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愈
莊子姓莊名周,是戰國時代宋國蒙(現在的河南省的東北部)地方的人。莊子和孟子同時,比孟子略晚一些。據有人考證,孟子見齊宣王、梁惠王時,巳到了老年,這時莊子在政治上和學術上還沒有展開活動。孟子和莊子沒有見過面。
莊子的出身不很清楚。據推測,莊子可能出身于沒落的貴族。他和當時一般沒落貴族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是一個博學能文的學者。他非常看不起當時那些為了個人名譽地位到處奔走找官做的讀書人。他希望過著自由的生活。
有一個比較短的時期,他做過蒙這個地方“漆園吏”(管理漆樹園的小官吏),這個職位他也沒有干了多久。后來他可能也和戰國時代其他的思想家一樣,開始講學著書。莊子的生活很貧困,在窮得沒有辦法時,曾向監河侯(一個管理河道的小官吏)借過米;有時靠打草鞋過活;他曾穿著補了又補的粗布衣服見過魏王,連草鞋上的帶子也是斷了又結起來的。
莊子的著作保留下來的共有三十三篇,這部書名就叫做“莊子”。這部書中只有極少數的幾篇是后人偽造的。有些人認為止有開首的七篇是莊子自己寫的,這種說法不正確。
“史記”上寫莊子的為人,有這樣一個故事:楚威王聽說莊子有學問,有才干,派了兩名使臣,帶著貴重的禮物,聘請他作楚國的宰相。不料莊子笑著對楚國的使臣說:“千兩黃金確是很重的聘禮,宰相也確是尊貴的職位。你們沒有看見過祭祀天帝時供神用的肥牛嗎?養了好幾年,把它養肥之后,宰殺了,給它蓋上繡花的單子,抬到太廟里去。試替這只被宰殺的肥。牛著想:這時候他即使想當一只又瘦又小的豬崽,辦得到嗎?你們趕快走開,不要沾污了我。我愿意終身不做官,只圖個精神痛快。”
窮困的生活,并沒有壓倒莊子的理想,他窮得有志氣。莊子書中記載著一個生動的故事:
宋國有一位叫做曹商的人,宋王派他出使秦國。他去的時候只得到宋國的幾輛車子。到了秦國,秦王很高興,賞給他百輛車子。他回到宋國,見了莊子,對莊子說:“您住在破舊的巷子里,窮得織草鞋,餓得頸子細長,面孔黃瘦,這是您的長處;至于一旦見了大國的國君,就能搞到上百輛車子,這就是我的長處了。”從曹商的話中,不難想見這位暴發戶是怎樣在他的同多面前炫耀自己的財富和能干,顯然有些昏頭昏腦,得意忘形了。莊子對他說:“我聽說秦王得了痔瘡,找醫生給他治。誰能把痔瘡弄破,就得到一輛車子;誰能舐他的痔瘡,就得到五輛串子;治病越治得下流,得的車子就越多。你是不是給案王治過痔瘡?怎么得到這么多的車子呢?去你的吧!”
