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明
我們下鄉鍛煉來到村里以后,通過訪問貧農下中農,了解到張澤老大爺是一個在舊社會里苦大仇深的貧農,小組決定讓我寫他的家史。
張澤大爺今年五十一歲,是隊里的掏糞工,也是附近幾個村的家畜防疫員。要寫他的家史,首先要在生活上同他打成一片,和他同勞動。可是,要和他同勞動,就得跟著他挑著糞桶挨門挨戶去掏茅房。我想到茅房里臭氣熏天,平時進去都是迫不得已,要成天去掏茅房,怎么行?假如大糞濺在衣服上、手上怎么辦?掏完了糞,滿身臭氣,半天散不掉,多么難堪!但不去掏糞,又怎么能跟他接近呢?
我把準備跟張澤大爺一起去掏糞的打算告訴了生產隊長,隊長為了照顧我,就說:“抽空叫張澤給你說說就行了,你沒法和他一塊勞動。”當地沒有婦女掏糞的習慣,房東家的女兒也勸我說:“那活太臟,可不是咱們婦女干的事。”經他們一講,我就更猶豫了。記得,過去吃飯的時候,有誰偶然講了點關于臟東西的話,我都立刻不舒服起來,現在要是真去掏糞,回來能吃得下飯嗎?我心里充滿了矛盾和顧慮。
晚上,我帶著這個問題學習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主席關于“由一個階級變到另一個階級”的一段話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從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剝削階級家庭生活,一直認為自己的生活是既“文明”又“講究”的,可是這種“文明”和“講究”,豈不是建筑在對勞動人民的盤剝榨取上嗎?究竟是誰臟誰干凈呢?這時我才開始認識到,怕不怕臟,實質上是愿不愿意和勞動人民結合,有沒有決心改造自己的問題。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如果沒有脫胎換骨的決心是不可能“由一個階級變到另一個階級”的。
第二天一早,我高高興興地挑起糞桶和張澤大爺去干活,一氣掏了兩挑糞。張大爺對我說:“你第一次干這個活,太臟了吧?”我興奮地回答說:“不臟,干什么活還不一樣。”隨后,一邊干活,我就一邊給他講掏糞工時傳祥當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見到劉主席的事。他聽了,非常高興。
這一天,“下鄉干部中有個女同志掏大糞”的消息,就在村里傳開了。社員們議論紛紛,有的老大爺說:“世道真是變了,高中學生下田種地,下鄉干部也跟社員掏大糞了。”我聽了這些話,受到莫大的鼓舞。可是,也有的青年社員調皮地問我:“你還吃得下飯?”也有人說:“人家下鄉干部開會去了,你怎么掏大糞去?”這些議論又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本來我的認識還不夠鞏固,加上平時存在著自高自大、患得患失的毛病,現在就覺得在社員眼中低人一等似的,不如下鄉的其他同志,心中立刻不自在起來。
在我思想斗爭過程中,張澤大爺給了我很大教育,提高了我的認識。
我們同勞動的第二天,他開始向我講他的家史。他自幼討飯,母親、大媽有病無錢治,慘痛地死去,外甥女送給人家當童養媳,舊社會弄得他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他只身一人。他談到在舊社會受剝削的痛苦生活,是我從前沒有聽到過的。他十四、五歲時就給包工頭挑土,一天挑十二方土,由離地面一丈多深的地下挑到三層樓高的窯臺上,打著赤腳,腳板踩在石子上像刀割一樣。天一閃亮就起,沒晌、沒歇干到星星出來也挑不完,脖子上壓起了肉疙瘩,眼睛一閉就冒金花。但是,得來的錢卻都進了工頭的腰包。工頭給他們吃的是野菜粥,還說:“要吃我的飯,就得拿命換!”過年的時候,地主、富農吃魚吃肉,他們家吃的是黃豆皮,這是連豬都不吃的東西,吃下去大便盡帶血絲;想刨點蒲根摻著吃,可是十冬臘月連蒲根也找不到。他大媽給富農干了一輩子活,死后連破席也沒有一領……。通過張澤大爺的敘述,使我對貧農下中農的階級苦有了比較具體的了解,也使我認識到在自己的靈魂深處隱藏著輕視勞動人民、輕視體力勞動的思想,正是剝削階級的思想。就拿掏糞來說吧,在舊社會里,那些公子、小姐們見了掏糞工是要掩鼻而過的,然而他們的所謂“雅潔”不正是建筑在掏糞工的痛苦之上嗎?掏糞工作在我們社會主義社會,早已
變成了一種光榮的勞動。可是有些人(包括我在內)還是瞧不起它,把它看作低人一等的事,這難道不正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剝削階級思想的反映嗎?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在跟張大爺掏糞的同時,還把自己的臭思想掏掉。
在思想改造的過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對勞動人民的愛與對剝削階級的憎的增長是成正比的。正由于自己了解了一部分貧農下中農的階級苦,增強了一些熱愛勞動人民的情感,所以,對原來出身的剝削階級的家庭,才有了進一步的批判。在我七、八歲時,我家的經濟狀況和生活情況都不如以前好了。我過去曾認為沒有享過幾天福,這頂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帽子”戴得太冤。現在看來,這種思想是與剝削階級家庭沒有劃清界限的表現。沒有享受過幾天“福”,就是沒有長期地在壓榨勞動人民的基礎上過奢侈的寄生生活。我把這種生活居然說成是“享福”,可見,自己對剝削階級的寄生生活并沒有憎恨。再說,當時我們全家十幾口人,一個人也不勞動,靠收房租生活,每天吃的是大米白面,菜稍差一點就不高興。這與張大爺的被壓迫被剝削的痛苦生活對比,不正是鮮明的階級對立的寫照嗎!
