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近芳
由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列車,在初秋的原野上急駛。我的心情像轉(zhuǎn)動的輪子,沒有一忽兒的平靜。到莫斯科去,和蘇聯(lián)青年歡聚,和全世界青年歡聚,是多么激動人心的喜悅!
我充分地理解黨所給予的一種責(zé)任,那就是,必須盡其所能地把祖國的民族藝術(shù),呈獻給世界青年面前。用這種藝術(shù)的語言,來展示我們國家的繁榮,展示我們的和平的意愿,增進與各國青年、首先是與蘇聯(lián)青年之間的友情。當火車進入蘇聯(lián)國境,我就開始感染蘇聯(lián)人的巨大的熱情。不論是哪個車站,只要車停下來,人群便立即圍擁上來,把大束大束的鮮花送給你。他們在車站上往往等候幾個鐘頭,從半夜等到天明,歡迎我們。列車到達新西伯利亞,剛是黎明時候,滿天正飛著自雪,(那時北京正熱得連襯衫也穿不住哩。)站臺上就擁擠著人群,他們就是半夜在飛雪中站到黎明。看著他們身上淋得精濕,看著那噴射著熱情的笑臉,能不感動?!有一次,列車到了某某站(原諒我,我忘記了名字),有個蘇聯(lián)老太太,雙臂環(huán)抱著我們中的一個男青年,興奮地流著淚告訴他:“孩子,盼你們多久了,聽我說。以前我有個兒子,解放滿洲里戰(zhàn)斗中犧牲了!看到你,像見到我兒子。”我們都顫著聲音回答她:“媽媽,雖然你的兒子犧牲了,可是,中國有很多你的兒子!”她說:“就是為這一點,我才如此激動?!?/p>
列車在路途上行駛了九天,我們就如同在友情的激流里,飄到了莫斯科;就如同在無窮無盡的花叢中,飛到了莫斯科!
莫斯科是多么瑰麗,多么迷人!置身于莫斯科,就恍加置身于古典神話劇中所憧憬的仙境!
我們住的地方,是在莫斯科東北角的“奧斯坦金諾”旅館。旅館里設(shè)備很完善,有五百多個服務(wù)人員為中國青年代表團工作,他們之中有不少是暑假中自愿來服務(wù)的學(xué)生。他們?nèi)际悄敲醇毿亩帜敲礋崆椤?/p>
管理淋浴室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她頭發(fā)都灰白了,但是精力還非常充沛,她辛勤地為客人們服務(wù)。當我知道她勞累了幾天,就勸她休息時,她撫摸著我慈祥地說:“我的孩子,你在這兒,我怎么愿意休息呵!”
我們演員往往有穿緊身衣的習(xí)慣,為的是使身材便于舞蹈。她見我衣服很緊,便難受似地搖著手,意思是不應(yīng)該穿這么緊窄的衣服。我給她解釋,但她聽不懂我的話,于是,我向她作了個芭蕾舞的舞蹈動作,她才明白地笑了起來,豎著姆指建聲說:“好,好!”等我走出浴室來,她見了我,一把將我托在懷里,急劇地旋了一圈,說:“我的孩子,你真像是我的女兒!”
麗娜是我新認識的好朋友。她是莫斯科大學(xué)中國語言系的學(xué)生,是個美麗而活潑的姑娘。她常常在我身邊,照顧我的生活,為我作翻譯。每天早晨,我醒來就會聽見她的第一句話:“親愛的,生活得好不好?”
由于職業(yè)關(guān)系,我對于眼睛有著特殊的愛惜,也習(xí)慣于觀察別人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麗娜的眼睛有幾條紅絲,就問:“睡得好嗎?”她簡單地說:“很好!”就把臉回過去了,接著,輕輕地唱起歌來。過了兩天,麗娜的碧藍的眼睛慢慢紅起來,我一定要她休息,她執(zhí)拗地不肯答應(yīng),反而在我面前,孩子似地蹦跳一陳,證明她精神是充沛的。有什么辦法呢?
