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雪檸
一科學獎金獲得者
會散了,人們急急忙忙向食堂走去,只有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的幾個青年,還站在走廊上議論紛紛。
物理研究所一共批判了三個右派分子。對于其中兩個所以成為右派分子,大家是容易理解的:一個跟黨和人民有殺父之仇,本人在肅反中又被審查過,一貫對黨懷恨不滿;一個思想一直非常反動,從小崇拜希特勒(現在還留著希特勒式頭發呢!),他早就打算在科學院學會一些本領后,就回到南越去,在吳庭艷政權之下開廠當資本家。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一點兒也不奇怪。
至于項志遴呢?自從在整風期間他暴露出自己的右派面目后,人們就感到困惑,感到總有那么點點惋惜。甚至還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右派分子們,無論從他們的歷史上看,從他們一貫表現出來的惡劣品質看,絕大多數都是臭的;而這個項志遴呢,似乎還不那么臭,似乎還是個“香右派”。
有個項志遴的同學,對他很熟悉。這個同學說起了項志遴的過去。
項志遴是個聰明,有才能的青年。一九五二年,他才二十一歲,就從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了。在學校里讀書,他總是班里年齡最小的一個,而功課卻不壞。他自己就跟人家說過,有一次,在小學六年級的算術測驗中,因為他把最難演算的一些題目全部做對了,先生破例地給他批了一百零一分。老師在處罰別的同學時,總讓他去拿打手心的板子。他在母親和親戚們的眼光中,是個將來大有作為的孩子,“說不定在自然科學方面會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哩!”
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來,他的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他埋頭鉆研業務,蓬星期天也照常伏在辦公桌子上,不是聚精會神地看書,就是忙著回答科學普及協會轉來的讀者來信,替那些讀者解答關于物理方面的問題;要不然,就一個人躲在實驗室里做試驗。同志們稱他為“死干派”。他曾和科學工作者戴傳曾、李德平等合作,在鹵素計數管與強流管的制備和它們放電機構的研究方面,做出了一定的成績,獲得了一九五六年科學獎金三等獎。這么年青,就得了科學獎金,誰不羨慕?
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的家庭成員大都也是好的。哥哥姐姐都是共產黨員。
所以,組織上一面很信任他,重視他,兩次議他出國學習;提拔得也不慢,現在他已經是助理研究員了。
“那么,他到底為什么要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呢?”一個剛來所工作的見習技術員向同志們提出了這個問題,他把大家問住了。
二墮入了右派的泥坑
回想起整風期間項志遴的表現,特別是反右派斗爭以來他的表現,實在不能不令人氣憤。整風初期,一向似乎是“不大過問政治”的項志遴忽然積極起來了,他和右派分子聯合起來攻擊肅反運動,而且不僅針對肅反,他誹謗凡是大運動,“都不是群眾自覺自動參加的,而是領導強迫的”;面在反右派斗爭開始后,他公然為右派辯護,甚至和其它右派分子一起,篡奪了共青團二窒三支部的領導,瘋狂向黨進攻。
六月十五日,在化學研究所禮堂,第二次舉行了辯論會,批駁物理研究所劉治平的右派言論。發言的人已經不少了。忽然,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跑上了講臺,他說他代表兩個人聯合發言,第一句話就是:
“我們基本上同意劉治平的論點!”
原來這就是共青團員項志遴。人們驚訝地望住他。公開同意右派分子的論點,在發言的人們中,這倒是第一個!劉治平是在整風期間向黨進攻的急先鋒,聲言一定要把物理所搞成北京大學一樣。如果說,整風開始時大家還有些分不清是非,那么,當人民日報接連發表了反擊右派的社論后,人們應該已經清醒過來了。可是,這個項志遴,這個共青團員,怎么公然替右派分子辯護起來了呢?
其實他早就打定了主意。開會之前,他就跟別人說過:“你參加會是去批判劉治平的,我是要和他去共鳴的!”自從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反擊右派的社論后,他已在叫嚷,說這是“圍剿”,這是“人身攻擊”,“民主受到了妨礙”,“人不敢說話了”。
“人不敢說話了”,但項志遴的嘴可一直沒閑住。當物理研究所的共青團員韓江第一個挺身而出,貼出反對劉治平右派言論的第一張大字報時,項志遴就開始罵不絕口了。他堅決反對反擊右派。他氣勢洶洶地說領導“瘋”了,他給他的大哥寫信,公然質問:“領導有什么動機?”他罵“黨中央胡涂”,為了表明他的堅決態度,他告訴他大哥:“我本來已口頭提出入黨申請,現在也考慮撤消了。”
他的大哥回了一封長信給他,向他指出:“一個科學工作者如果對于根本的政治問題不徹底弄清楚的話,那決不是件好事,我們并不是生活在一個太平的世界里,前面的風浪還多著呢!”
