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北屏
……正是在勞動里面,也只有在勞動里面,人才是偉大的。他對勞動的愛愈熱烈,他自己也愈偉大,他的工作也就愈有效,愈美麗。
——高爾基
我從西北旅行歸來,激動的心情不但沒有平復,而且因為每一次回憶和懷念,反倒更加激動。
沒有去過西北的人,想像中總以為那兒十分荒涼貧瘠,一切生活都是簡陋的,甚至是非常簡陋的。這是隔膜和誤解。我在隴海鐵路的列車上,曾蹬遇到一位到青海去探望兒子的母親,她從南京家鄉出發的時候,出于母親的慈題,攜帶了一大包禮物,其中有面包和手紙,人們問她帶去干什么,她說:我的孩子在那兒工作,大概很久沒有吃過和用過了。當人們告訴她,這些東西,西北并不缺乏,她驚訝地說:“是真的嗎?”一批大學畢業生分配到西北工作,他們帶了足夠用五年的牙膏,足夠用一輩子的遮風眼鏡。……
西北地區非常遼闊,陜西、甘肅、青海、新疆四個省、區的面積總和,約摸有全國總面積的三分之一。我們不必諱言,待開發的地區,總是比較荒涼的。可是,荒涼不能成為西北的代名詞、同義語。從潼關開始,進入西北的范圍,首先迎接你的,是“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大平原,山明水秀,五谷豐登的景象,將推翻你過去的想像。再往西去,甘肅的河西走廊,賀蘭山下的銀川,都是非常肥沃的地方。至于新疆,天山南北的農田、果園、牧場,固然令人欣榮,就是遠在西陲的伊犁河谷,也極其豐饒。準噶爾盆地之北,一向被認為又冷叉早的地方,卻有一條清澈壯闊的額爾齊斯河,出產名量的水產,稀有的青黃角有重達幾十斤一條的。高山峻嶺之中,有森林礦產;而戈壁沙漠的底下,是石油的海洋!西安、蘭州、烏魯木齊、伊犁這些歷史上的名城,換上了新裝;地圖上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城市,奇跡似地出現在荒原上。保存著歷代勞動人民和藝術家心血結晶的敦煌千佛洞、天水麥積山石窟,是我們民族的驕傲。……
面對著如此廣袤富庶的祖國壯麗河山,怎能無動于衷呢!然而,更使我深懷敬意、索念在心的,是生活在那一大片土地上的英雄人民,他們付出了頑強的勞動,創造了無限財富。他們是我們的同時代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為同樣的目標奮斗。看到他們的英勇戰斗和輝煌戰果,我遏止不住喜悅和感動。
沿著古代人民往“西域”的通道到新疆,幾千里的長途,還遺留著驛站,還可以辨認古代旅行家的遺跡;他們那時騎馬、騎駱駝,經年累月地在戈壁荒漠上跋涉,我們今天卻充分利用了現代交通工具。我坐在飛機、火車、汽車上,緬懷古代行旅的艱險,就不能不對開辟航路、建筑鐵路、公路的人們表示感謝。詩人們對劈開秦嶺,鑿穿烏鞘嶺的英雄們,發出了頌歌,那是完全應該的。現在,鐵路像巨臂一樣的,伸向了玉門以西的戈壁灘,那些地方,雖然沒有崇山峭壁,可是,一望無際的流沙,沒有水,沒有人煙,困難不會此以前少,勇敢、智慧,克服困難的毅力,依然是可歌可泣的。人們將來坐著火車,憑窗了望,也許會驚嘆蘭新路工程的偉大,卻不一定能體會他們現在的艱辛。而他們的勞績,是必須記入空前規模的大建設的詩篇中去的。
蘭新公路上,汽車奔馳著。這條公路上的汽車數量之多,大概可以和大城市馬路上的汽車數量相比。但是,情調卻不一樣。在城市林陰道上開車,似乎帶有抒情詩的優美,在橫貫戈壁的公路上開車,就有史詩的壯偉了。載重大卡車,日夜不停,特別是當他們爭取時間、搶運物資的時候,根本沒有什么上班下班的工作時間,白天開車,夜晚開車,正副駕駛輸流開車,一個開車,另一個就在駕駛室內打盹。汽車的使用率達到很高的百分比。我在北疆旅行搭乘的汽車,道路并不很好,每天行車卻在四百公里左右,司機只有一個人,他疲乏了,就地停車休息。那天深夜,我們露宿在克拉瑪依大油田的荒野上,戈壁像大海,鉆井架上亮著燈光像燈塔,月光多情地照射著;我們并不寂寞,因為離開我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也有一個汽車隊露宿休息;幾公里以外,隱約傳來鉆機的聲音,