莊子和惠施是好朋友,惠施曾作過魏國的宰相。有一次惠施路過孟諸(地名),有車馬百輛相從。這時莊子正在釣魚,他見到惠施那種植赫的氣勢,很看不慣,連自己的魚也覺得是多余的東西,就把它拋到水里了。
莊子這種不慕富貴、不求榮利、對當權派的惡勢力采取輕視、嘲笑的態度,但又不顧意走革命的道路,就是所謂“清高思想”。有“清高思想”的人,雖然不免常常被惡勢力所利用,但比那些甘作惡勢力幫兇的勢利小人,要好得多。莊子的“清高思想”,開辟了反傳統、反權威的先例。幾千年來,中國歷史上有許多進步思想家,在反傳統、反權威、反宗教迷信這些方面,確實吸取了莊子思想中的這些積極因素。
莊子是中國古代一個非常聰明的哲學家,他在哲學的根本問題上,有不少的創見。莊子觀察了自然界事物的變化,他提出:一切事物沒有停止不變的時候,而且這種變化不是什么神的意志使它變的,而是事物自己在變的。他繼承了老子思想中的辯證法因素,這是我們對他的哲學要加以肯定的。古代的科學還沒有今天這樣發達,人們對于自然界的變化和發展,為什么有生,為什么有死?為什么有人富貴,為什么有人貧賤、受壓迫?為什么有春夏秋冬的分別?這一系列的問題不能得到解答時,宗教迷信思想就活躍起來。當時的進步思想家,像莊子這些人,針對宗教迷信所宣揚的上帝安排一切的謬說提出了要從自然界本身中找尋解答。莊子的偉大貢獻就在于他反宗教、反迷信。
但是,他把辯證法引向了消極的方向。他說,既
然有新生的東西,就會隨著新生的東西添了新的麻煩,如果沒有新東西的產生,這新的麻煩也不會產生。所以莊子看到事物在飛躍地變化矛盾中,他無能為力,又不能制止,于是就感到有些悲觀、消極,甚至發出了無可奈何的慨嘆:
“人們和所處的環境之間,有時違逆,有時順適。人生就是在這種違逆順適的情況下,像快馬一樣地奔馳過去,誰也不能使這種情況停止下來,這不是很悲哀的嗎?終身忙忙碌碌,而看不見成功,困頓辛苦而不知哪里才是歸宿,不也是很哀痛的嗎?”
莊子的思想,反映了沒落貴族階級的思想意識。在戰國時代,階級變化非常劇烈,貴族中間有一些人由貴族的地位下降為平民,而這種變化,在沒落隕級看來,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不被歡迎的。在被歷史的規律所決定的階級看來,這確是一個悲劇。
矛盾對立的原則,是客觀的存在,莊子也看到了這個事實。但是他不敢正視矛盾,迎接矛盾,克服矛盾。他認為既然有永遠克服不盡的矛盾,最好是:少做事,少行動,少出主意,少變革,這樣就可以少遇到新的麻煩。這種消極退守的人生態度,就是今天我們還經常遇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態度。從這里出發,莊子在處世接物上,說變成了玩世不恭的態度。莊子說:他若像嬰兒那樣,我就也跟著他學嬰兒那樣;他若沒有威儀,我便也和他一樣沒有威儀。莊子的人生態度是極不嚴肅的。這一點和儒家、墨家大不相同。儒墨的人生態度,盡管也有偏見,但他們可以為了他們的理想犧牲性命,他們能產生悲劇性的“殉道”者。莊子學派的人生態度卻是隨隨便便,得過且過的,他們中間不可能產生殉道者。中國歷史上也有不少的不敢面向現實、不敢對不合理的社會進行正面斗爭的思想家,他們往往是采取了莊子思想中這些消極因素。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總不免遭遇到一些和主觀愿望相違背的事。在階級對抗的社會里,首先使人感到痛苦的是階級所造成的貧富貴賤的對立。被壓迫的階級不自由,要進行反抗,壓迫人的也要費盡心機,鎮壓人民的反抗。在自然條件方面,人們總是希望長壽,不愿意天死。許多人對于這類的問題提出了不同的解決辦法。莊子認為世界上的萬物萬事都在變化著、發展著,沒有一刻暫停的時候,因為世界上任何東兩只是相對的存在,不是絕對的。比如說,古代傳說有個長壽老人(彭服),活了八百歲;但在莊子的眼光看來,壽命的長短是相對的,比起整個宇宙的壽命來,彭祖只能算“天折”。他說:
“算一算,四海在天地之間,不就像瓦罐在大湖中嗎?中國在四海之內,不就像粟米在太倉中嗎?人類在萬物中,不過是其中的一物。人類在九洲之中,能夠耕種的地方,身體所能通行的,也只是共中的一部分。”
總之,他認為人在整個自然界中,僅僅占一個極不重要的地位。從自然界的觀點來看,世界上的一切,不論貴賤貧富、生死、毀譽、大小、美丑……都是一樣,都是相對的。莊子書上有一個故事,說莊子妻子死的時候,莊子不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他說:開始我也有些悲痛,但又一想:天地間本來沒有人,后來才有的,現在人死了,是又歸于無。這是很自然的事,所以反而覺得高興了。還有一個故事說:莊子快死的時候,他的弟子要“厚葬”他。莊子反對。他說:我以天地為棺廓,以日月星辰為珠寶連璧,以萬物為食物。我什么東西都有,為什么還要“厚葬”?弟子們說:我們怕烏鴉吃你呀!莊子說:你們怕烏鴉吃,卻把我埋在地下讓螻蟻來吃,這太不公平了。
自然界的任何變化發展,人都不能有所改變。由于自然界的變化,才使得萬物有變化。所以莊子要以自然界為老師。他對偉大的自然界發出由衷的歌頌:
“老師阿,老師阿!您粉碎了萬物,但不能算作暴戾,施給萬世的恩惠,但無法 稱作仁慈;您比遼遠的上古還悠久,但不足以說明您的長壽;您包羅大地,雕刻出萬物的形象,而無從稱贊您的技巧。”
這就是說,自然界本身是偉大的造物者,它是永恒的,無限的,是第一性的存在。在這樣的意義下,莊子是個唯物主義者。
承認客觀世界的獨立存在,并服從它的規律,這是莊子思想中正確的地方。但莊子卻完全做了“自然”的俘虜,他說,最好的政治,即使像堯那樣好的君主,他使天下人以生活為快樂,也是破壞了人生的自然狀態,算不得幸福;如果有像杰那樣的壞君主,他使天下人感到生活的困苦,使得人們失去了人生自然安靜
的狀態,更說不幸福。真正的幸福是大家都過著極度自由的生活,無拘無束,好似互不關心,但是卻有最大的快樂。他用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來攻擊當時儒家和墨家竭力宣傅“仁義”的學說不妥當:
“天干了,一群魚失去了水,擠在泥塘里,它們用睡液互相濕潤,像這樣的互相關心,愿能比得上在江湖中自由地游來游去的互不關心呢?”
莊子認為,一切社會政治、文化、禮教,都是限制人性的自由發展的,人性中沒有這些。像孔孟這些學派,盡管講的是什么仁義,要大家互相關懷,其實這種辦法只能給人帶來痛苦,倒不如不談什么仁義,大家像魚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倒是幸福的。
在自然的面前,一切人為的東西都顯得是那末渺小,不足道。所以莊子大膽地嘲笑那些服從權威、信仰舊傳統的保守分子。莊子認為那些謹守古訓的“君子”,不過是抱著古人的尸體不放,建反了自然的規律,實在可笑得很。他們開口“先王”,閉口“圣人”,“圣人”早已死了,他所留下的一些制度,不過是束縛人性的繩索罷了,都是騙人的。莊子在這里,的確看到問題的一方面:因為當時雖然有許多人在那里講仁義,說道德,制定出禮樂制度,然而,人民的生活還是很痛苦的。但是莊子為了反對剝削制度的文化,他就歸罪于文化本身,認為人類的苦難是文化帶來的。照蔽子的見解,非要把人們引向蒙昧的原始狀態不可。這在事實上既不可能,在理論上也是講不通的,莊子沒有看到文化給人類帶來的幸福。莊子看見自然界的作用,而沒有看見人類的主觀的能動作用,所以荀子說莊子的缺點是“蔽于天而不知人”。這種批評是中肯的。
莊子處在戰國時代,那時在學術思想上是百家爭鳴的時代,每一家每一派都有他的主張,都用他們的主張向不同的學派展開斗爭。莊子是怎樣對待這個問題呢?他主張“齊物”。所謂“齊物”就是根本無所謂真理,一切都是相對的,對這人是對的,對別人也許是錯的。所以,無所謂對的錯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莊子曾舉過一個有趣的比喻說明他的觀點。
“人們唾潮濕的地方,就會腰痛半身不逐,難道鰍魚也是這樣嗎?人們上到樹上就害怕,難道猴子也這樣嗎?這三種動物(人、魚、獄子)中哪一種知道真正的住處?”