麗娜很喜歡看我化裝,對我們古典服飾很有興趣;有時她也學(xué)著我化裝,并天真地問:“像不像?”她和我說她的志愿:她愿能夠到中國來,她是多么向往中國,她說她選讀中國語文,就是出于對中國熱愛的感情。我們談話的時候,一頭小貓走過,我“咪咪”地喚它,它不睬;麗娜便“符符”地喚它,它就來了。她為這事樂得那么天真,她說她對中國每一件細小的事都關(guān)心,都有興趣。她不止一次地問我:“我能到中國去嗎?你說,你說?!?/p>
一天,麗娜來了,握著我的手說:“再見了,我的朋友!”這時我才知道,前幾天她就發(fā)著高燒,但她不告訴任何人,她的同伴看出了,要她休息,她說:“在這樣眾多的中國朋友的環(huán)境中,安不下心來休息?!弊詈筮€是領(lǐng)導(dǎo)上決定她休息,她才來和我告別,我們十分難舍地分開了。她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什么時候我能到中國見到你?我多么希望這一天!”
在麗娜休養(yǎng)期中,她時常都要來電話,問我:生活得怎樣?表演得怎樣?
莫斯科的氣候同我國不一樣,常常有冷空氣,常常刮風(fēng)。當廣播電臺預(yù)告刮風(fēng)降溫的消息,放館里的護士就挨戶地送著藥,并且一定要看著你吃下去才走開。
不巧,在臨近比賽的前幾天,我的琴師卻忽然生了
急病。音樂在京劇中占著多么重要的地位,而演員和琴師必須經(jīng)過長期合作才能達到諧調(diào)純化的境界。這件突然的事故,使我心思紛亂了。
我的琴師先住在旅館的醫(yī)療隊里,很快又送到旅館附近的醫(yī)院里,我常去看他。大概是我那焦急的情緒有所流露,醫(yī)生們總是和悅地安慰我。有個醫(yī)生和我說,他知道京劇中琴師的重要作用,他保證一定在演出前能夠治愈。他說:“請你放心,我們和你一樣地關(guān)心著你的表演,保證在你表演時,他會健康地為你伴奏!”
果然,琴師很快地就好了。
我參加了三項藝術(shù)比賽,這三項是:啞劇,東方古典舞,中國古典歌曲。啞劇我是表演“拾玉鐲”,東方古典舞是表演“嫦娥奔月”,中國古典歌曲是演唱“金水橋”中銀屏公主一段選曲和“柳陰記”中一段選曲。
演唱中國古典歌曲的那天,我覺得雖然不化裝,服飾也應(yīng)該表示出民族的風(fēng)格,便穿了一件米黃色繡花緞子旗袍,帶著一付長長的耳墜。當我走進大廳,臺上正唱著,我四周望了一眼,多么多的觀眾,那前邊幾排坐著的是競賽評判委員會的三十七個國家的二百多名藝術(shù)大師,其中有蘇聯(lián)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芭蕾舞演員烏蘭諾娃,德國羅斯頓音樂院院長勞克斯教授,意大利歌唱家吉·斯基帕,法國鋼琴家瑪·龍格;我國的京劇名演員程硯秋,舞蹈家戴愛蓮也在座。
雖然我唱了幾年京劇,可是不化裝的清唱還是第一次,在這樣一些藝術(shù)大師面前清唱,我感到有些緊張和膽怯。我站在臺子邊,時時不安地輕輕地咳嗽著,我的情緒被身旁的一位負責(zé)舞臺工作的蘇聯(lián)朋友覺察出來,他走近我,滿含笑意地說:“希望你成功,你一定能成功。我祝賀你,我靜待著觀眾對你的好評?!彼@然要幫助我鎮(zhèn)定下來,我感謝地朝他點著頭,慢慢鎮(zhèn)定下來了。
我出臺唱了,唱完了第一句,我便注意評委們的反應(yīng),只見有的評委咬著耳朵講話,有的評委在筆記著,從他們的姿勢里,我辨不出是贊許還是相反。剎那間,我記起一個演員表演的時候,應(yīng)該忘掉觀眾,把整個心靈都灌注在劇中人身上,我于是便不再注意別的了。我順利地唱下去,感情激動地唱下去。
我唱完了,那位負責(zé)舞臺工作的朋友,馬上首先跑了過來,同我握手:“非常好,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怎么樣?”我說:“感謝你!”
