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主題辨

《水滸傳》究竟是一部什么小說，建國三十年來，眾說紛紜。文化大革命前大多譽之為農民革命的史詩或農民革命的教科書；自從“四人幫”利用批《水滸》搞陰謀以來，有些人卻把《水滸傳》貶之為宣揚投降主義的反面教材。截至目前為止，有的評論者仍把《水滸傳》的主要人物宋江看成是投降派的典型，予以否定。遵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從《水滸傳》的藝術實踐出發，結合作品產生的歷史條件和作者的思想實際，進行分析、探索，以期對上述問題作出實事求是的估量，這對于廓清歷史的迷霧，正確對待古典文學遺產，無疑是有著重要意義的。

《水滸傳》是一部優秀的中國古典小說。它真實地、具體地描繪了北宋末年魯、冀一帶崛起的一場包括農民在內的廣大人民群眾反奸抗暴的武裝斗爭。這支在斗爭中逐漸壯大的人民武裝，以梁山泊蓼兒洼為根據地，在晁蓋、宋江等首領的統率下，共舉“替天行道”的義旗，開展了一系列反抗奸佞、貪官的英勇戰斗。小說成功地塑造了眾多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英雄形象，生動地揭示了這場斗爭從發生、發展到滅亡的全過程，深刻地暴露和抨擊了封建社會的黑暗和腐朽。

《水滸傳》寫的是什么樣的矛盾沖突

《水滸傳》的作者，不可能以階級斗爭的觀點營壘分明地描寫農民與地主的矛盾；也不可能從路線斗爭的角度來判斷是非。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分析《水滸傳》，不等于生搬硬套地用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的框子要古人就范。從小說的實際出發，它是從“官逼民反”入手來展示這場轟轟烈烈的人民武裝起義的。這里所指的“民”不限于窮苦農民。我們從作品中看到許多莊園主，象宋太公、晁蓋、柴進、李應、孔太公、穆太公、毛太公、祝朝奉等等。其中除祝朝奉為專門與梁山泊作對的反動武裝頭子、毛太公是欺騙解珍、解寶的惡霸外，大多數莊園主都先后上了梁山。看不出這么多地主與莊客、長工之間有什么尖銳的矛盾；相反地在一般情況下，絕大多數莊客都是以莊園主的意志為轉移的。這些都可以明顯地看出作者筆下的農民同一般地主的矛盾并不那么突出。

從百回本的《水滸傳》全書著眼，它所寫的是亡國之君宋徽宗統治時期，蔡京、高俅等貪官、奸佞、權勢和廣大人民群眾的矛盾沖突。其中包含著強暴對弱小的欺壓，奸佞對忠良的排擠，邪惡對正直的陷害。小說鮮明的傾向性在于歌頌那些敢于向強暴、奸佞、邪惡勢力作斗爭的英雄豪杰，并且巧妙地指出強暴、奸佞、邪惡勢力的總后臺，便是當時的皇帝宋徽宗。小說開始就交代了宋徽宗的身世和特點，他“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宋史》中關于宋徽宗趙佶寵信和驕縱蔡京、童貫等奸臣、宦官也記載分明。童貫、楊戩等宦官為了“求上寵媚”，從全國各地羅致大量的珍貴木材、奇花異石，運往京城，名曰“花石綱”，連“士民家一石一木稍堪玩”的都不放過。多少人家為此賣兒鬻女，家破人亡。蔡京等趁機搜刮，奢侈無度。蔡京“私家所藏，多于府庫”，據傳說他家做一碗羹湯，就用數百只鶉。徽宗賜蔡京一所宅第，用錢達百萬貫。

從小說的藝術形象來看，貪官、奸佞、權勢的重要代表人物是殿帥府太尉高俅。他本來是個無賴幫閑，因踢得兩腳好氣毬，受到有同樣作風和愛好的徽宗賞識，從而平步青云，爬上高位。這號人一旦大權在握，就要施展淫威，官報私仇，陷害異己，無限度地擴張自己的權勢。北京大名府中書梁世杰，為了慶賀丈人蔡京的生日，搜刮十萬貫金珠寶貝分裝十一擔，送上東京，美其名曰“生辰綱”。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在高唐州做知府，慫恿小舅子殷天錫橫行霸道。無為軍黃文炳企圖走蔡九知府的門子爬上去，極盡阿諛奉承、討好諂媚之能事，蠅營狗茍，屢屢出謀劃策，陷害宋江。

