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登科
編者按:《風雷》這部作品,深刻地反映了在翻天復地的社會主義改造中我國農村一個鄉的階級斗爭;著力地塑造了祝永康、何老九、任為群、萬春芳等許多英雄人物的形象,熱情地歌頌了農村共產黨員和貧農下中農從事階級斗爭和生產斗爭的革命精神,
故事發生在一九五五年初春。轉業軍人祝永康,從安徽省城來到黃泥鄉。黃泥鄉是淮北黃疃區的一個落后鄉,當時周圍廣大農村已經興起轟轟烈烈的合作化運動,這里卻連互助組還沒有發展起來,又剛剛遭到特大水災,黨和政府正在組織農民進行生產自救。這時,黃泥鄉的反動富農黃龍飛,同壞分子黃三、杜三春等勾結起來,利用災荒和個別干部立場不穩,興風作浪,制造混亂,陰謀復辟。祝永康通過基本群眾,發現了階級敵人的陰謀,決心請求組織批準他到黃泥鄉工作。縣委決定他擔任區委第二書記后,他立即來到該鄉。祝永康是一個堅強的革命戰士,他立場堅定,愛憎分明,有火一般的革命熱情。來到黃泥鄉以后,通過訪貧問苦,扎根串連,進一步摸清了全面情況,把苦大仇深、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貧農下中農,積極分子和基層干部發動起來,堅決地貫徹了黨的方針、政策,有力地打擊了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迅速扭轉了局面,把廣大農民引上社會主義的光明大道。
我們認為,閱讀這部小說,不僅可以幫助廣大青年熟悉我國農村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所經過的艱苦的歷程,而且有助于青年們了解當前農村的階級狀況和尖銳復雜的階級斗爭,啟發廣大青年積極參加當前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現在我們摘登了其中的第十五章,請青年同志們閱讀。
第十五章
祝永康出了羊秀英家的門,看到水塘西南角有三間草屋,從小窗口透出隱隱的亮光。他一打量,這樣的人家決不是地主富農,便繞過水塘,朝著這星星的亮光走去。
草屋里,有三個老漢,圍著火塘,吃酒談心。
祝永康走到門口,對著門縫向屋里一看,見有人在里邊吃酒,不由一楞,自思道:天已半夜了,這里還有人在喝酒,是些什么人?他轉身向場上一看,見這家門前有個大草堆,俗話說:不看家中寶,單看門前草。門前有這么大的草堆,絕不是貧雇農。他拔腿便走了。
看草堆,判定成分,這是他抗日時期打游擊的經驗。隊伍到了游擊區,每到一個莊子,首先看地形,其次就是了解這個莊上的政治情況。看到哪一家門前草堆大,房子多,隊伍就不進這家門。因為在農村里,草堆大、房子多的人家,不是地主便是富農,部隊就得對這些人家提高警惕。
祝永康走到塘邊,停下腳步,默默沉思了好久。又轉回來,走到草堆跟前,伸手抓起一把草,仔細看看,這些草,并不是麥秸草,也不是豆秸,而全部是湖里的荒草。除了這一堆荒草之外,別的什么草也沒有。轉念又想:這家是真正的勞動農民,這么一大堆荒草,要多少工夫砍哪!正當他在猶豫不定的時候,屋里傳出萬壽余的笑聲。
屋里這三個老漢,一個叫李學成,另一個是萬壽余,第三個人便是這屋子的主人,名叫何老九。這三個人,光著屁股的時候,就成天在一起,放牛放羊,一直到解放前,都是黃一夫家的長工,哪是什么富農呢?萬壽余和李學成,是住在萬家老圩。土地改革時,因他們家都是赤貧,分的地,大部分在圩子里邊,地勢高些,一般的內澇,淹不到他們的田地。同時李學成又是干部家屬,萬壽余家三個女兒又會編蘆席,他們手底下就活動大些,日子也比較好些。何老九家就不如他們家了,莊稼淹光了,窮得很。但是何老九這個人,窮是窮,骨頭是硬的,就是蓋鍋三天,他也不說他家沒有飯吃。李學成和萬壽余,都知道他的脾性,龍廟集十天五個集,逢雙的日子,都自動到老九家來,三個老友在一起談談心。這一天,因聽說區里又派來一個新書記,并且一到這里,就把杜三春這類人的歪風邪氣壓下去了。大家都有揚眉吐氣之感,心里痛快,便自動買了酒菜,來找何老九,痛飲一場。因此,喝到深夜還沒有散。
祝永康和萬壽余已經相識,一聽他的聲音,便推門進來。萬壽余十分驚奇,忙站起身讓座,說道:“祝書記,你怎么摸到這里來了?”
