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
少年游
一群快樂的少年,像一群脫韁的小野馬,在野地里卷起一陣旋風——跳躍,歡呼,一路上飛揚著笑聲,直奔昆明城外。
這一天晴光萬里,聶守信和他的同學們結伴到昆明郊外去遠足。
他們一早就從家里出發(fā),露水還在草葉上閃爍。在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的昆明,大地容光煥發(fā),遠近一片鮮亮的蔥翠,土地到處都浸透著濃郁的香氣。一眼望去,一片花樹像迷茫的霧,像桃色的云,也像透明的泡沫。燦爛,閃亮,照耀,給人以無盡的喜悅。
他們繼續(xù)不斷向前飛奔……遠遠瞥見有名的西山美人峰黛綠的影于。湛藍的天邊掛著一朵云彩,鑲著銀亮的光邊,五百里“滇池”——昆明人帶著特殊的感情稱之為“海”一一就在白云下面,那是一片澄碧的水晶似的境界,綠玉色的波浪吻著流云的投影,如同一層白色的氤氳在水面飄浮。
他們向前飛奔……腳下土地松軟,每一步踩下去,都會引起彈性的微微的跳動。溫暖清新的氣流在身邊流馳,通身都感到輕柔。
哦,風啊!一一在五彩的樹叢中穿過的微風,讓我們一起賽跑吧!——在潺潺的溪邊吹過的微風,看我們誰跑得更快些!——在耳邊低聲絮語的微風啊,或者就由你駕著我們四處飛翔!——不,我們自己就是一陣風,那么就讓我們飛去吧!
一陣旋風過去……跑完了繁花夾道的長長一段道路,迅速地來到路旁的茶亭外,驀地停了下來。聽聽!誰在那兒歌唱?是哪一個唱花燈的藝人借著茶亭一角在賣藝獻唱;還是其一個燈劇班子從農(nóng)村演出歸來在路邊歇腳?
聽——
正月里來桃花開來喲——
桃樹呀呢本來是——咿呀嗬嗨呀呀嘿
遍地栽咿呀嗬嗨——哪嗬依嗬嗨……
這不是玉溪燈調(diào)“十二花”嗎?玉溪是聶守信的家鄉(xiāng),雖然他一生中只去過一次,然面對燈調(diào)的興趣卻是與生俱來。他站在村子里的打谷場上看過當?shù)氐幕魟〉难莩觥?/p>
花燈……對于每一個玉溪的少年說來,花燈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誘惑。母親講的許多耳熟能詳?shù)墓适拢簧俣紒碜詿粽{(diào)腳本。其中一些優(yōu)美的旋律,令人長久難忘,只要聽見燈調(diào)他就會打著拍子唱起來。
行吟的歌者遠去了,漸漸消失在姹紫嫣紅的花樹叢中。歌聲悠悠,在藍天白云下還是余音不絕。那高高的天空藍得多么出奇啊!
于是這一群快樂的少年又向著大路那頭拔步飛奔,仿佛追隨著那遠方的歌聲,遠遠跟蹤而去……
現(xiàn)在他們來到一條溶溶的大河旁邊。
大河悄然,河水清徹見底,微波蕩漾。有誰向河里投了一塊石子,一片漣漪迅速向四周擴大,擴大到遠處河岸旁邊。岸旁的水里布滿了綠樹深濃的影子。他們都在樹蔭下席地而坐。大概是因為路跑多了,雖然還只是初夏時節(jié),卻感到暑氣撲面,汗涔涔的不勝炎熱。有一個孩子脫下鞋子把腳浸在水里,于是一雙雙赤腳都學樣浸在河水里,嘻嘻哈哈一陣笑語聲:
“好涼的水!”
“在這兒洗個澡回去吧!”
“看我表演癩蛤蟆翻跟斗!”
“吹牛,浪里白條還數(shù)我!”
“這水很淺的,先下去試試看!”
七嘴八舌的一陣叫嚷以后,其中有一個大膽的同伴果然首先離開河岸,涉足水里,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大約走了不到十步的樣子,忽然像一尊鑄像一般,呆立不動,頓時面元人色,舉起雙手大聲喊叫:
“哎呀——不好了!”
他兀立在水里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動彈不得。原來他被河床里滑膩膩的泥沼陷住了,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眼看就要被可怕的泥沼漸漸吞噬下去,這個一向自命大膽的同學這時竟嚇得哭了起來。同行的伙伴們也個個呆若木雞,完全被這個意外發(fā)生的事件嚇得不知所措了。
看來沒有一個人會游泳,剛才夸口的同學都噤若寒蟬,那個自夸“浪里白條”的小胖子更是不敢再吹噓了。
“救命,救命呀!”站在河里的那個同學仿佛矮了半截頭,兩腳似乎正在陷下去。
聶守信也是不會游泳的,可是眼前這個危險的處境卻使他忘記了自己能力是否勝任,不待考慮就猛然蹤身跳下河去,企圖把那個同學救起來。沒想到他剛剛靠近那塊危險的區(qū)域,自己也被腳下的泥沼陷住了!
這時岸旁所有的孩子都急得大叫:“救人哪!快救救人哪!”
