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智桂
我進村就認識了貧農桂珍。桂珍是個寡婦,現(xiàn)年三十六歲。自從丈夫在一九六○年去世后,她便扛起鋤頭,撿起柴刀,擔負著養(yǎng)育五個孩子的生活重擔,沉默寡言地過日子。我從各方面了解:她出身苦,為人正直,勤勞儉樸,但是對隊里的事情不很熱心。我尋思:像她這樣的好貧農,應該調動她的積極性,在工作上多發(fā)揮作用。于是我就決定住在她家。
我第一次去訪問她,剛一進屋,她就躲到別家去了。我第二次又去,在前門叫她,她開后門走了。有一天晚上,我又去找她,想和她拉拉家常,她嘆了口氣就不答腔了。我向她提出和她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問題,她說:“我家生活困難,無法照顧你。”她不接受。這樣一連好多次都讓我坐了“冷板凳”。
我想,這是因為我剛進村,她對我還不了解,我首先要和她建立階級感情,取得她的信任,使她相信我是黨派來全心全意為貧農、下中農辦事的,然后才能進一步和她交知心朋友。因此,盡管她不理睬我,我還是滿腔熱情地去接近她。她燒火,我就幫助添柴;她喂豬,我就湊上去提潲盆;她躲開不見,我就幫她帶小孩。我發(fā)覺她大兒子的腳生瘡,就幫助請醫(yī)生敷藥,給她的大兒子治好了腳。這樣她逐漸受到感動了,愿意和我說話了。這時,我又提出了在她家住的問題,這次她同意了。但是,她一方面讓我搬進她家住,另一方面還躲著我,不愿和我說知心話。去勞動時,她不告訴我就走了;我跟她去打柴,她打完柴也不叫我就自己回家了。有一次,她正在煮飯,我湊上去燒火,從生活談起,問她六口人吃飯,一年要吃多少糧食,生活過得怎么樣,以及其他問題。當我談到我們下鄉(xiāng)來的目的時,她忽然停止了手上的活計,認真地聽,但接著就嘆了一口氣說:“都怪沒有男人,‘八字不好。”就不說話了。這時,我的思想有些波動,我感到和她打成一片真難辦,我甚至埋怨她的思想太頑固,也感到發(fā)動婦女的工作實在難啊!我想,好貧農有的是,就不能發(fā)動別人嗎?后來我意識到這樣的想法不對。桂珍是一個真正的貧農,她所以顧慮重重,心里一定有什么難言的苦衷。再說,她活了三十多年,幾乎就沒有開過會、參加過社會活動,她的思想不容易開導,對她的工作比較難做,這也是很自然的。她過去既然是苦大仇深,就必然有革命的要求,只要自己下決心,耐心地幫助她,使她真正領會黨的政策,是可以把她發(fā)動起來的。我碰到一點困難、挫折,就退卻、動搖,害怕艱苦了,就責怪人家“思想頑固”,這正是暴露了自己體會不到貧農、下中農的疾苦,缺乏貧農、下中農的階級感情。
我檢查了自己的思想和工作,認識到要取得群眾的信任,必須培養(yǎng)對貧農、下中農的階級感情,并為貧農、下中農撐腰,使他們相信我是真正為貧農、下中農辦事的。打這以后,我繼續(xù)堅持參加了集體勞動,打柴、挑糞、挖地、鏟草,隊里的農活樣樣都參加。在勞動上我不怕苦,有時和他們一起上山打柴,山很陡,山路很窄,我還是一口氣爬上去,即使肩磨破了,腳打起了泡,我還是堅持下去。有一次,我同桂珍上山打柴,路上遇雨,我不小心一跤摔在溝里,額頭碰出血來,我爬起來堅持把柴挑回家,她很受感動。在勞動中,我發(fā)現(xiàn)在工分問題上有同工不同酬的不合理現(xiàn)象,就及時反映給領導,調整了貧農、下中農的工分。我白天和桂珍勞動,晚上回來和她談心。這樣一步步建立階級感情,她對我也逐漸信任了,愿意和我談知心話了。有一次,她對我說:“開始不了解你,不相信你能為我們解決問題,現(xiàn)在,我才相信你真正是黨派來的好干部,你們沒有架子,一來就和我們一起勞動,什么活都干,還真心實意地為我們辦事,和自己人一樣。”
桂珍雖然愿意和我說一些知心話,開始向我反映一些情況了,但是要進一步提高她的革命覺悟,還需要做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有一天,她正在補衣服,我走過去接過她的衣服來補。她補的一件棉衣,是十七八年前結婚時做的。就從這件棉衣談起,談到解放前的生活。她說她父親為地主扛長工如何苦,她如何七歲起就摸螺螄、打柴禾賣,幫人家種豆子、盤花生,母親如何帶她討飯。她出嫁后,丈夫也是沒有地,給地主打零工,少吃缺穿,受盡舊社會的苦;她一邊談一邊流淚。她說:“我這‘八字就是不好,解放后過了幾年好生活,土改時我家也住過干部,這幾年死了男人,又受苦。人家說死了男人的都是‘八字生得毒的。”說著,她衣服也補不下去了。