蔡京、高俅、童貫、楊戩等四大奸佞，互相勾結，沆瀣一氣，致使國政極端虛弱、黑暗、腐敗。面臨異族經常侵犯邊境之際，竟無能抵御。小說寫到北方遼國興兵十萬之眾，侵占山后九州所屬縣治，蔡京、童貫等人為了貪圖遼國賄賂，不惜出賣祖國利益，終于淪為民族的敗類。上述描寫，表明了蔡、童、高、楊之流，正是封建統治階級中最黑暗、最腐朽、最反動的勢力。

廣大人民群眾，包括統治階級內部一些有愛國心、有正義感的人，對這些讒佞之徒、誤國之輩早已恨入骨髓。他們是權勢和金錢的結合體。廣大人民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伸，有理無處講。奉公守法的禁軍教頭林沖，盡管逆來順受，還是被他們害得夫妻離散，家破人亡。無辜的王進，被逼得逃亡異鄉。孤苦的金老父女被迫沿街乞討。連大周皇帝嫡親子孫柴進，也逼得走投無路。人民要想生活下去，只有嘯聚山林，起來造反。有的圖霸稱王，想取而代之；有的高擎“替天行道”的旗號，懲惡揚善。反抗的矛頭直指蔡、童、高、楊為代表的當朝奸佞，旁及依仗他們橫行霸道的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地方反動武裝等等。

小說中所描寫的梁山泊的英雄豪杰，作為人民群眾反奸抗暴的中堅力量，和蔡、童、高，楊等奸佞、貪官的矛盾沖突，鮮明地貫串全書始末，成為《水滸傳》的故事情節從發生、發展、到高潮以至結局的一條主線。其它非主要情節，如金老與鄭屠的矛盾，武大郎與西門慶的矛盾，施恩與張團練的矛盾，等等，也無一不是圍繞著這一基本矛盾沖突來安排和設置的。如同一條長河上的許多支流，最后匯合一起。越到后來梁山泊英雄與蔡、高等奸佞、貪官的矛盾越集中、越明朗。經過幾番較量，梁山英雄戰勝了奸佞、貪官，有條件地接受招安，看來這個矛盾似乎解決了，給人造成小說分成兩截的印象。實際上招安后這個矛盾繼續發展，斗爭更加曲折、微妙。四大奸侵不斷密謀排擠、迫害梁山英雄，直到八十二回童貫出面上奏皇帝，妄想把一百單八將一網打盡，激化了的矛盾達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作為故事情節的主線發展到新的高潮。宿元景從旁揭穿陰謀，保舉宋江等人北征大遼，矛盾又得到暫時的緩和。宋江班師回來，蔡京等人又百般刁難、排擠，梁山泊英雄自吳用以下都有再反上梁山之意，情節的主線又形成一個大的浪濤。

小說的最后一部分寫梁山泊英雄南討方臘，可視為全書的尾聲。在這后九回里，逐次交代了一百零八個好漢的悲慘結局。每一回末都要特別點明去掉哪幾個英雄，情調異常凄涼。即使梁山英雄以十去其八來報答趙官家，幸存的幾個仍然逃脫不了被御賜毒酒鴆死的下場。“可憐忠義難容世，鴆酒奸讒竟莫逃。”讀到這里，怎不令人掩卷太息——這是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呀！在那個奸佞當道的黑暗社會里，哪有什么真理可言？“自古權奸害忠良，不容忠義立家邦。”這個主旨，作者已多次點明，第八十五回借羅真人之口預言“忠心者少，義氣者稀。幽燕功畢，明月虛輝。……”第九十九回又借燕青之口說：“……豈不聞韓信立下十大功勞，只落得未央宮前斬首。彭越醢為肉醬，英布弓弦藥酒。”作者的立意，分明是通過《水滸》人物不平凡的斗爭經歷和濃重的悲劇色彩告誡人們，在那個“權奸害忠良”的黑暗時代，根本沒有真正的“忠義”可言；皇帝重用奸佞、貪官，誣陷忠臣，摧殘良將，鎮壓人民的反抗，便是引狼入室、招致亡國的直接原因。《宋史》說得好：因為這位昏君徽宗“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姦諛。于是蔡京以狷薄巧佞之資，濟其驕奢淫佚之志。溺信虛無，崇飾游觀，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及童貫用事，又佳兵勤遠，稔禍速亂。”(注1)這才招致了“國破身辱”的可恥下場。