但是,我竟忘掉了問他的名字!
蘇聯(lián)觀眾和其他國家的朋友,對于我國的各項藝術(shù)都有很高的興趣。著名的芭蕾舞演員葉夫根尼亞·鮑里索芙娜說,她已經(jīng)被中國青年演員們征服了!
蘇聯(lián)觀眾對中國古典藝術(shù)也是有著高度的鑒賞力的。我演啞劇拾玉鐲時,凡是劇中有效果的地方,都引起了觀眾的賞識。啞劇拾玉鐲完全是靠表情和動作表達劇情和人物性格,我演到那少女拾起公子有意遺落的玉鐲,被公子看見,便急忙將玉鐲遞過去,那種少女的深情和嬌羞,那種天真的矯飾和矜持,觀眾都立刻理解了,爆發(fā)出歡快的笑浪。
我演的嫦娥奔月,也得到觀眾的熱情的鼓勵。蘇聯(lián)文化部長米哈伊洛夫曾對我們代表團團長胡耀邦同志夸獎過,說這個神話故事表演得很吸引人。嫦娥奔月中嫦娥舞的粉綢,長達五丈,舞起來滿臺一片閃光,觀眾都感到驚奇。有個觀眾說:“中國藝術(shù)真是奇妙的結(jié)合。唱、舞、道自同時結(jié)合在一起,而且又是舞這么長的綢子!”
我每回表演完了,身邊便圍繞著很多觀眾,向我祝賀。有時候,我從這地方到另一地方演出,來不及卸裝,便穿著戲中衣飾通過大街,沿途的人一經(jīng)發(fā)覺,便緊緊圍攏來,送給我各種紀念品。有個小孩身邊沒有紀念品,他掏出一張盧布給我,我說:“這怎么能收下呢?”他情急地說:“這不是錢幣,是友情的禮品!”我收了,他才笑了。
有一次,我到莫斯科大劇院演拾玉鐲,看到劇院墻上貼滿了報紙,我問翻譯同志,是什么報紙?翻譯告訴我:“是一些關(guān)于聯(lián)歡節(jié)的文章,其中也有你的名字,有你發(fā)表的對藝術(shù)的意見?!蔽也]有寫文章,這登的是什么意見呢?因為上演時間迫近了,沒有細細詢問。后來我終于想了起來。
原來在今年三月,我接到被聘請為聯(lián)歡節(jié)的籌備委員通知,我當時不了解聯(lián)歡節(jié)中藝術(shù)競賽是在室內(nèi)還是在室外進行。我想,京劇的節(jié)目,有些是細線條的,有些是粗線條的,有些不適宜在室外表演,比如拾玉鐲就不適于室外表演。我把京劇的一些特點,寫了一信寄給
莫斯科籌委會。我原意只不過就我的意見提供參考。我這個年輕幼稚的演員,怎能談得上發(fā)表藝術(shù)上的見解。誰知四個月后,我在這里卻看見它用鉛字印了出來!蘇聯(lián)同志是多么尊重我們的意見!
我不禁想起前兩天一個英國朋友講的一段故事。那天我碰著這位朋友,我以前在英國演出就認識了他,他在倫敦一個雜志里工作。他說,英國政府要利用一個劇院改建一個機關(guān),這將會剝奪很多演員的藝術(shù)生命。有個名女演員為此激憤得發(fā)瘋了,她一人在大街上游行反對這種扼殺藝術(shù)的措施。第二天,很多正直的藝術(shù)家都加入了游行的行列……。我的朋友說這段話神情是憤慨而沉重的,自然他在第六屆聯(lián)歡節(jié)所看到的更加引起他的感觸。我愿把我的同情,遙寄給西方所有被迫害被壓抑的藝人!