張澤大爺深受舊社會的苦,也由衷感到新社會的甜。他跟我說:“我哪能想到活到今天,今天不就是天堂了嗎?”“現在算是享福了,我從前哪知道大米飯是什么味?不靠共產黨,不靠人民公社我怎么能吃上大米白面。”他絲毫沒有想到掏糞是件“苦差事”,而是把它和“天堂”、“享福”聯系在一起。勞動人民的思想是多么純樸!他們的幸福就是要獲得正當的勞動權利,當家作主,不受剝削,這和資產階級的享樂思想毫無共同之處!
張大爺對人民有過不少貢獻。他是個烈屬,哥哥參加八路軍,被國民黨殺害。他解放前為八路軍送過信,土改時是農會的組織委員,合作化和公社化他是帶頭人。他工作一貫認真,生活過得十分儉樸,可是當社里急著用錢時,他立刻把自己積蓄的一百多元捐給社里。他每天起早貪黑,利用空余時間給豬治病,從來不收一文錢。為了給豬配藥,他還把自己的糖留著不吃。他就是這樣大公無私。他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事跡深深地感動了我,我感到他真是自己學習的榜樣。雖然他身上有糞臭,可是誰能說他的思想不是純潔高尚的呢?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我腦子里有很多個人主義思想,經常患得患失。一九六○年我從天津大學畢業以后,分配到人民大學當教師,自己總覺得沒前途,情緒很波動。我所缺乏的正是張大爺這種毫不利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
后來,我在勞動中更主動,不但掏糞,而且和他一起將糞挑到村外,來回一里多地。我從前沒有挑過那么重的東西,開始挑起來很吃力,后來也練出來了。每天勞動完,他還要回家搞家務,有時顧了開會就顧不了吃飯,我就主動幫助他推碾子,給他做飯、炒菜。這樣他工作就更起勁了。村里開貧農下中農會議,讓他做召集人,他挨門挨戶通知,總是保證了準時開會。我們通過勞動和日常工作愈來愈接近。有一次,掏糞回來,我看到他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準備補,我馬上接了過來說:“大爺,我給您補。”那雙鞋上沾滿了泥土,還有大糞味,我并沒有在乎這些。過去,我在學校,自己的鞋也從來不補,更甭說補人家剛脫下的臟鞋了,可是此刻我覺得能為他多做些事而非常高興。
在寫家史的過程中,我們合作得很好,白天有時一邊勞動一邊談,有時他坐在炕上談,我一面燒火做飯,一面記錄。晚上他只要不開會就主動找我講家史,有時邊講邊哭,很久也平靜不下來。他說不講完,心里就不舒坦。由于他的幫助,我在比較短的時間內順利完成了寫家史的任務。
整個寫家史的過程,也就是我受到深刻的階級教育的過程。他所說的每件事、每句話都發我深思,促我自省。他的家史,使我初步地了解了過去農民的苦難和斗爭,懂得了他們正是由于在舊社會里飽嘗了受侮辱、受損害的生活,才真正體會到新社會的甜,正是由于身受過剝削階級的壓迫和剝削,才能有那么堅定的革命性,才能那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過去,我從電影上也曾經看見過李雙雙等先進農民形象,總以為那是藝術加工的結果,而這次我才感到在勞動人民中確有許許多多李雙雙式的先進人物。他們的事跡往往比電影上比小說里充實得多、豐滿得多,他們是在日日夜夜沒沒無聞地為社會主義加磚添瓦,在自覺地保衛革命的勝利果實。我也深深感到,能為這樣的勞動人民服務,是我終身最大的幸福。
過去,我總認為科學技術是建設社會主義的決定性條件,一度熱心業務,忽略了思想改造,現在我想自己需要的不僅僅是業務知識,而更重要的任務是改造自己的思想。我決心在黨的領導下,努力學習張大爺的這種革命精神,徹底改造自己,沿著紅專大道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