作者選擇、概括這樣的矛盾沖突，給作品帶來了鮮明的現實主義特色。就整個封建社會而言，農民階級和地主階級的矛盾是基本矛盾。但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矛盾的表現形式又不盡相同。自北宋末年、南宋到元，正是《水滸傳》故事廣泛流傳的時期。這時，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交織在一起。與此相應，在國內愛國忠良和賣國奸侵的斗爭也極其尖銳。在這段歷史上涌現出多少可歌可泣的仁人志士、民族英雄：有的在朝內與權奸抗爭；有的在山林鄉里組織“忠義軍”，抗擊北方異族的統治。同時也出現過一些遺臭萬年的賣國賊，貪贓枉法的民族敗類。特別是宋徽宗統治年代，由于皇帝昏聵，權奸貪官專權，造成半壁河山淪喪，在中國歷史上寫下可恥的一頁。廣大人民群眾，目睹種種屈辱事件的發生，親身嘗到國土淪亡之痛。他們從實際生活中懂得了“木必先腐而后蟲生”的樸素道理。追本溯源，自然而然把喪權辱國之恨傾泄到亡國之君身上。但是，人們又深受正統觀念的影響，總想把皇帝和奸臣、貪官加以區別；尤其在民族存亡之際，更是把皇帝看成國家、民族的象征。于是傳統的“忠義”觀念便成為英雄人物的靈魂。這就是《水滸傳》選擇宋徽宗時代作為典型環境、而主觀上不反皇帝，又在一定程度上對皇帝做了某些揭露的歷史原因。這個矛盾，同時也造成反抗者的復雜性格：他們一方面堅決反對奸佞、權勢、貪官，另一方面又接受招安，北征大遼，南討方臘。這一切，固然有作者思想認識上的局限性，更重要的是反映了那個時代錯綜復雜的矛盾。

《水滸傳》寫的是什么樣的英雄人物

《水滸傳》所頌揚的梁山泊一百單八將，是北宋末年到南宋這一特定歷史時期，廣大人民群眾理想的英雄人物，很難說他們單純屬于農民階級。藝術的真實反映了歷史的真實，但二者之間畢竟不能劃等號。據《宋史》記載：“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注2)又說：“蒙上書，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注3)但《水滸傳》不是歷史，而是經過民間流傳和作者多次藝術加工而創造出來的一部藝術珍品。它所謳歌的宋江等梁山英雄人物，不同于歷史上橫行齊魏的宋江等三十六人，而是宋徽宗統治時代官逼民反、外患頻仍這個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在他們身上集中地概括了為當時廣大人民群眾所具有的諸如反壓迫、反侵略等優秀品質。這些品質當然不是農民所僅有的。

匯聚在梁山泊的英雄們，來自四面八方，包括各個階級、各個階層以至各行各業的人物。他們當中既有農民、漁翁、獵戶、樵夫、艄公、車夫、屠戶這樣一些勞動者；又有鐵匠、銀匠、造船匠、雕刻匠、裁縫等手工業工人。既有酒家、生藥販、鹽販、羊馬販、水銀販、魚牙子等商販；又有教員、秀才、落科舉子、醫生、獸醫等知識分子。既有提轄、都頭、牌軍、教頭、統制、都監、知寨、團練使等一般武官、武職；又有和尚、道士、相撲者、耍槍棒賣藥的、閑漢、賭徒、小偷、流浪漢等各種無業游民。既有孔目、押司、管營、押牢節級、劊子手、小牢子等官府衙門中的各種吏役；又有農村富戶、城市大戶、莊園主、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等剝削階級的人物。他們共同的命運，就是被蔡、童、高、楊為代表的奸佞、貪官組成的反動統治集團逼得走投無路，終于忍無可忍，只好鋌而走險、上梁山共聚大義。在皇帝昏庸、奸佞專權的那個時代里，被迫走上革命道路的，不只是破產的農民及其他勞動者，而且連統治階級內部一些在不同程度上同情受壓迫者的人、有正義感和愛國心的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排擠和誣陷而不得不投靠到革命隊伍里來。這樣，便形成了一支以梁山泊為根據地的浩浩蕩蕩的人民革命武裝。

