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魯風
1935年的年底,正是“一二·九”抗日救亡的風暴迅速地擴展到全國的時候,北平學聯決定派我到上海去參加全國學聯的籌備工作。但上海對于我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唯恐在初到那里,當工作關系還沒有接上的情況下發生什么意外,遭遇到敵人的羅網。于是我去找曹靖華先生商量:請他介紹一位熟悉上海情況的可靠的朋友,在必要時給我一些指導和幫助。曹靖華先生在略一沉思之后就說:
“把你介紹給魯迅先生,這是再可靠不過的,一切他都會幫助你。”
這使我感到意外的高興。不僅僅是由于像曹靖華先生所說,“這是再可靠不過的”,而還在于魯迅先生是我長期來所熟悉和崇敬的人,我為可以見到他而感到更大的高興。當我起身向曹靖華先生告辭的時候,他卻要我稍等一下,他說:
“給魯迅先生帶點小米去——魯迅先生是很喜歡用小米煮粥吃的,這東西在上海不容易買到?!闭f著他走進廚房,提出了半面袋小米交給了我。曹靖華先生對于魯迅先生生活上這種細微的關心很使我感動。幾斤小米當然不是什么貴重的禮物,但正是這樣卻越見出他們間的超乎世俗人情的真摯而深厚的友誼。以后我才知道,魯迅先生對于曹靖華先生的關心也正是這么細微備至。
到上海后,我就按照曹靖華先生的指示,到內山書店去訪問魯迅先生。因為怕在路上遇到檢查的麻煩,曹靖華先生沒有讓我親自攜帶他寫給魯迅先生的信件,信是由郵局寄出的。我手里提著半袋小米,向一位青年店員說,我是從北平來的,想找魯迅先生,請他能告訴我魯迅先生的地址。那青年打量一下我的樣子,大概是不怎么放心,于是說:“不知道?!边@回答使我不免有點窘,但我了解,他這是為了魯迅先生的安全而應該持有的警惕。我只好退一步地問他說:“那么我留下幾個字,還有這半袋小米,請你一并轉交給魯迅先生可以嗎?”他再一次打量一遍我的周身,又用眼掃了掃室內的別人,然后才點頭說:“好吧?!蔽掖掖覍懥藦堊謼l,就向那位青年店員告別了。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又懷著希望。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再到內山書店,魯迅先生已經坐在那里和內山先生談天了。我興奮地走到先生的面前,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他。像是早已很熟的相識,魯迅先生沒有絲毫客氣地就讓我在他的身邊坐下,同時低聲地說了一句:“回頭到外面喝茶去。”就又繼續和內山先生去談天了。我知道他這是在警告我:這里還不是宜于款話的地方,因為在兩邊的書架前已有許多看書的顧客。待喝完了內山先生倒給我們的兩盅茶,魯迅先生才向內山先生告辭,我們一起走出了書店。在橫過電車道的時候,魯迅先生告我說:那站在書架前向他打招呼的穿西裝的人,就是日本領事館的特務。
這不免使我有點為魯迅先生擔心。在魯迅先生領我進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之后,我就問魯迅先生,他這么公開地走動會不會有什么危險,而我這樣冒然地來訪會不會給他帶來什么麻煩。魯迅先生笑了,他說:“沒有什么。看情形,他們(指國民黨)目前似乎還不想下手,他們的吵吵嚷嚷,目的是想嚇得我不敢說,不敢動;真正危險倒在他們不聲不響的時候——蔣介石這東西就是個流氓?!边@最后的一句話魯迅先生是用極大的輕蔑和激忿說的,雖然聲音并不高,但卻顯得特別鮮明而響亮:仿佛是漫畫家的一筆,就勾出了一個神似的肖像。