“人們吃牛羊肉類,麋鹿吃草,蜈蚣喜歡吃蛇,貓頭鷹喜歡吃老鼠,這四種動物哪一種知道真正的口味?”
“毛嬙麗姬,人類認為漂亮,可是魚見了她們就沉入水底,鳥見了她們就高飛,麋鹿見了她們就飛快地跑掉,這四種動物哪一種知道天下的真正的美呢?”
莊子從此得出世界上沒有絕對真理的結論,這種看法顯然是不對的。因為莊子所舉的例子首先混淆了事物的分類,不同類的事物不能拿在一起相比,人和魚不同,魚和鹿也不同,怎能有一個共同感覺的標準呢?當然不能。莊子卻企圖用不同的類之間沒有共同標準這一事實,來證明世界上根本沒有絕對真理。
莊子認為,真理既然沒有客觀的標準,那還有什么爭論的必要呢?他說,各家各派的辯論勝了的也未必對,失敗的未必不對。也許兩者都不對,也許兩者都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辯論,對任何問題都不了了之。世界上的是非,本來就是無所謂,如果還他一個無所謂,也就自然解決了。任其自然,自然也就明白了。這就是莊子所說的“以明”的方法。
從前有一下棋的高手,他的弟子向他請教,怎樣才能必勝;他說必勝很難學,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倒是有一個辦法可以不輸。弟子們覺得能不輸也很好,再三向他請教,他說要不輸很容易;就是不下棋。這雖是個故事,倒也不是現實世界不存在的。這種“訣竅”莊子早就提出來了。
莊子看來,世界是太大了,世界上的事物也確突太豐富了。而人類的壽命有限,知識有限。以有限的壽命、有限的知識要想對世界的事物作出正確的認識,是不可能的。認識總難免不全面,做事總難免犯錯誤.他說:強琴時,彈了悲哀的曲調,就不能同時表現快樂的感情。最好表現感情的方法就是不彈琴,這樣沒有表現,也就沒有欠缺。
莊子認識到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極豐富多采的,是無限的。就這一點來說是正確的。但是他的沒落貴族的階級意識的偏見,使他不能采取正面的、積極的方法從實踐中逐步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并從實踐中糾正錯誤,消滅錯誤。相反地,他是從消極方面著想:怕認識錯誤,就不去認識;怕行動錯誤,就不去工作。當然這樣確實可以不犯錯誤,可是我們試想想,這樣一個人,盡管他活著,和一個死人有什么區別呢?
莊子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應當說,比他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更為重要,他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流的文學家。莊子的作品成為幾千年來中國文學家所必讀的文章典范之一。莊子能把極深刻的理論用生動的、文學的語言表達出來。他的著作中有詩的想象,有引人入勝的人物對話。莊子書中的人物是有生命的。莊子這部書是一部優美的寓言和故事集。他的寓言和故事充滿了有生活氣息的、大膽的、奔放的想象力。從莊子的著作中體現了中國古代人民素樸的、豐富的幻想。它不加雕飾而清新活澄。
莊子的文章啟發了人們思想的道路,他的文章中沒有板起面孔說教的氣息,而是那末平易近人,使人讀了感到親切自然。魯迅稱道莊子的文章是“汪洋癖闔,儀態萬千”,在先秦諸子中沒有人能比得上他。這種稱許,一點也沒有夸張,實際情況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