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梁山泊好漢，由于生活道路不同，教養不同，他們的秉性也迥然有別。在號稱一百零八個好漢當中，寫得活龍活現、神情畢肖的不下數十人，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具有鮮明、獨特性格的“這一個”，諸如鹵莽憨直的李逵，沉著精細的石秀，豪爽灑脫的魯智深，淳樸渾厚的林沖，英俊剽悍的武松，靈活機變的燕青，足智多謀的吳用，雍容大度的柴進，心直口快的阮小七，老誠持重的阮小二，等等，無不呼之欲出，躍然紙上。作為成功的藝術典型，從來不是單純強調寫共性所能奏效的，而是要求寓共性于個性之中，從而達到個性和共性的完美統一。梁山泊蓼兒洼如此眾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正是作者借助于典型化的藝術手法，通過對個性的生動描繪表現了他們共同的性格特征：即同情弱小，反抗強權，為真理和正義而斗爭的精神。他們為人光明磊落，大義凜然，重然諾，輕生死，因此處處遭到蔡京、高俅為代表的邪惡勢力的打擊、誣陷和迫害。他們求生不能，反抗乏力，于是嘯聚山林、團結戰斗便成了唯一的出路。

從全書看來，這些英雄人物性格的形成大都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在逼上梁山前，他們主要憑靠個人的正義感、武藝和膽量，與邪惡勢力作對。例如魯達為救護受凌辱的金氏父女逃出火坑，三拳打死惡霸鎮關西；繼則大鬧野豬林，一直把風塵知己林沖護送到滄州。武松怒殺惡霸西門慶為屈死的哥哥報仇；醉打蔣門神，為施恩奪回快活林。李逵“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可謂“路見不平真可怒，拔刀相助是英雄”，“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如宋江向孤獨貧窮的人們施舍棺木，柴大官人常常資助流配來的犯人，史進送銀子給萍水相逢的金老等等。

在當時那個黑暗的社會里，個人式的反抗，必然為反動統治階級所不容，從而受到不同形式的打擊、誣陷和迫害。不甘屈服又要堅持斗爭，只有上山“聚義”，才是唯一的前途，這就是梁山泊英雄性格發展的必然結果。為了有力地反抗官府、豪強的壓榨、掠奪和迫害，他們三五成群匯集在一起，占山為王，殺富濟貧。晁蓋等好漢就是“七星聚義”智取生辰綱，而后上梁山的。每座山頭實際上就是人民武裝起義建立的一個根據地。《水滸傳》有聲有色地著重表現了梁山泊的發展和壯大，同時又疏密相間地描寫了其它許多山寨。“聚義”是在仗義的思想基礎上組織起來進行斗爭的戰斗旗幟，是維護團結、一致對敵的思想準則。桃花山頭領李忠、周通經不起官軍凌厲的攻勢，便求助于二龍山。二龍山頭領魯智深不計前嫌和個人恩怨，親自帶兵下山支援，與桃花山協同作戰，抗擊官軍，仗的是個“義”字。為了解救陷入圖圄的孔明及其叔父孔賓，二龍、桃花、白虎等三山人馬聯合起來攻打青州，當孔亮去梁山泊求救時，晁蓋表示：“既然他兩處好漢尚兀自仗義行仁救叔，今者三郎（指宋江）和他至愛交友，如何不去！”同樣仗的是個“義”字。“賴有宋江豪俠在，便將軍馬救危亡。”晁蓋在這里所說的“仗義”，雖然已經從同情弱小，抱打不平的個人式的反抗發展到山寨與山寨之間的聯合抗暴，但是基本宗旨還是“行仁”，即愛民。晁蓋曾經說過：“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併王倫之后，便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于民。”宋江攻克東平府，將程太守家私，俵散居民，并張貼告示曉諭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殺戮。汝等良民，各安生理。”梁山愛護老百姓的聲譽，甚至在江南父老中也廣為傳誦。王定六的父親說：“宋江這伙端的仁義，只是救貧濟老，那里似我這里草賊。若得他來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這伙濫污官吏薅惱。”梁山泊好漢在歷數慕容知府、劉高等貪官的罪行中，都少不了殘害良民這一條。姑且不論歷史上的宋江等三十六人起義是否愛民，小說如此突出梁山泊英雄愛民這個特點，無疑是當時人民的利益、愿望和要求在作品中的反映。