我想,魯迅先生的估計是正確的。國民黨反動派雖然把魯迅先生看作服中釘,在千方百計地加以迫害,但魯迅先生在人民群眾中的長久而廣泛的影響以及在國際上的聲譽和地位,使得希特勒式的流氓蔣介石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談話繼續下去,魯迅先生對于當前的抗日救亡運動表示極大的關心,他問我北平學生兩次示威游行和學生被捕的情況。我問他詳細地講了兩次示威的準備、街頭上群眾和軍警的搏斗以及當前運 動的趨勢。在追述到一二·一六”的傍晚一部份同學被大批軍警圍困,而許多群眾卻自動地給同學們送來開水和饅頭的時候,自己不禁流下了幾滴悲憤的眼淚。仿佛像幼年時代在外邊受了強暴的欺侮,回到家里向父母訴苦時的感情。
魯迅先生沉默地看著我,沒有表示什么安慰,也沒有說什么教訓,只是一支接著一支不停地吸紙煙。我想:他也許是回憶到“三·一八”的慘劇而又一度感到極大的憤怒吧,從他那無言的沉默中,我感到一種
異常熾烈的同情、和比語言更為有力的安慰和鼓勵。
大概魯迅先生有意識地想轉變一下我的過于激動的感情,他開始把話題引到學習方面。他問我俄文學習得怎樣,是不是可以看得了。我說:還差得很遠,看書須化費大部時問去查字典。魯迅先生爽朗地笑了,他說:這是必然的;在學習的過程肯于常常翻字典已經是很好了。接著他又告訴我:他正在譯“死魂靈”,有時也感到很吃力,也常常要去翻字典的。從這里我深刻地體會到魯迅先生對我的誠懇的教誨,同時也深刻地體會到他的工作的辛苦。但接著我也感到非常的慚愧:當魯迅先生問我:“曹靖華先生不是正在給你們講蘇聯小說‘遠方嗎?”我竟膛目不能回答。在“一二·九”的前后我差不多巳經有兩個月不曾上課了,因此也就絲毫不知道曹靖華先生在給我們講授的“遠方”。魯迅先生似乎馬上也就看出了我的遲疑,他說:“這篇東西已經翻譯了出來,不久就可以出版的?!?/p>
這一次和魯迅先生的談話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兩個小時,這中間帶來的紙煙吃完了,魯迅先生曾走出去又買了一包。雖然和魯迅先生是第一次見面,但我絲毫未感到有什么拘束或顧忌,我好像面對一個慈愛、熱情的長者,自由地談著家常。魯迅先生也沒有像他在一篇作品里所說的那樣:和一個初次見面的青年常常是他談得很少;相反地,他這天是談得很多,而且是談得那么坦率。這次談話是怎樣結束的,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我只還記得,他勸我安心地在上海住下去,他告訴我應該注意的一些事情,但又教我各處跑跑玩玩,不要一個人悶在旅館里。因我告訴他,我的工作須要等另一個同學到來才能開始,已經等了三、四天還不見來,我開始有些著急了。他誠懇地說:有什么事情盡管去找他——辦法呢,留一張字條在內山害店。
這一次,我在上海停留了將近半月,恐怕影響魯迅先生的工作,有五、六天的時間沒有去看他,但魯迅先生卻要許廣平先生來看我了,看我所等待的同學是否已經到來,同時帶來了幾十塊錢,要我一定收下,因為魯迅先生想到我所住的那個旅館是很貴的,而為了等人又不能移動,恐怕我自己帶來的錢快用完了。這幾十塊錢我終于收下了,直到我回到北平以后才托曹靖華先生寄還給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對于青年的關心是真誠動人的,但正是這樣,我沒有向魯迅先生說過感謝的話,我總覺得向他說“感謝”兩個字是不恰當的。
我回到北平后不久,學聯秘書長姚依林同志要我把一封重要的信送到魯迅先生那里,請他轉交給黨中央。信是密寫的,表面上是幾張空白的信紙裝在一個空白的信封里。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我仍然拆開了手提皮箱的里層,把它糊在里面了。我想這封信一定與當前的運動有關,我是在擔負著一次重要的交通,我應該用生命保證這次任務的完成。(關于這封信,直到去年和一位同志談起才知道是北方局寫給中央的報告。因為當時北方局和中央失掉了聯系,所以才請魯迅先生設法轉交。)