這些話他當然聽不進去。
接著,在一個團支部座談會上,他和其它右派分子一起,篡奪了共青團二室三支部的領導。他們利用了當時大部分團員的認識模糊,惡毒地攻擊黨所號召的反右派斗爭。說反右派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是“令人生畏的邏輯”;他們為劉治平鳴不平,號召大家“同情他的遭遇”。會后,他們還盜用團支部的名義,寫了一強“座談會綜合記錄”的大宇報。他們完全向資產階級右派繳了械,自己也跟著墮入右派的泥坑了。
問題是嚴重的。從北京市來說,在大鳴大放期間被右派分子篡奪了領導的共青團支部并不多,而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二室三支部,卻是其中一個。這個支部在反右派斗爭開始后,沉默了一個多月,大部分團員背上了包袱,不敢起來揭發右派分子,不少團員很久不能跟右派劃清思想界限,投入斗爭。這使黨支部費了很多氣力。
居然還有人說,項志遴是個“香右派”呢!
三他為什么愛上了她呢?
今年年初,項志遴給他遠在蘇聯學習的愛人,一個共產黨員,寫了這樣一封信:“我是愛好自由的。像葛利高里(小說“靜靜的頓河”中的男主角)那樣哥薩克人豪放勇敢的生活,我是做不到了。但是我的思想是不愿意受任何束縛的。我討厭,以前的一切教條主義形式主義的束縛!因此你別忙著高興,我入黨的可能性還是很小的,因為現在我不想對自己作任何檢討。我現在思想此以前更大膽了。有些想法,你也許會吃驚的。在這些方面,希望你要充分估計到:我不久將退團、也入不了黨的話,還愿意和我在一起嗎?而且我將不接受你任何帶宗派主義氣味的言論,你受得了嗎?
“如果你把目前黨群問的墻和溝帶到我們家庭生活中來,我可是受不了的……
“合則留,不合則散!”
原來,項志遴的思想早就起了變化,甚至不惜和他正在戀愛中的對象決心分手了。
他的愛人是個黨員,在肅反運動中和項志遴在一個學習組,她是這個學習組的組長。在那時,項志遴就已經走了不同的道路:他堅決反對黨所領導的肅反運動。他說:“中國的階級斗爭已經趨于緩和,用不到搞肅反運動。”并且公開為胡風反革命集團辯護,說“人民日報揭露胡風材料”,是“小題大作,浪費紙張”。而且他還進一步說,青年已經被那些“政治運動、思想改造、組織紀律束縛得消沉了”,所有這一切,“妨礙了青年的個性發展”
這種錯誤思想當然遭到了物理研究所全體同志的批判,也受到了他愛人的批評。
其實,每次重大的群眾性政治運動,項志遴總是反對的;不過以前還比較隱蔽,比較收斂,人們也還沒有認識到。但是,自從去年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吹來一股修正主義的歪風,項志遴就漸漸“理直氣壯”起來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更大膽了”。他認為過去想的一切,“都對了”。他說“黨的權力太大”,是“極端集權”“太缺乏民主”,“斯大林問題是制度問題”、“無產階級專政、民主集中制,就會產生這類問題”。修正主義思潮已經和項志遴一腦袋的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個性發展……不謀而合了。因此,他認定中國也肅反擴大化了。
他的愛人當然不同意他這些想法。于是,在他心目中,他的愛人早已成為“教條主義者”。項志遴對“教條主義者”是深惡痛絕的。那么,他為什么還是愛上了她呢?
原來項志遴是想改造她,改造這個共產黨員。半年以前,項志遴就對他愛人說:“有我這樣的人來給你們共產黨提提意見,你們會做的更正確一些。”“我要幫助你做一個好黨員!”他勸她“要獨立思考”,“不要做不動腦子的教條主義者”。他的愛人呢,也有她的想法,她想幫助他靠攏黨,她想用耐心的爭辯來說服他。
但這畢竟是一場階級斗爭。項志遴感到了這個。他覺得他倘不改變資產階級立場,他的家庭生活是隱隱含著威脅的。而他的立場是那么堅定不移,不能不決然提出什么“合則留,不合則散”了!
四“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那么,人們不能不回到以前的那個問題上來:項志遴到底為什么要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呢?