祝永康走過去,雙手捺著他的肩膀,要他坐下,便扯謊道:“我是到前胡去的。”
萬壽余一邊讓祝永康在他身旁坐下,一邊哈哈大笑道:“你走錯了方向啦!前胡在東南,你這是奔東北來哪!”說著又轉臉向何老九道:“你們兩人,在這里談了祝書記大半天,還不認識人,這就是祝書記。”
何老九和李學成心里都有些詫異,這個屋子里,不說是書記,就連朱錫坤也從沒有來過。今天,祝永康居然夜間摸到這個草屋里來。他們非常高興,笑嘻嘻地站起來,表示歡迎。祝永康一手拉住一個老漢,要他們坐下,向萬壽余道:“你介紹的不具體,我是有名字的人,為啥不叫我祝永康。”
萬壽余道:“在俺鄉里,書記是官稱,都叫慣了。”
祝永康指指李學成道:“你是姓……”
李學成忙欠欠身子:“賤姓李,小名學成……”
何老九道:“啥的賤姓貴姓,大名小名。你就一口說下來吧,你叫李學成,俺是何老九,俺們三人是生死不離的朋友。今晚在這里聚會,是因為心里高興”
祝永康道:“這么說,我闖到這個屋里來,非常,不是時候了,沖破你們……”
萬壽余忙解釋道:“哪里哪里,請還請不來。”
何老九道:“你客套個啥,俺的狗肉吃光了,酒也喝的……”邊說邊拿起身邊的酒瓶,迎著燈光播晃了幾下:“差不多了。”把酒瓶翻個底朝上,沙沙斟了半碗酒,雙手捧給祝永康道:“你看得起俺,就先喝了。”
祝永康伸手接過,咕嚕咕嚕幾口,喝光大半碗白酒,高興地送過碗道:“謝謝你的招待。”
何老九把腿一拍,豎起大拇指,在半空晃晃:“好嘛,這才是俺們的朋友呢?”
李學成在旁,看著祝永康一口氣喝光大半碗酒,面不改色,不禁有些吃驚。以敬佩的心情,裝好一袋黃煙,雙手捧給祝永康。
祝永康抽了煙,送還煙袋,向萬壽余道:“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萬壽余道:“不瞞你說,俺們這三個人,光著屁股的時候就整天在一起了。”
李學成指指何老九補充道:“他是大伙計,俺們兩個是小伙計,為地主苦了大半輩子。”
祝永康道:“這么說,你們三位是老難友了。”
何老九道:“在俺說來,過去,就是黑暗;今天,就是光明。”
祝永康道:“生活還好吧!”
何老九道:“做一個老百姓,一能不受地主富農欺壓,二能不受地主富農剝削,三能有個太太平平的安定日子過,就是天堂的生活了。”
萬壽余又補充道:“種地人,啥叫好,地里長得好,生活就過得好;地里不長,能怪啥呢?”祝永康道:“我想問你們一件事情,在這一帶地方,為啥老是遭受水災呢?”
何老九道:“俺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水牢,咋能不受水災呢?年年遭災,歲歲被淹。”
祝永康道:“這個鄉,全部是洼地嗎?”