八月五日,我和朝鮮族藝人方楚善一塊,來到了克里姆林富。蘇聯(lián)政府在這里舉行盛會招待各國青年代表。
宴會是晚七時以后舉行的。蘇聯(lián)黨和政府的很多領(lǐng)導(dǎo)人,赫魯曉夫、布爾加寧、米高揚、福爾采娃等同志都出席了,他們都穿著黑色的禮服,神采突突。我坐的位置和這些領(lǐng)導(dǎo)人很遠,但我卻目不轉(zhuǎn)隨地看著他們,我看見我們的團是胡耀邦同志和他們在一塊說話,胡耀邦同志用手朝我們坐的地方指著,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人笑著望著我們。我知道一定是談起了中國的事。我多么興奮!
不知是誰,在請?zhí)蠈懼骸罢埜柌赏尥镜轿覀冞@兒來”,交給會場的工作人員遞過去了。我暗自稱贊這位同志,她作得好,我可以更近地看看福爾采娃同志。請?zhí)f上去了,我們這兒就一個勁的放開喉嚨喊:“福爾采娃”!“福爾采娃!果然,福爾采娃同志來了,走近了,到了我們跟前,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精神飽滿,看來只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方楚善趕忙把一塊綢花頭巾獻給福爾采娃。我一看,我該送什么呢?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手帕,想送給她,又怕她不高興;但還是鼓著勇氣走攏去,送給她了。她笑著說:“我還沒有給你們帶一樣禮品,我收了你們的禮品?!彼龁柮髁宋覀冏〉姆块g號碼。——后來她給方楚善送了一包禮品。福爾采娃和我們在一塊兒站了一會,她是那么慈和,我感到幸福!
在這幸福的時刻,我又想起英國朋友所說的故事。被損害的同行和朋友,愿你們將來能幸福!
下午,天氣華晴半陰,我坐上由莫斯科開往列寧格勒的火車,我們?nèi)フ把隽袑幍墓示印?/p>
我和同伴們在事上閑談,我們是多么崇敬這個革命的巨人,每逢在銀幕上出現(xiàn)他的形象,我們都是如何激動,而今天,我們卻有這樣的機會,親自去拜謁他生前的居處。我們相約著,要細心地觀察故居的每一樣哪怕是微小的物品。
列車到達列寧格勒,我也無心玩賞街景,就坐上汽車直駛故居而來。我走進列寧住的地方,這是兩間小小的房間,一個房間里放著兩強小鐵床,床上鋪著白毯,白平紋布的枕頭;另一個房間里,有一張老舊的三個抽屜的桌子,桌上還有兩樣?xùn)|西,一樣是干電和煤油兩用燈,一樣是列寧夫人使用的小鏡子——這面鏡子比起我們演員用的面鏡小得多了!此外,在這間房里還放著三張老式的沙發(fā),一律是自布套子;沙發(fā)前有個小小的桌子,桌上原樣地放著列寧生前看的四份報紙。
列寧的整個住室就是這么簡單!列寧生前常常教導(dǎo)人們要勤儉樸素,而他的住室就是很好的榜樣。像這樣一個領(lǐng)導(dǎo)全蘇以至全世界革命的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他的生活就是這么樣的樸實,我真的感動了!我撫摸著每一件列寧使用過的物件,長久不愿離去。
我的同伴告訴我:“像列寧這樣偉大的領(lǐng)袖,誰知生活上卻這么儉樸!這真是我們的榜樣!”是的,原來我也是這樣想的呵!
在列寧故居,我們站在列寧的書桌旁照了相。
我們藝術(shù)代表團在比賽中得了很多獎?wù)隆N已莸膯∈坝耔C和中國古典歌曲,都榮獲了金質(zhì)獎?wù)拢液蜅铠Q慶同志合演的嫦娥奔月,獲得了銀質(zhì)獎?wù)?。我捧著這閃閃發(fā)亮的獎?wù)?,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們的黨,沒有黨的哺乳,我是生長不起來的,我也想到蘇聯(lián)的朋友,那個老太太,那個醫(yī)生,那個舞臺工作人員,還有,那個美麗而活潑的麗娜……,我們的成績中,滲透了他們寶貴的心血和勞動!
我離開了可愛的莫斯科,和可愛的蘇聯(lián)朋友告別了!但在蘇聯(lián)這幾十天的活動,卻是我的記億中一串發(fā)光的珍珠,它閃爍著的是友誼的光,是和平的光。它將同我的記憶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