這當然不是偶然的。
我們已經知道,項志遴的家庭成員不算太壞。抗戰前,他父親在上海國民黨市政府里當職員;他有五個哥哥、姐姐,抗日戰爭一爆發,他們就先后參加了革命,參加了共產黨。但那時,他還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孩子。抗戰一開始,他父親失業了,他跟著母親住到舅父和姨母家來了。他的姨母是泰州的一個大地主,因為遭到丈夫遺棄,她非常寵愛項志遴,她的大地主的生活給項志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舅父呢?是個國民黨的偽縣長,后來又在敵偽政權下當科長。他的舅父對共產黨是有固定的看法的。“共產黨都是些工農干部和毛頭小孩子,他們只能打天下,執政還得靠知識分子”,“共產黨經濟上平等,政治上不民主”——這就是他自認為容觀、公正之論。他常常在項志遴面前議論這個。
在這樣的家庭里,項志遴渡過了十多年,他對地主、官僚家庭的感情是深厚的。
他的母親,對于自己的子女定上革命道路,原是沒有加以阻撓的,但她開始覺得五個兒女都遠遠走了,大女兒又在武漢撤退時犧牲了,戰爭這么殘酷,她可再不肯讓最小的兒子出去了。她對項志遴說:“政治太復雜,真正要救國,還要靠知識、靠本領,還得好好念書!”這些話,在項志遴年輕的心靈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記。
一九四八年,革命形勢起了根本的變化,人民解放軍已經渡過了黃河。這時,項志遴正在揚州讀高中,就要畢業了。地下黨的同志知道他的哥哥,姐姐都參加了革命,就來對他進行教育,吸收他參加了進步小組。
高中畢業后,去干什么呢?這在進步小組中的其他同學,原不成問題:參加革命去!但是項志遴卻沒有這么堅決。他想:政治不過如此,一個英雄,一個朝代,一下就過去了,寫成小說,也不過一兩天就看完了,對
于社會上的事情何必認真追求?還是科學偉大有價值,像愛因斯坦、牛頓這樣偉大的科學家,發現了自然的規律,就是永恒不滅的,千萬年以后,人們還要紀念他。我的哥哥、姐姐都走了革命的道路,我要走我自己的道路。我要像牛頓、愛因斯坦那樣,在科學上有所創造,成名成家。結果,進步小組里的同學都奔向解放區去了,只勝下他一個,投考了南京的中央大學。他到了國民黨反動派仍然盤踞著的南京。
寒假,他回到揚州,揚州解放了。他不能繼續上學,二哥就介紹他到揚州人民報工作。但是,項志遴卻認為“建設還是要靠知識”;所以南京一解放,他馬上向組織堅決提出,繼續上大學學習。領導上不同意,他說:“領導不讓走不起作用,要走就走!”終于,他考進了清華大學。
解放初期,生活是不平靜的,土改、鎮反、三反五反、思想改造……一系列偉大的政治運動把革命推向了高潮。全國人民投進了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但是項志遴對這些簡直不感興趣。雖然他也入了團,但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是“硬著頭皮,義務入團”;他內心里呢,卻認定:“考上清華,這是件不容易的事,一定要好好讀書,不能再失去這個念書的機會!”他不愿關心政治。
不關心政治,他有一套想法。他舅父當年脫的那套
話起了作用了:“工農只能打天下,不能建設天下”,“建設還得靠知識分子”。他想:“既然是知識分子,就不可能和工農一樣,不可能有工農那樣的思想感情。”他說:“知識分子(不是指工人階級知識分子)掌握政權和領導權,因為他們有能力,懂科學,是內行。工農應該在知識分子領導下工作。”他以為工農“講話簡單,粗暴”,自然應該由知識分子來教育、來領導。
所以,對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他是十分抵觸的。他又歪曲列寧的話說:科學家是要通過他自己的工作來接受共產主義的,因此,不必另外進行改造。他還濫用“存在決定意識”的理論,說生在社會主義的人,自然會有社會主義思想!他對所里批判青年中“先專后紅”的資產階級思想是反對的,他說:“工作好就是思想好,就是進步。”“政治就是業務。”“衡量一個人是否脫離政治,主要標準是看他的業務工作。”
就這樣,他愈來愈和黨、和社會主義格格不入了。
一九五二年春天,他剛從城里參加“五反”運動回來,一看見學校里教授閃正在總結思想改造的巨大成就,他忽然爆發了。他公開大聲疾呼:“思想改造搞成這樣,副作用太大!”“簡直是斯文掃地!”
就這樣,從埋頭業務“不過問政治”,到堅決抗拒思想改造,項志遴走上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