何老九道:“你是剛來,過幾天你就知道了。俺這個鄉,東有蓮花湖,西有青草湖,南有金龜湖,北有臥龍湖,中間還有個死蛙湖。湖湖都有寶,湖湖不長草”
祝永康道:“這么說,就有五個湖了。”
萬壽余糾正道:“不是五個湖,是九個湖。”
李學成道:“一場大雨,它就變成一個湖。”
祝永康道:“九湖聯成一湖,那遍地都是水了。”
何老九道:“不是水,是一片汪洋,無邊無際的大海。不管你種的高梁大豆,還是花生山芋,青菜蘿卜,淹得吊蛋凈光,草也不會留下一棵。”
祝永康皺皺眉頭,想了好久,又道:“我還沒有搞清楚,淮北怎么到處都是湖呢?淮海戰役時,我在這一帶住過,那時只知道,淮北是大平原,到處都可以跑。可是這次來淮北,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湖,也不知有多少湖。但是,我跑了好多地方,也沒有看到水,沒有水咋能成湖呢?”
萬壽余笑道:“現在你看不到水,到了秋天你就會看到了。”
李學成雙腳在地上蹬蹬:“就這樣高的屋子,去年都有半人深的水。”
何老九連忙站起,揮揮煙袋,指著墻上水浪的痕跡,說道:“何止,你驗驗那個墻,不漫過胸啊!”
祝永康站起,走到墻跟,將身子往墻上貼貼,驚訝地說道:“齊胸深啦!”
何老九道:“這個莊子,去年一秋,全部在水肚里。”
李學成道:“掩這一帶,地勢最洼,一下了雨,四面八方的水都往這里流,怎么不成湖呢?”
祝永康道:“所謂九湖,實際就是洼地。”
何老九道:“對了。這個洼地,光長草不長莊稼,又怕澇又怕旱,蛤蟆尿泡尿,鍋跟能撐船攆兔子,三天不下雨,地裂八丈深,就是這么個怪地方。”
祝永康道:“這樣的地方,不能想辦法改造嗎?”
李學成嘆息一聲:“唉,洼地萬人愁,十年九不收。有雨一缸醬,無雨滿塘灰。種子剛下地,鳥吃風又吹。高粱才吐穗,天漏地冒水。你說,這樣一個鳥地方,你有啥辦法呢?”
祝永康道:“不能治治它嗎?”
李學成道:“治,要治好俺九湖,得先把濉河、沱河、酒河治好,俺這一帶地方的水,才能有出路。”
萬壽余舉起手中的煙袋,在半空中連連搖擺道:“不管,不管,你就是把天河都治好,也治不了俺的黃泥洼。俺黃泥洼,是個鍋底洼,四面高,中間洼。一下了雨,水不往河里流,都往俺黃泥洼淌。”
祝永康道:“它淌,就治它不淌。”
萬壽余搖搖頭道:“嗨嗨嗨,難啊!難啊!”
祝永康笑笑,抓起草,放到火塘里,向何老九道:“火快滅了,添上把草。”
何老九趕快抓草往火塘上加,李學成跟著也抓了把草放到火塘里去。火苗漸漸旺起,沖到半空,嚇得萬壽余驚叫起來:“房子,房子。”
祝永康笑道:“這叫大家拾柴火焰高。要是大家都要求治水,都有這個雄心去治它,就能將九湖治好。”
李學成嘆息一聲:“唉!道理是懂,就是俺們這號人不頂事啊!”
祝永康道:“我們不要小看自己的力量。我們中國人民在黨和毛主席領導下,打敗過日本鬼子,消滅過蔣介石八百萬反動軍隊,也在朝鮮打敗過美國強盜,難不成今天一個小小的九湖還治不好嗎!治不好九湖,我們還搞啥社會主義革命呢!”
何老九抬起頭,瞇feng起眼睛,向祝永康笑著:“嗨,嗨老祝,你在莊上打聽打聽,俺可不是那沒有骨頭的人呵!你要知道,人無頭不走,鳥無翅不飛。沒有個領頭的,人再多力量再大也不管啊!”
萬壽余道:“老九,你這話就不是如實地講了。咋沒有?任為群去年春天不是就提這個意見,從金龜湖開一條河,把水引向澮河去。”
何老九把煙袋一揮,躍身跳起:“呸!你不提這話俺還不來氣呢!為群,為群提出穿湖開一條河,誰舉手贊成的啊!首先壽年就不同意。”萬壽余忙分辯道:“老九,俺不是衛護自己兄弟。人講話,總得憑良心。壽年可是個好人喲!你想想,俺這個鄉,哪—樣不是經他搞起來的啊!”
