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我的窗子面對著北京展覽館的高塔。每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就能夠清晰地看到高塔頂上的紅星,在無邊無際的蔚藍的晴空中閃著光芒。
這是一顆幸福的紅星,一顆希望的紅星。它引起了我一連串的遐想。
我不知不覺地就會想到,我們的今天真是無限地美好。只要有一顆正常的心,誰能夠不隨時隨地感覺這一點呢?
全國范圍內的巨大變化且不說它,就是我們的身邊又何嘗不是氣象更新呢?我是在學校里工作的,學校里的一切也都在日新月異地變化著。只要你注意,你就隨時會發現一些新的東西在你身邊發生、成長。它隨時帶給你新的興奮、新的精力。
每當我想到這一些美好的事物,我的心就止不住要激動;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我感到無限驕傲。
但是我的遐想并不是只限于目前,它也把我帶到過去,把我帶到回憶里去。
我回憶到:當我在大學里念書的時候,“教學態度”這樣一個概念,似乎根本還沒有存在。教員愿意怎樣教,就怎樣教;愿意教什么,就教什么。有一部分教員連“備課”這個概念都沒有。上課的時候,他們就帶著一本破講義,一張咀,昂然走上講臺。信口開河,胡講一通。一聽到搖鈴,立刻就像機器一樣,突然停住,又昂然走出教室。
學生也有學生的辦法。我們經常在課堂上思想開小差。我們寫詩,寫小說,給教員畫像;或者什么也不干,只把自己的幻想放山去,讓它上天下地,到處遨游。每當想入非非想到神奇的時候,教員和講堂仿佛都在我眼前消逝,教員講課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如在夢中。
有一次上德文課,教員是一個德國人,喜歡研究中國寶塔,在這方面似乎還有一些成就。對教書他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要我們做口譯練習,我們的思想不敢再開小差,都聚精會神地低著頭做起練習來。許久之后,我陡然感覺到靜得出奇。抬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教授先生在講臺上睡著了。
我回憶到:我初入大學的時候,教大一國文的是一位頗負盛名的古典文學家。他的拿手好戲是“淮南子”,會給這一部書做過注釋。我是懷著極大的敬意去上他的課的。然而,一年下來,我統計了一下,他三分之一的時間請假,三分之一的時間罵人,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時間講課。那一年,一共講了兩篇文章,一篇是江淹的“恨賦”,一篇是江淹的“別賦”。加起來,也不過一千多字。有時候,一堂課只講一行;有時候,甚至只講一句。聽說,有一位教中國文學史的教授,講了一年,剛剛講到盤古。這兩位教授真可謂無獨有偶了。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教員都是這個樣子。當時有少數教員已經認識到馬列主義的真理,成為無產階級的戰士。還有不少的教員,熱愛祖國,熱愛青年;他們循循善誘,努力工作。但是,前面的情形也不是絕無僅有。我們當學生的喜歡那些認真教學的教員。
我們的“學習”目的是非常明確的。除了一小部分思想進步的同學以外,絕大部分都是為了自己。當時投考大學的標準就是看哪一個大學能帶給我們好的工作崗位,能送我們出洋留學。當時對每一個人來說,最關緊要的問題就是所謂“飯碗問題”。今天的同學恐怕都不了解這樣一個名詞的含義了,我們每人手里不是都有一個飯碗嗎?飯碗怎能成為問題呢?但是當時確是問題。我們從小學,而中學,而大學,甚至出洋留學,歸根結蒂,不過是為了搶奪一個飯碗。文憑拿到手,戴上四方學士帽子照了像,但是飯碗還不一定能拿到手。因此這個問題就顯得異常嚴重了。
大學念到第三年的時候,我的心就開始緊張起來。家里一大家人,家庭經濟情況又不好,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自己快大學畢業了,家里早把自己看成一棵搖錢樹:如果這棵樹竟搖不出錢來呢,家里的日子真就有點不大好過了。我平常不好活動,吃飯有心,鉆營無術,想走幾個教授的門路,又不善于搞這一套。夜半醒來,愁緒滿懷,聽淅瀝的秋雨打在窗外的白楊樹上,一直睜眼到天明。
畢業的日期愈近,心里愈焦急。眼看就要卷鋪蓋離開學校了,飯碗還不知懸掛在何處。看到同班一個個四出奔走,有門路可鉆的捷足先登。自己還是日坐愁城,心里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在最后一剎那,我的母校濟南高中的校長想請一位教國文的教員,找到我頭上來。我在大學里念的是西方語言,怎敢到高中去教國文呢?如果這樣干,不是有點冒險嗎?我再三考慮,躊躇不決。可是擺在我眼前的只有這一條路,我最后終于下了挺而走險的決心,回到母校,當起國文教員來。
我又回憶到:在解放前三年,我到了北京大學來教書。能跨進大學的門檻,這是我平生至高無上的志愿。但是,“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大學里也不安寧。聘書是一年一發,這就是對精神上的一種威脅。如果到了暑假,手里還沒有拿到飯票:聘書,那你就只好“另謀枝棲”了。
除了這一年一度的威脅之外,還有一周一度或者數周一度的威脅。當時的北京大學是蔣介石統治下的北平的“解放區”之一,是國民黨特務最痛恨的地方。我住在紅樓,恐怕這一座樓的顏色國民黨就不喜歡。可恨這一座樓整個是用紅磚建成的,他們無法改變。再加上里面這一群“壞分子”,他們就更恨之入骨了。每隔一兩周,他們就雇一批打手,來包圍一次紅樓。那些從天橋雇來的打手,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手里拿著木棍,一個個囚首喪面,橫七堅八地躺在紅樓東邊的溝里睡覺。他們每天從特務手里領錢,領饅頭,像一群惡狗一樣,隨時準備著咬人。我們住在紅樓上的人,每天晚上,就用桌子椅子,把樓道堵起來,怕這一群瘋狗在夜里爬上來咬人。
…………
我們眼前怎樣了呢?高塔頂上那一顆紅星不是已經聳入北京的天空,天天在發著幸福的光芒、希望的光芒嗎?