“仗義行仁”又是維系山寨內部人和人之間關系的指導思想和行動準則。“交情渾似股肱，義氣真同骨肉”，從聚義那天起，他們就過著不怕天，不怕地，“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日子。這樣一種自由、平等、和諧的世道，雖然只是作者的美好憧憬，但是，同時也反映了封建社會廣大被壓迫人民（包括農民、手工業者、城市平民、底層的知識分子等等）的一種樸素的平等觀念。

各個小山頭的力量，對付不了更強大的敵人，于是他們便自動焚毀了小山頭，歸并到梁山泊大寨里來。眾英雄人人戮力，個個同心，生死與共，患難相扶。梁山泊“列兩副仗義疏財金字障，豎一面替天行道杏黃旗”。英雄們的共同誓言是：“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意味深長的是，梁山泊總是把“替天行道”、“共存忠義”和“保境安民”聯系在一起。如果說“忠義”是這次人民武裝起義的靈魂，“替天行道”是他們的政治綱領，而“保境安民”則是他們的目標和落腳點。正是這個共同意志激勵他們在反強權、反壓迫的斗爭中兩勝童貫，三敗高俅，充分顯示了他們叱咤風云、威武雄壯的英雄氣概。后來寫他們接受招安，北征大遼，從反對民族侵略來說，應予以充分肯定。至于最后南討方臘的情節，則是由于作者的階級局限性和歷史局限性所致，不能因此苛求于古人。小說深刻的悲劇性就在于作者沒有回避嚴酷的歷史的真實，令人信服地展示了理想的幻滅：盡管梁山泊好漢忠心耿耿，戰功赫赫，不惜以生命實踐其保境安民的宏愿，到頭來仍然免不了受奸佞、貪官的排擠、誣陷和暗算。他們當中除非退隱林下，方能茍全性命于亂世，而絕大多數的結局則是非常凄慘的。

梁山泊英雄從仗義、聚義到共存忠義，都沒有離開一個“義”字。那么在他們中間有沒有階級斗爭和路線分歧呢？有的評論者牽強附會地說什么晁蓋的“七星聚義”是農民階級的義，標志著革命路線；而宋江的“呼群保義”則是地主階級的義，只能代表投降主義路線。有的則斷言宋江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一字之差意味著對革命路線的篡改。這種說法是完全不能令人信服的。所謂“路線斗爭”是對無產階級政黨內部而言的，用于古人則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揆諸實際，宋江和晁蓋心目中的“義”含意相同，并無二致；而且第一個提出“忠義”這個口號的并非宋江，卻恰恰是晁蓋（見《水滸傳》四十七回）。被劃入革命路線之列的阮氏三雄，最早唱出“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的歌聲。由此可見，梁山泊的“義”和“忠”是密不可分的，既非宋江的篡改，更談不到在宋、晁之間有什么“路線分歧”。

基于上述對“義”的分析，可以看出為梁山泊英雄所身體力行的“義”，其含意是異常豐富的。事物總是相比較而存在、相斗爭而發展，小說在肯定和歌頌梁山泊英雄們的仗義事跡時，總是同否定和批判權奸、貪官、惡霸的不義行徑相對照。“有比較才能鑒別，有鑒別有斗爭才能發展。”梁山泊英雄所從事的人民武裝起義正是在同當朝的權奸等邪惡勢力作斗爭中間發展起來的。這里的“義”和“不義”自有其特定的歷史內容，包含著彼時彼地關于正邪、是非、真偽、善惡、美丑的對立和斗爭。列寧指出：“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注4)因此，“義”也決非亙古不變的永恒概念。它在不同的歷史范圍內有著不同的內容。不加分析地把梁山泊的“義”同春秋時代儒家所謂的“義”等量齊觀，一律冠以反動的孔孟之道而大批特批，這只能視作“四人幫”肆虐甚烈、風行一時的偽科學。

