事都自動搶著做，而且做得那么認真。他們不論是對企業的經營管理或是執行國家的糧食政策，從不考慮個人得失，處處都是從國家人民的利益出發。工人們這種主人翁的勞動態度和大公無私的高貴品質，深深地感動著馬鴻鎮。他決心向他們學習，希望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參加到工會和青年團的組織中去，使自己的青春和他們一樣地發出光和熱。

但是，每當馬鴻鎮想到自己進步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會聯想到自己的家庭出身和階級成分，于是苦惱又纏住了他。他時常這樣問自己：“工人們的勞動是為了人民，資本家是為自己，我的勞動是為了什么？”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目標不明確，不知道自己的前途究竟在哪里。他把自已的苦悶告訴了店里的工會委員孫仲儒同志，孫同志積極鼓勵他，要他繼續努力工作，幫助家庭學習黨的政策，以爭取企業早日公私合營。企業性質改變了，自己就有可能在勞動中改變成份。

走國家資本主義的路，實行公私合營，接受社會主義的改造——這就是方向，這就是出路！黨為馬鴻鎮指出了這個方向，他決心按照這個方向做去。

三

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北京市已經有些私營商店實行了公私合營，這些商店在國家的領導下，營業蒸蒸日上，店員職工等更是充分地發揮了工作積極性，資本家個人的工作也有了妥善的安排。馬鴻鎮看著真是羨慕極了。他常主動地和父親談公私合營，探聽他父親的口氣。馬鴻鎮的父親也考慮到這個問題了。

這時候馬鴻鎮一方面積極鼓勵他父親創造條件爭取公私合營，同時對自己的要求逐漸嚴格起來，他決心在爭取企業公私合營的過程中，更快地改掉過去剝削家庭所給他的習慣和影響。他努力學習業務，并在各方面注意加強勞動觀點。原來他的工作是掌管油柜，現在他只要稍一有閑就連忙跑出去幫忙別人賣糧食，賣菜，別人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忙來忙去搶著干活，他笑著說：“現在我要學會什么東西都能賣，將來企業改成合營以后，不管國家分配什么事都能完成任務。”他平時最注意糧食柜的工作。因為他想到店里加工、經銷國家的糧食，假如有任何一點霉爛或損壞，都會在人民中造成不

好的影響，因此他經常主動地檢查置放糧食的地方，若是稍一發現了地下有濕氣或門板不通風等，就向工會反映。馬鴻鎮就這樣勤勤懇懇地在為爭取自己的光明前途而努力著。

就在十二月八日的前一天，他接到了一份通知，通知上要他到北京飯店去開北京市工商界青年代表聯歡會，下款落的是青年團北京市委會和北京市民主青年聯合會。馬鴻鎮一看見青年團市委會這幾個字，真是高興得跳了起來，他雖然還沒有入團，可是他是多么尊重和向往這個組織啊！這一天下午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五點半鐘他就開始結賬了，晚飯也吃不下去，就飛奔到北京飯店。

在這個聯歡晚會上，馬鴻鎮所感受到的一切，可以說是在他二十四年的生活中僅有的第一次。

他在這里遇見了這樣多的青年，這些人全都和他一樣是那么地喜悅、興奮而激動。在會上，他聽到了市青聯付主席孫孚凌的講話：“社會主義的高潮已經到來，我們工商界的青年為祖國立功的機會到了，青年們，把青春獻給祖國，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社會主義！”團市委第二書記王照華更具體地向他們指來，要用實際行動迎接社會主義高潮，工商界青年應該在即將到來的清產核資工作中發揮突擊作用，以身作則貫徹黨的政策，堅決做到“公平合理，實事求是”八個大字，團結在公股代表的周圍，“爭取在社會主義運動高潮中為祖國立功！”

“把青春獻給祖國！”“為社會主義立功！”這些句子是多么美麗啊！過去馬鴻鎮也時常聽見別人這樣說，這樣寫，然而今天卻變成了黨對他發出的號召，他感覺到這簡單的句子中蘊藏了無限的力量，這力量正在強烈地鼓舞著他。在他面前，已經打開了一個完全新的世界，新的天地。

四

十二月十二號，泰元永油鹽雜貨店被批準公私合營了，當天晚上全店職工召開會議，籌劃迎接公私合營后的工作。馬鴻鎮第一次和全體職工在一起開會。他在這次會議上激動地向大家提出保證“自己在這次清產核資工作中，一定要做到“公平合理，實事求是”，堅決貫徹黨的政策。”

第二天就進入了清產核資工作。他自告奮勇要求擔任資立分類工作。他忙得連腰也直不起來，嘴巴干裂了，歡也顧不上喝，深怕稍一耽誤，就趕不上清點時間了。

分類以后，接著就由他和另一工友負責清點家具。雖然這兩天以來已經夠累的了，然而他的精神卻越來越好。馬鴻鎮的力量從哪里來的呢？因為馬鴻鎮今天看清楚了自己勞動的價值。

他想到八年前，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就參加學徒勞動了。但是那時候他的勞動是為了什么？他是為了要當“人上人”，要學會剝削人、支使人的本領，這種勞動的目的和動機和今天是多么不同啊！解放以后，馬鴻鎮在兩條道路上徘徊，他既不甘心做剝削者，又不能決心定勞動者的道路，他不知道自已的勞動是為了什么。現在呢？一切都改變了，現在他的勞動是為了促進社會主義，是為了接受改造，是為了變成真正的工人階級！難道還有比這更偉大的動力嗎？他將要用勞動來獲得一個充滿光輝燦爛的前途！

馬鴻鎮心里琢磨著：“現在是為國家工作了，可要小心在意啊！”他們清了一遍又清第二遍，又請別人來檢查第三遍，直到相信完全做到了不重點小漏點，才覺放心了。這時已到深夜兩點鐘，經工會委員孫同志再三催促他才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大亮他就驚醒了。他立刻想到從今天開始，自家的門前已經掛上了公私合營的橫幅，從今天開始店內的勞動紀律和服務態度也要比過去做得更好才對，因此他再也睡不著覺了，連忙輕悄悄地起來，做好了一些準備工作，到七點鐘就叫醒其他兩個職工，一起上柜。八點鐘還不到，他們就把店門打開了。下午他又積極地擔任了抄寫估價單的工作，在抄寫中，他發現有些產品的估價有過高過低的偏向時，都認真負責地向有關人員提出來，并得到合理的解決。

馬鴻鎮沒有辜負黨和工人階級對他的教育和期望，在社會主義改造中，他以積極熱情的實際行動，響應了黨的號召，二月二十二日，他光榮地出席了全國工商界青年積極分子大會。

現在，馬鴻鎮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了國家光輝燦爛的前途，也更加認清了自己的前途，他聽從了毛主席的教導，主動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從彷徨歧途中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作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