如果把過去和現在聯在一起想,人們就會感覺到仿佛是從黑暗跨入光明,從冬天跨入春天,從地獄跨入天堂,從“山窮水盡疑無路”,跨入“柳暗花明又一村”。對比異常鮮明,變化異常劇烈。白居易的長恨歌里有一句詩:“天旋地轉回龍馭”,我想只有借用“天旋地轉”這四個字,才能約略形容出這個變化來。1949年十月一日,我親自站在天安門前,聽到毛主席用宏亮的聲音昭告全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我當時熱淚奪眶而出,我抑制不住心頭的振奮。到了今天,也不過才短短十年的工夫,我們祖國的各方面都有了極其巨大的變化,難道這還不算是“天旋地轉”嗎?
還是拿我們的學校——北京大學來做例子吧。
現在,同學一走進大學的門,已經就有一套完整的教學計劃在等著他們。這一套計劃是根據國家的需要,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討論與修改,才制訂成的。每一門功課都有明確的目的,功課與功課之間又有緊密的聯系。這一些功課加起來,就能把同學培養成一個合乎規格的建設干部。除了計劃以外,每門功課還要有教學大綱。有的功課甚至每一堂都有比較詳細的教案。在這一套十分嚴密的制度之下,講課都是有條有理,循序漸進。上一年大一國文只講兩篇賦,講一年中國文學史只講到盤古,這樣的事情根本絕跡。談起來,恐怕今天的同學會當笑話聽了。
在黨的教育下,教員的覺悟也逐漸提高了。大家都想把功課教好。為了做好工作,他們在各方面培養自己;學習政治理論,學習業務,學習科學的教育學。不管年老教師,還是年輕的教師,大家誰也不甘落后。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教員宿舍里的窗子仍然是燈火通明。我一看到這情景,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位在講堂上睡覺的外國教授。時間隔得并不太久,然而這變化有多大呀!只有用“恍如隔世”這一句老話,才能說明這情況。
談到今天的同學,真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談起。這一群像生龍活虎一般的小伙子們女孩子們,誰看到不從心里喜歡呢?今天在大學里念書的青年們,解放時,大概都還在小學里念書。他們可以說是在新社會里成長起來的,他們是新的一代,舊社會對他們的影響比較少。他們在自由的空氣里成長起來,沒有凄風苦雨折磨他們,沒有封建枷銷束縛他們。黨像父母一樣從各方面關心他們。他們的智慧得到充分的發展。正如毛主席所說的,他們好像是初升的太陽。同這些青年們在一起,他們的青春活力仿佛也傳到我身上來,讓我感到突然年輕了許多。
解放十年以來,學校里經歷了許多次偉大的政治運動。每一次,同學都在黨的領導下積極參加。在1951年思想改造運動中,同學認真幫助他們親愛的老師分析問題,檢查思想。結果是師生的思想水平雙雙提高,從此建立起來了嶄新的師生關系。千百年來我們祖先就常常說到“教學相長”,這種美好的理想到了今天才真正實現。在反擊右派猖狂進攻的時候,我們的同學更發揮了年輕人所向無敵的氣概,斗志昂揚,同老師們在一起把那一小撮右派打倒。在整風期間,老師們給同學貼了大字報,同學們也給老師貼了大字報。黨委一發出號召,在兩三小時內,整個學校就變成了一片大字報的海洋。在確立各系發展方向、制訂教學計劃的時候,同學們同老師們聯合起來,苦思苦想,提出方案,擺下擂臺,為了真理,大爭大辯,群眾的智慧得以最完美地集中起來。1958年科學研究大躍進的時候,同學們破除了迷信,真正拿出了共產主義風格,做出了驚人的成績。
受了這些偉大的政治運動的鍛煉,今天的同學,學習目的十分明確,干勁也就異常充沛。絕大多數的同學都是勤勤懇懇地學習,兢兢業業地學習。
一年四季,燕園里的的風光都不相同。春天里,園子里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一片錦繡。夏天是荷花的季節,池子里開出了大朵的荷花。秋天給樹木涂上一層淡黃,中間點綴著一星星的深紅。冬天又帶來一種白皚皚的冰清玉潔的境界。我們的學校比花園還要美麗。同學們也并沒有辜負了這美麗的花園,他們一年四季刻苦鉆研,認真學習。