(圖片見原版面)
……正是在勞動里面,也只有在勞動里面,人才是偉大的。他對勞動的愛愈熱烈,他自己也就愈偉大,他的工作也就愈有效,愈美麗。
——高爾基
打破戈壁灘上夜的沉寂。我們剛閉了一會眼睛,朦朧中給汽車引擎的喧聲驚醒了,一連串的燈光,仿佛夜間游行行列的火把,由遠而近,我們給汽車揚起的塵土包圍著。這是支援克拉瑪依的另一個汽車隊。人們還在熟睡著,他們的汽車里程表上,又增添了一百多公里的紀錄。當時的情景,簡直像在戰場上。說是在戰場上,一點兒也不過份,開發克拉瑪依和支援克拉瑪依,都是戰斗任務啊。油田上需要器材、糧食、水和人!早一刻把物資和人送到油田區,對租國建設有重大意義。司機同志們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戈壁上夏天酷熱,冬天嚴寒。就以瑪納斯河流域的氣溫來說,最熱的時候達到攝氏43.7°,最冷的時候達到攝氏零下43.9°,溫差這樣大,我們平常所用的寒暑表,到這里就無能為力了。酷熱與嚴寒,嚇不倒司機們。夏天,他們在早晚和夜間行車,正午鉆在汽車底下睡覺。冬天呢?比如到阿爾泰山礦區的路上,風雪載道,雪淺的地方,用拖拉機壓出兩道軌跡,汽車沿著軌跡開過去;雪深的地方,有時積雪四、五公尺厚,那就挖出“雪的邃道”,汽車從雪肚子里鉆過去。除非是彌天風雪,辨不出方向,運輸線上的戰斗是不會停止的。
在戈壁灘上建設大工業基地,任務當然很艱巨,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難,也是很多的。可是在這兒工作的人們,為祖國貢獻力量的自豪感,從事豪邁事業的英雄氣概,工作上成功的喜悅,使他們產生戰勝一切困難的信心和力量,而且是滿懷樂觀地生活著,勞動著。
玉門女子勘探隊的聲名,大家都知道了的。這些年輕的姑娘們,如果在家庭里,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們的母親大概還會替她們蓋被子,說一聲:“瞧這個孩子!”然而,就是這些姑娘們,在祁連山、在荒漠地帶為祖國探寶,開始的時候怕狼嗥,怕風沙,三千多公尺的山上,空氣稀薄,動一動就氣喘,可是,她們終于鍛煉出來了,成為真正的工人和新型的知識分子。在西北的礦區和農場上,到處有像她們這樣的人。
我還忘記不了在阿爾泰山之巔開采稀有金屬的工人們。
那里的天氣比較冷,一年當中有九個月大雪封山,上半年的積雪,到七月還沒有化完,八月又開始下第一場大雪了。我到山上去訪問他們的時候,山下還是夏天,穿一件單衣剛合適。將近一百公里的上山道路,使我經歷了四季:春天,秋天,到山頂時已是初冬,一覺醒來,到處是堅冰。九個月封山時間,他們的工作沒有間斷。寒流來的時候,實在太冷了,就轉到地下去開采。這批男女青年,還有維吾爾、哈薩克、蒙古和達呼爾等族的工人們,挺樂觀地勞動著。有一個小伙子領我去參觀,他描繪山上的景物說:“冬天下大雪,四面一片白;夏天的云可多啊,走路的時候,云就在腳底下飄來飄去,很像‘天仙配電影里的仙女!”說著,哈哈大笑,接著還補充一句:“我們這里的云可是真的云!”誰能懷疑呢?我相信云是真的,正如相信他的笑是真誠的一樣。阿爾泰山之巔,響徹著革命樂觀主義的笑聲。
說到農場,感人的故事也很多。
住在城市里的人,談到農場,不由得會想起郊區的菜園和果園,這是不能比的,就是一般的農場和農業生產合作社,也不能和我所說的農場相比。那里的農場,從面積上來說,他們不是十畝、百畝地計算,而是以萬畝、十萬畝來計算的。我記得在某一個農場里,那天晚上,俱樂部放映印度電影“兩畝地”,放映完畢,人們從里面走出來,一個梳小辮子的姑娘,挨近我的身邊,對她的女伴說:“兩畝地?我的棉花試驗地比他還多!”親愛的姑娘,這種事對你是難以理解的,你是生活在什么時代啊,革命先烈和你的父兄們,為你們開創了新的天地,讓你們專心研究什么棉花的品種是最好的,什么牧草是最富于營養的,讓你們不受憂愁和悲苦的襲擊,讓你們在自由的陽光下成