正在千鈞一發(fā)之間,幸虧附近有幾個過路人聞聲趕到,好歹總算把這兩個孩子救起來了。
這次泥沼遇險的消息傳到求實小學老師和學生家長的耳朵里,自然不免對自己的子弟狠狠地告誡一番。然而人們談得最多的還是聶守信。
聶守信——這就是那個見義勇為的學生!為了救助同伴他奮不顧身跳到泥沼里!這樣勇敢的行為是值得贊揚的!第二天,這件事像插了翅膀一樣傳遍了整個學校。
那年夏天,聶守信終于學會了游泳。
第一號褒狀
私立求實小學是一家民辦的窮學校,校址設立在兩座年久失修的祠堂里。
這兩座破陋不堪的舊祠堂各有一個文皺皺的名稱:一個叫做“名宦祠”,另一個稱為“鄉(xiāng)賢祠”。向來由孔廟里幾個道貌岸然的老頭子把持著,這一回,還是再三向市政當局申請才撥給學校使用的。
他們終于歡歡喜喜搬進古老的祠堂去了,祠堂里陰氣逼人,好像已經(jīng)空了幾個世紀,只要抬頭看看掛在墻上的幾塊昏暗發(fā)黑的匾額就可以知道它的老朽。
孩子們第一天來上課的時候,高高的屋頂懸梁下忽然響起了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原來上面是一個鳥窠,鳥兒就在學生的頭頂上往來飛旋。
聶守信和他的同伴們都覺得很有趣。
這里是蜘蛛之家,蟋蟀的故居,燕子常來的地方,當老師開始講課的時候,這些祠堂里原來的主人就躲在角落里偷聽。野貓肆無忌憚地穿梭來往,淘氣的學生就準備了泥彈丸來進行射擊,以致老師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維持課堂里的秩序。
這樣的課堂,事實上和在露天上課差不多:到了發(fā)風落雨的日子,石灰剝落的墻壁上就流滿了一條一條泥漿;風先生和雨太太任意串門的結果,祠堂里高低不平的泥地上到處出現(xiàn)了一條一條的小河。
可是這畢竟不同于露天上課,一間破校舍總比沒有校舍強得多。學生們能在祠堂里讀書還是很高興的。
上課才一個多月。有一天,忽然來了幾個頭戴風皮小帽,身穿長袍馬褂的老頭子。他們搖頭幌腦地一路上咳咳咳咳——喉嚨里像梗著什么東西——一直闖進校長辦公室。只聽見校長室里嘰嘰咕咕一陣談話,于是他們又搖頭幌腦地咳咳著走出去了。
他們離去后,校長背著手在走廊里踱來踱去,一臉愁眉不展的樣子。到了第二天,大家才明白那幾個迂老頭子是孔廟當局的代表,他們滿口之乎者也地講了許多孔夫子的大道理,最后才說明了要修理祠堂的種種理由,勒令學校限期遷出。
求實小學全體師生迫不得已只好又另外租了幾間茅屋,作為臨時教室,不分班級都擠在一起上課,滿心想望祠堂修理完畢再搬回去。
聶守信是學生自治會會長,下了課常常跑到祠堂里去看,計算著返校的日期。
祠堂不久就修葺完工,里里外外粉刷一新。兩個祠堂門楣上的恭楷題字“名宦”和“鄉(xiāng)賢”仿佛也添上了墨彩和光澤。這一天,同學們又滿懷興奮去參觀,不料祠堂的大門上卻掛上了一把大鎖。
一把大鎖!小學生們都氣慣起來。校長急忙跑去辦交涉,卻碰壁而歸。那些封建衛(wèi)道者吹胡子瞪眼睛疾言厲色道:
“咄!圣廟焉能辦學?豈非有礙孔夫子尊嚴乎?”
大家都奇怪地竊竊私語:孔夫子不是提倡講道傳學的嗎?怎么反而會嫌小學生冒犯他的尊嚴呢?這不是那些偽善的道學先生存心不讓他們搬進去嗎?
一連幾天,求實小學全體師生都為這件事四出奔走。聶守信在學生自治會里跟同學們一起商量對付的辦法:
“這幫老頭子真可惡!他們不講理,空著祠堂不讓我們進去上課,我們就去找他們講理,一定要把我們的校舍爭回來!”
聶守信代表學生自治會,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跑去找那些自命孔圣人代表的老頑固,向他們陳述理由。初生之犢猛如虎,氣得老頭子們把水煙筒磕在桌子邊上砰砰直響:咳咳咳咳,豈有此理,乳臭未干的小子,目無尊長,竟敢造反了!
但當一切威嚇和咆哮在這群理直氣壯的小學生面前都宣告失敗的時候,最后他們只好把祠堂門上的大鎖打開了。
斗爭勝利了!求實小學慶祝重返新校舍那天,在會上發(fā)給聶守信一張“第一號褒狀”。
母親戴起老光眼鏡,十分高興地看過了這強榮譽證狀——這張長方形的紙片上,記戴著一個小學生為了爭取校舍甘冒大不韙和一群封建勢力代表斗爭的故事。“第一號褒狀”,這是一個有勇敢精神的小學生道德品質(zhì)的褒狀。
聶守信輕輕地對母親說:
“媽媽!以后我還要更努力,取得更好的成績,將來您還會更高興的!”
一九二四年冬季,聶守信以全校第一名的學習成績,帶了畢業(yè)證書離開了私立求實小學校的大門。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