在勞動戰線上,也同在學習戰線上一樣,他們個個都賽過小老虎。他們不怕臟,不怕累,哪一個活重,專干哪一個活。他們手里旋風似地舞動著鐵錘,肩上扛著上百斤重的東西,健步如飛。在工廠里,他們除了勞動以外,還隨時隨地老老實實地向工人學習那些優良的品質。在農村里,他們就向農民學習。他們離開工廠以后,工人們仍然把他們看做是自己人,他們也把工廠看做是自己的娘家;只要有空,他們一定回娘家去看一看。他們離開農村的時候,老大娘淚流不止,再三叮囑她這些兒女們,不要忘記了她。現在,在我們學校里,常常可以看到工人和農民,他們是來看這些大學生兄弟姊妹的。工廠里勝利的捷報也出現在學生宿舍的墻壁上。
今天的大學生,除了極少數的比較落后的以外,都下定了決心,把自己培養成一個能文能武、能上能下、既能腦力勞動、又能體力勞動、真正與工農相結合的新型的知識分子。
每當我看到這些青年男女同學興高彩烈地在勞動,或者看到他們在景色宜人的校園里同工人、農民或者士兵手拉著手,談笑風生,我真是感慨萬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把拿著大鐵錘的今天的學生同我在大學念書時那些弱不禁風的小姐女學生聯想在一起;正像不能在林黛玉肩頭上想像出一塊上百斤重的大石頭一樣。我也無論如何不能想像,當時那些老氣橫秋的老爺式的男大學生會同工農兵手拉著手一同散步。也不過隔了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這變化有多大呀!
我現在回憶起來,我上大學的時候,當時那些男女大學生都不大活潑,看不出什么青年人應有的朝氣。有一些人甚至一天到晚緊皺眉頭,愁容滿面。我雖然沒有問過,這是什么原因。但是我自己就是一面鏡子,從這里面也可以看出問題的真像。今天愁著學費繳不上,明天愁著沒有錢買飯吃;褲子破了,沒有錢買;病了,吃不起藥;近視眼沒有眼鏡,也只有忍受;沒有錢買教科書,只有借別人的看。說不定什么時候,家里就會來一封快信,要他休學或退學,因為家里已經掀不開鍋,要等他賺錢養家了。除了一部分官僚資產階級、地主等的兒女以外,這些不愉快每個人都會有。有的人白天上學念書,晚上到達官貴人家里去教家館,弄幾個錢,繼續念下去。有的人給報紙雜志寫稿子,賺一點稿費來湖口。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人怎樣能夠活潑愉快滿面笑容呢?
在這一方面,今天也有了翻天復地的變化。今天的大學生一進校門,他的一切就全都給國家包下來了。根本沒有什么學費和宿費。很多同學吃飯也不用化錢。有一部分還可以領到零用錢。有了病,醫院里免費治療。沒有衣服,還可以申請補助。視力差的可以得到眼鏡。總之,在衣、食、住、行各方面,國家考慮得比自己的父母還要周到。
我們當時最關心的“飯碗問題”,今天連影子都沒有了。在學校的時候,同學們每一個人手里都有一個“鐵飯碗”。出了校門,每個人手里仍然有一個“鐵飯碗”。現在的問題只是努力把工作做好,再也用不著四出鉆營,尋找門路。現在還有什么人會奔走于某某教授之門呢?還有什么人會深夜不眠,為了飯碗而發愁呢?
…………
我是多么羨慕今天的男女大學生啊!
我現在是工作、學習、生活在青年叢中,隨時隨地同他們接觸。每當我看到他們認真讀書、努力勞動、在實驗室擺弄儀器、在圖書館里查閱資料、在運動場上奔馳、在舞臺上表演、星期日外出郊游、黃昏后雙雙漫步的時候,我就往往低聲對自己說:“幸福的孩子們,我生得太早了!”
我常常想:今天的大學生活真像是一首美麗的詩、一幅奇妙的畫、一曲美好的音樂。如果我是詩人的話,我將用最美好的語言,選擇最適當的韻律,來歌誦它。如果我是畫家的話,我將用最富麗絢爛的色彩來描繪它。但是,我既非畫家,又非詩人;我只能寫幾句簡單的文章,來表達一下我的想法。
今天的青年同學們身在福中,這一點他們當然會感覺到的。但是,我總有一個奇怪的也許是不正確的想法:青年們感覺得也許還不如我們中年人具體深刻。我們是曾經滄海的,我們有大量的感性認識,可以拿來對比:而青年人恐怕只了解到一面,無從對比。在某一方面,這也會影響到對美好的今天的認識。
我倒是希望青年同學們能夠知道一些舊的情況,能夠把舊與新、黑暗與光明、痛苦與幸福具體地對比一下。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真正知道怎樣更加珍惜我們美好的今天,創造更美好的明天!
1959.8.20
(本文作者是北京大學東語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