當時,我覺得不好直接去說服她的宿命論思想,便提出了幾個問題讓她想一想:“解放前命不好,為什么一解放就好了?丈夫是怎樣死的,是不是‘八字克的?現(xiàn)在生活有困難的是哪些人,是不是都是‘八字不好?……”
后來,她參加了幾次訴苦會,又參加了多次黨的政策的學習,每次開會學習回來,她都要向我提出一些問題:“什么叫革命?”“什么叫組織起來?”等等。我覺得她開始在思考一些問題了,很高興。我想,首先要啟發(fā)她的革命覺悟,有了革命的覺悟,還要讓她懂得革命的一些基本道理,如告訴她要革命就要組織起來,誰來組織,誰來參加等等。為了幫助她弄清這些問題,我想了一個辦法:每天同她講一點,下毛毛雨。這樣,我一步一個腳印,幫助她一個一個地解決問題。通過這些工作,她對當前黨的政策的主要精神逐漸領會了,階級覺悟有顯著的提高,工作也積極了,主動找人開會,進步很大。
但是,事情卻不是一帆風順的。有一天晚上,我興致勃勃地找桂珍研究工作,她忽然又變得消沉了。這是什么原因呢?原來她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思想又有顧慮了。我聯(lián)想到:桂珍雖然這段時期有很大的轉變,但是她在內心深處總好像籠罩著一層陰影,有時高興,有時嘆氣連天,有時好像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我和她談身世,談遭遇,她就流淚,有時竟哭出聲來。開始我對這些跡象還不怎么留意,現(xiàn)在越想越覺得里面有文章,肯定她有什么難言的隱痛。
果然,當我再找她談話,談到年青守寡、生活困難,受到歧視時,她哇的一聲哭了。接著她訴說:她丈夫死了以后,受到村里個別壞分子的欺負和侮辱,多年來一直抬不起頭。她把內心深處隱藏多年的痛苦對我說了。我聽了,心里無比的激動,我好像這時才真正認識了這位貧農。我也好像全身增添了無限的勇氣,對黨交給的任務也更加感到它的份量了。我一方面指出這個問題的性質,幫助她進一步提高革命覺悟;另一方面表示積極支持她打擊壞分子,為她撐腰。
桂珍訴說完后,站起來,態(tài)度異常堅決地說:“黃同志!這回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把這件從來未對人講的事講出來,要積極參加工作,要堅決革命到底。”
事實證明,貧下中農的婦女,在舊社會生活在最底層,她們同樣有強烈的革命上進心,只要我們進行艱苦細致的工作,同樣可以把她們發(fā)動起來的。從這以后,桂珍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積極參加隊里的工作,成為大隊貧農、下中農組織的骨干分子。在她的教育和影響下,她的十七歲和十三歲的兩個兒子,也積極參加了隊里的工作,后者是隊里兒童團的團長。
桂珍的轉變,給了我極深刻的教育,我深深體會到這次下鄉(xiāng)工作,的確有著重新教育人的偉大意義。我是一個貧農家庭出身的干部,土改翻身后,參加了農村工作,但是這幾年來,卻和貧農、下中農疏遠了,對貧農、下中農的階級感情減弱了,體會不到他們的疾苦,看不清農村的階級斗爭,這說明我的思想感情發(fā)生了變化。這是多么值得我警惕的啊!
通過桂珍的事情,我還體會到做群眾工作堅持個別發(fā)動的重要性。只有在做好個別發(fā)動工作的基礎上,才能了解到真實的情況,才能真正把群眾發(fā)動起來,自己也才能受到深刻的教育。個別發(fā)動確實是一項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但是只要有貧農、下中農的階級感情,有為貧農、下中農革命到底的決心,有深入群眾與貧農、下中農同呼吸、共命運的革命精神,不怕困難,不怕艱苦,就一定可以把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