何老九道:“俺不管他,千條好,萬條好,去年春天,他不同意扒河這一條,俺就說他不好。”
祝永康道:“去年春天沒有治成,今年春天來治嘛!”
何老九搖搖頭道:“不管,沒有人領頭不成啦!”
祝永康道:“怎沒有人呢?你剛才不是說任為群嗎?”
何老九道:“嗯!為群,為群有啥用,現在是被撤職的人,誰還聽他的。”
祝永康腦子里一閃,好像任為群這個名字很熟很熟,但又想不起來了,便問道:“任為群是做啥的?”
萬壽余道:“民兵大隊長。”
祝永康想起來了,萬壽年談起過這個人,言語之中,說他還是個很不錯的黨員。便追問道:“為群怎么被撤職的呢?”
何老九對他這樣的問話,大為不滿,認為他是故意裝憨,向他苦笑笑:“嗨嗨嗨,為群是為啥事被撤職的,你還不知道?”
祝永康從何老九的笑容里覺察到,何老九對這樣的問法是很反感的,忙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我在你們三位老叔叔面前,還能說假不成。我到黃泥鄉,剛剛才有一天的時間,什么也不了解。好像也聽說過任為群這個名字,究竟是為啥事被撤職的,我沒有細問過,這也是我的疏忽。”
萬壽余道:“談起這件事情,也是……嗯,青年
人,火氣大,性子暴……”
何老九蹦起來:“啥的暴躁,還是他,要放在俺的頭上,早就宰掉那個破爛貨!”
李學成道:“你看你這個熊樣子。祝同志是剛剛到俺鄉里來,啥事也不了解,你就向他發瘋點火,像個話嗎?”
何老九道:“俺這個人是屬驢的,直腸子,有啥說啥,不會繞彎子。對不平的事情,俺就是要講。”
祝永康道:“這樣講好嘛。都是家里人,還要繞彎子干啥,直來直去好。我也是這個脾性。”
李學成道:“說良心話,俺聽說為群的大隊長被撤了,心里也難過嘛。不過,不過……這是……”
祝永康道:“是區里處理的?沒關系,區里處理的不公,當我面指出不是更好嗎?”
萬壽余道:“按照俺說,為群這個人,確實是個好人。不問啥工作,都走在人頭里,全心全意為工作,為著俺們大家,就是脾性硬些……”
何老九道:“壽余,俺又得和你抬杠了。啥的叫性情強硬?去年冬天,俺莊上,你聽說誰不勞動的?你現在看看,牛鬼蛇神,興風作浪,搞成啥樣子了。地痞流氓,二流子懶漢出在俺的莊上,賭錢的,做生意的,投機倒把的,都出在俺的莊上。你要知道,他過去管的不是你和俺,是那些地主富農,是那些壞蛋。那些壞蛋不管管,他們就要往俺頭上爬,就要做壞事,就要翻天,就要把俺們往腳下踩。”
萬壽余道:“俺也不是說為群壞,別人三句話能把人說笑起來,他一句話就將人說跳起來,這是不好。”
何老九道:“那也要看是對啥的人!對黃龍飛這些王八羔子,就是不能讓他抬頭。他們抬頭,俺們就要低頭,他們得勢,俺們的天下就掌不穩。”
萬壽余道:“管歸管,你也不能去揍他……”
何老九又冒起火來:“揍,揍!就是要揍!”
祝永康見這兩個老頭子,說著說著吵起來,吵得臉紅脖子粗,覺得這里邊有問題,便進一步問道:“好了好了,看你們吵的。吵到現在,我還不知為群是為啥事被撤職的。”
李學成道:“是這么一回事。任為群有個嫂子,叫羊秀英,這個人作風不大正派。”祝永康的腦子里對羊秀英已有很深的印象了,因他是剛剛從羊秀英家里出來的,從她的言語舉動中,已經知道個大致情況,便又問道:“他嫂子不正派,就撤他的職嗎?”