長。論農場的面積是如此,論農場的規模也是很大很科學的:土地經過規劃,五十公頃一幅,田地的周圍有幾層防護林帶,水渠縱橫,房屋安排得很恰當,拖拉機和各式康拜因,像候鳥似地按時出動,夜晚,從新房子里透出電燈光,傳出無線電悠揚的樂聲。
看到這些農場的井然有序的規模,心里很快慰。不過,我們必須記住,五年多前,這兒還是一片荒蕪的戈壁灘,有些地方長些駱駝刺、索索草,有些地方寸草不生,土地哭喪著臉,干涸的古代的海底,赤裸裸地望著蒼空發呆,只有狂風來戲弄他們的時候,它們才咆哮起來,一團一團的砂子和塵土,沖天而起。軍墾戰士初初來到的時候,住“地窩子”(在地下挖的地洞),吃“囫圇麥子”(沒有磨的整顆麥子),使用“砍士曼”(類似镢頭的農具),開水渠,鋤荒地。勇敢的人們,用最簡單的工具,用最大的信心,向荒地進軍,他們從面前這塊死寂的曠野上,看到未來的繁榮畫圖。事實正是如此,經過他們五年多的經營,美麗的、生命象征的綠色,復蓋著大地,新的村莊和城市建立了;新的家庭建立了,可愛的孩子出世了,在他們父母開拓的土地上嬉游;他們將來長成了,必定自豪地說,這兒是他們的故鄉。
經營這片土地,不僅需要信心,而且也需要強度的勞動,農忙的時候,他們工作十一個小時到十三個小時,一個人平均管理二十多畝土地。有些人在勞動中間鍛煉成生產能手,農學家和優秀的拖拉機手。事實也正是如此,建設農場的同時,也培養了人。培養人的工作做好了,建設農場的工作就能以更快的速度進行。他們熱愛這份工作,肯鉆研,因而進步也快。我曾經和一位向全國植棉模范挑戰的豐產組是談話,我問她:“你以前種過棉花嗎?”她說:“到農場來之前,棉花是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可是,她現在提出的產量指標是每畝1,500斤!一般棉田的產量只有200多斤,400斤算是高額產量了。我問她:“有把握嗎?”她說:“話說出去了,總要兌現,做了看吧!”我看到她們全個小組團結得很好,責任心也強,在田間工作的時候,誰無意碰掉了棉鈴,自己拾起來帶回去,晚上在全組面前交出來,痛切地責備自已。自信和謙虛,榮譽感和實事求是的工作態度,我相信她們會完成豐產任務的。
西北地區遼闊而李饒,無論工業,無論農業,無論其它,都有極大的發展。生活在這樣的地區,每個人都有遠大前程;生活在這樣的地區,每個人看到自己的耕耘,迅速得到收獲,都是興高彩烈的。一幢新房子落成了,哪怕自己暫時還住不進去,他總要問外邊來的人介紹:“這是我們的新房子!不壞吧?啊?”看樣子他是不準你不喜歡的。招考副博士的廣告刊出了,許多年輕人為這個榮譽的學位所激動,通宵失眠。伊犁國營果園的一位技術員,豪爽地對我說:“過幾年你再來的時候,請你吃我培養出來的新品種蘋果!”我問他:“新品種的命名是什么呢?”他笑而不答,似乎巳經考慮過幾個名字,不過沒有最后決定。人們熱烈而真情地愛這一片地區,愛自已的工作,他們毫不掩飾這種高量的感情。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一位負責人,誠懇地對我說:“我的一切財產都搬來了,就差一樣,那便是棺材!”他決心把生命獻給人民的事業,終生在這里工作。一位開荒造田的工程支隊的政治委員,調動工作時,他舍不得自己挖的“地窩子”,舍不得相處的戰友,舍不得這種開路先鋒的豪邁工作,從來沒有哭過的人,居然淚流滿面。……
每一次回憶和懷念,我的心飛向西北。我愛他們,因為他們是值得尊敬的人;我愛他們,因為他們的工作,是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組成都份!
一九五六、九、十一、北京
(毓繼明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