在到達上海的第二天就見到了魯迅先生。依舊是在內山書店小坐之后又到了那個熟悉的咖啡館。這時雖然靜悄悄地沒有別的客人,我還是小心地問了魯迅先生我們在這里談話是不是安全,等到魯迅先生答復說:沒有什么,我才說明這次來是帶有一封重要的信,請先生轉交給黨中央。魯迅先生馬上說:“可以的?!庇?,是我從友袋里拿出信交給了魯迅先生,他打開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包袱,把信放在一本書的上面又包了起來。
這一次我們沒有談得很久,因為這一封信是應該盡快地放到最安全的地方的。
過幾天我去向魯迅先生問回信,魯迅先生說:信是轉了過去,但回信可還是沒有。這時我才感到自己的疏忽:來時竟沒有問清楚,是否一定要在這里等回信,而交給我信的同志也沒有把這一點向我交代。于是,我請魯迅先生追問一下:是不是有回信和大約什么時候可以有回信。魯迅先生說:這不大方便??磥眙斞赶壬敃r轉遞這樣一封信也是有著很大困難的。憑雪峰同志在“回憶魯迅”中說:“堅持在上海的我們的地下黨,和新到陜北的的中央還不可能取得聯系。我到上海的任務,就是尋找在上海的地下黨使其和中央接上關系,同時就留在上海工作?!瘪T雪峰同志到達上海是在1936年的4月,而我送信給魯迅先生的時間是在二月初,可見這時上海的黨和中央還沒有直接的聯系,由此亦可想見魯迅先生當時轉遞這封信還不可能經過上海黨的關系,一定是經過別的路子。據去年和我談起這封信的那位同志說:“信是肯定地轉到中央了,因為隨后中央就派了人來。”這位同志當時是在北方局工作,信也就是經他的手交給姚依林同志的,而我從上海回來,也就是他和我接的關系,我向他報告了送信的經過情況,所以他的話該是確實可靠的。
我在上海停留的時間,蘇聯版畫正在上海展出。我去參觀的那天,遇上了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先生,我們在同一面墻壁下相向地走近,這使我頗為躊躇起來:在這樣的場合,我能夠和魯迅先生說話嗎?但很快也就想到了回簽:看魯迅先生的吧,如果不妨事的話,他會先向我打招呼的。幾分鐘后,果然也就證明了我的想法不錯:我們走得很近了,魯迅先生迅速地接受了我的注目禮,就轉向著墻上的版畫了,我們當作互相不識地擦肩而過。我知道這里還不是我們可以自由說話的世界。
沒有想到,這一次就是我和魯迅先生的最后一面,過了幾個月魯迅先生就在這個不能自由說話的世界里和我們永別了!
魯迅先生逝世的消息,我們是從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的。當時,我們幾十個青年正搭上停在北平西車她的軍用貨車,等待開往西安。當這消息在我們中間傳遍時,火車也就開動了。大家擠在一個車箱里舉行了臨時的追悼會。幾只口琴奏起了哀樂,大家不禁都熱淚盈眶,緩緩地低下了頭,震蕩的車響聲也壓不過哭泣的聲音。但隨著也就有人用魯迅先生的名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來抹去了大家的眼淚,悲泣變成了壯烈的救亡歌聲,隨著疾馳的火車飄散在廣闊的原野。
我們到了西安,那里正在準備大規模的追悼。我走到城郊十里外的花圃里,親自選購了鮮花,并急忙趕制了花圈。我想:魯迅先生是非常愛好藝術的,紙扎鋪里的花圈他一定不會喜歡,甚至感到不快。但自己制成的花圃,手藝也實在不大高明,如果魯迅先生真的看見,也一定會要笑我的。但又想:這些自然的花朵,總比紙扎的花圈要自然生動得多:于是我好似對于魯迅先生略盡了一點忠誠,又稍稍感到安心了。
今年是魯迅先生逝世的二十周年。但魯迅先生在中國人民的心中是永生的,魯迅先生的精神將隨著中國人民的勝利,越來越大地發著燦爛的光輝。
中國青年的導師,我們黨的最親密的戰友,魯迅先生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