李學成吞吞吐吐地說道:“這個嘛,嗯,是這么回事:他嫂子,和本莊上一個姓黃……嗯!和一個姓黃的搞關系……”
何老九道:“你嗓子里有個蛾子嗎?把人都急死!他嫂子和黃龍飛睡覺,被為群捉到了,揍了,綁了。就為這個鳥事。”
萬壽余道:“不能算是小事,俺們人民政府的干部,不能打人的,打人是違法……”
何老九又頂起來:“啥的違法!在黃泥洼三五十里路之內,誰不知道黃龍飛是黃一夫的小爪子。他過去仗著黃一夫的勢力,騎在俺們這些窮人的頭上。如今,他還想依靠女兒女婿的臺柱子來欺人,在村里作威作福,胡作非為,俺就服啦?”
祝永康聽到這里,腦子里一閃,好像是在哪里聽到過“黃龍飛”這個名字,可是一時又記不清了。低下頭,拍打著額角,想來想去,想了好久,忽然想起在羊秀英的蘆席篷里,吃狗肉的時候遇到一個人,說區委書記熊彬是他的女婿,便以詢問的口氣說:“你們說的黃龍飛,是不是這么樣的一個人。年紀約有五十三四,個子比我稍微矮一點點,大腦殼,凹眼睛,短鼻子,尖下巴,瘦的臉上用針都挑不起肉來,嘴上有幾根稀稀朗朗的黃毛胡子……”
萬壽余把腿一拍:“對,對對,就是那個家伙。現如今,為群被撤職,他更抖起來啦!蓄起胡子,做起紳士。每天不干好事。”
祝永康又問道:“還有個斜眼睛小老頭和一個大麻臉,也與羊秀英有關系嗎?”
何老九揚揚手中煙袋道:“反正都是一攤破爛,斜眼叫黃三,是黃龍飛的小爪子;麻子叫杜三春,過去是地痞,現在還不務正業,專做投機買賣。……”
從這樣似乎漫不經心的閑聊中,祝永康對兩次鬧事的根源,心中明白了許多。對為群的被撤職的事情,大致上也有個輪廓了。原來是黃龍飛與羊秀英通奸,被任為群捉住,將這兩個人捆送鄉政府,后來黃龍飛上告到區里。任為群是個民兵大隊長,隨便捆人,這確是違法亂紀行為,是我們黨紀所不容許的。但是群眾對這件事不服,有意見,認為不應該處理任為群,區委不知道么?熊彬沒有考慮么?他想進一步摸摸,忽聽遠遠傳來雞啼聲。雞叫三遍了。
祝永康聽到雞叫聲,便站起身,走到窗前,探頭向外看看,見月亮已經下山了。又轉回身問道:“我還想問你們一件事情。我在淮北跑了幾個縣,走了好多地方,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欣欣向榮,日新月異,一日千里在變化。就沒有看到像你們這個鄉,這樣的亂。這又是啥原因呢?”
萬壽余道:“待你住下,慢慢就會知道了。在國民黨時代,這一帶,除了水災,旱災,蝗災,還有瘟災,兵災,匪災,逼得人走投無路,只好挑起鍋碗瓢盆,四處逃荒。把人都養成一種習慣,到了春寒,就要往外跑。”
祝永康道:“那是國民黨的時代,今天……”
萬壽余道:“如今社會變了,沒有人禍了,還有天災啊!就拿去年來說吧:玉米棒子長得像牛角,高粱秸子比小孩子大腿還粗半把,山芋花生更是不用說了,黃豆都長有腰深,一場雨下來淹的光光,顆粒無收。”
李學成接著嘆息一聲:“唉!在解放前,有三句歌謠:種的喜,收的愁,一年一年沒奔頭。”
祝永康道:“這話應改過來了。現如今,我們的日子,只能越過越好,哪能越過越壞呢?”
李學成道:“別的鄉,別的村,自從解放以來,人家都翻身了,可是俺黃泥洼,還沒有翻過身來啊!”
何老九道:“你胡扯的啥啊!共產黨來了,打倒地主惡霸,為俺報了仇,一不受人欺,二不受人壓,這不叫翻身啊!過去俺們是兩腿插在人家犁溝里,如今,分給俺的土地,分給俺的房屋,分給俺的耕牛農具,分給俺的衣服錢財,分給俺的糧食,這不叫翻身嗎!千句萬句,只有一句,為群被人趕下臺了,黃龍飛那幫人抬頭了,他們一擋道,俺們還咋能好得起來!”
李學成道:“管住黃龍飛容易得很。老天爺還管不了啊!光種不收咋能過好日子呢?”
何老九道:“啥都不怪,只怪俺們不齊心;只要俺們齊心,天呀,地呀,都管得了。”
祝永康稱贊道:“老九說的對,俺們人民當家作主人,就是要管天管地管神仙。”
李學成笑道:“管!咋不想管呢!你算算,解放了六年,就有四年半遭水災、霜災,咋能不窮呢?”
萬壽余道:“這個賬就不能算了。說句良心話,這幾年,俺們能活下來,都是毛主席的恩情。要不是來了共產黨,俺這些老頭子,骨頭早就生黃銹了。”
祝永康道:“解放六年,政府就養活你們四年了。”
李學成道:“你叫壽余說說,解放這六年,他一家吃過多少救濟糧了。”
萬壽余道:“俺是算不清了,反正從解放后第三天起,俺一家五口人,吃的穿的,都是政府的。”
何老九道:“你家算不清了,連俺一個孤苦伶仃的老頭子也算不清了。”
李學成道:“你清楚了吧!年年受淹,月月靠政府貸款,日日吃的是救濟糧。今天吃了,明天向政府去要,后天光了,再到政府去領。老是這樣吃下去,良心也說不過去。”
祝永康道:“那為啥還有人說我們共產黨不好呢?”
李學成只是搖頭道:“沒有沒有。誰再說共產黨不好,就一點良心也沒有了。”
祝永康道:“前次下大雪,我在鄉政府的院子里,就聽到有人說過的。”
何老九道:“你看到那些人,不是俺貧雇農。富農壞蛋,二流子懶漢,白天吃紅薯湯,晚上背著人吃饅頭稀飯。這班沒有良心的人,是趁著大雪天,到鄉政府去搗蛋的。”
祝永康道:“解放了六年,你們這個鄉為啥還有這些孬人呢?”
李學成笑笑:“過去是孬思想,如今心還不正。有的人,叫他勞動,比蛇還懶;一聽說發救濟糧,比那兔子還跑得快。緊發糧他就緊吃,慢救濟他就慢吃。”
祝永康道:“不發救濟糧他又咋辦呢?”
何老九道:“俺就講了,對這班狗東西,不發救濟糧好。你越是救濟他多,他越是光張著嘴向政府要。今天要糧,明天要草,如若遲了一點發,他還盯著你吵。”
祝永康笑了,他的心,仿佛與何老九的心連到了一起,他太喜歡這個老漢了。他想要何老九再多說幾句,便有意問道:“你看不發救濟糧行嗎?”
何老九道:“有啥不行,沒有一個活人嘴里長青草的。”
萬壽余道:“全不發糧咋管,不管。”
何老九道:“發糧!黃大權這號人,是屬鴨子的,不管你發多少糧食,也填不飽他的肚子。”
萬壽余攔阻道:“好好,不抬杠子。天快亮了,該讓祝同志回去休息了。”
祝永康卻舍不得走了。他還想與何老九多談談,便道:“我就在這里住下,可以嗎?”
這是何老九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心里又高興,又為難:“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床薄被子,你看咋好住呢?”
祝永康道:“這不成問題。我看外面的草很多,冬天,草鋪最好,又軟和,又暖烘。我們幾個人一起團在草鋪上聊聊,再好不過了。”
萬壽余道:“那不行,外面全是扒根草,扒根草是涼的。”
祝永康踢踢火盆道:“這里有火,就不涼了。”
何老九拖開桌子,向萬壽余和李學成道:“老祝看得起俺們,你倆也就不要走了。多抱點草來,草是涼的,俺們心是熱的。”
萬壽余和李學成一聽說永康不走,也是十分高興,趕忙去抱草鋪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