堅持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正確地對待古典文學作品，就是按照毛澤東同志早就明確指出的：“首先檢查它們對待人民的態度如何，在歷史上有無進步意義”(注5)這個原則。毛澤東同志還說過：“人民這個概念在不同的國家和各個國家的不同歷史時期，內容是不相同的。”(注6)分析梁山泊英雄人物的“義”，也只能以當時人民的是非觀、愛憎和好惡為依據。凡是反映當時人民群眾的利益、愿望和要求而多少帶有人民性的美好事物，我們都應當在不同程度上予以歷史的肯定，實事求是地作出評價。在不同的時代里，人民的范疇不同，人民判斷是非的標準和愛憎也不完全相同，例如《水滸傳》中的高唐州知府高廉，仰靠叔伯哥哥高俅的權勢做官；高廉的小舅子殷天錫，又倚仗姐夫的權勢在高唐州作威作福，他霸占柴皇城的花園，并將柴毒打致死。這里愛憎分明，是非皎然，廣大人民同情的自然是被欺凌而含恨死去的柴皇城，痛恨的當然是仗勢欺人，霸產害命的殷天錫之流，因此不能以所謂地主階級內部的派別斗爭，來混淆是非：更不能沿襲“四人幫”的觀點，把柴皇城看得比殷天錫還要壞。象他們那樣以唯心主義、形而上學對待古典文學作品，勢必導致上下兩千年的封建社會只有一個農民戰勝地主的主題可寫。如果這種幫規能夠成立的話，象《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傳世之作，李白、杜甫這樣偉大的詩人等等，該將置于何地呢？燦爛的中國古典文學遺產豈非成了一片“空白”嗎？

在分析和判斷古典作品人物的英雄屬性問題上，是不是必須以對待皇帝的態度，作為衡量的標準呢？具體而言，是否只有反皇帝才是真英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就是搞修正主義的投降派？持這種觀點的人，往往以魯迅在《流氓的變遷》一文中的話作為依據：“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其實魯迅這篇文章是針對一九二八年的中國社會和文壇狀況而寫的，引文中的話意在批判那些奴性十足的文學家，并非指責《水滸》。倘若忽視全文的精神實質，孤立地用這段話去要求幾百年前的《水滸傳》，并抓住不反皇帝這一點否定全書，從而定為宣揚投降主義的反面教材，這樣做顯然是不恰當的。根據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等著作中對《水滸傳》所作的詮釋，他是把《水滸傳》作為我國古典小說名著來充分加以肯定的。而為魯迅所不齒的卻是俞萬春反《水滸》之意而撰寫的反動小說《蕩寇志》。

在封建社會里新的生產關系沒有產生以前，人民群眾，即使被壓在最底層、革命性最強的階級或最先進的思想家，他們的最高理想也就是要個“好皇帝”，此外不可能出現更先進的社會理想。《水滸傳》不反皇帝并不奇怪。象黃巢、朱元璋和李自成等反皇帝的農民革命領袖，歸根到底也不過為了自己當皇帝而已。文學作品如果以反皇帝為主題固然好，《水滸傳》不反皇帝，也無可指責，這完全是歷史的局限使然。

《水滸傳》的主要人物——宋江是什么樣的人物形象

如何評價宋江，是關系到如何看待《水滸傳》的一個關鍵性問題。建國以來對宋江的評價，值得注意的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肯定宋江是農民起義杰出的領袖；一種則把宋江看作投降派的典型而予以否定。我認為宋江是作者精心塑造的特定歷史條件下全忠仗義的典型形象，也是當時人民群眾理想中反奸抗暴的英雄。宋江是梁山泊英雄的首領，從《水滸傳》第十八回出場直到小說的結尾，他是作為貫串全書的主要人物刻劃的。作為梁山泊人民起義的領袖宋江一生的是非功過，大體上可分為四個階段來分析。

從宋江出場到被逼上梁山，是第一階段。在宋江出場時小說對他的性格曾做了如下的表述：因他“面黑身矮”，“又且于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又說“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赒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這段話取其大略，對宋江從外貌到人品都作了簡明扼要的介紹，使讀者對他的為人有個初步的了解。接著又描寫這個以仗義疏財、扶危濟困聞名的宋江如何赒濟孤獨、窮困的閻婆和王公。晁蓋等好漢黃泥岡事發后，作為刀筆小吏的宋江，深知事件的嚴重性，當此生死攸關之際，他不怕牽連，擔著血海也似的干系，飛馬來晁保正莊上報信，并為晁蓋等人出謀劃策：“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從此，宋江就把自己和“七星”的命運連在一起了。

為了掩飾梁山泊和他的聯系，宋江一怒殺了閻婆惜，從而逃亡江湖，流落異地。從柴大官人的莊園到孔家莊，又去清風寨，一路上結識了許多英雄豪杰。在清風鎮由于遭到贓官劉高及其婆娘的誣陷，宋江一度當了囚徒，并使花榮也受到株連。清風山的好漢燕順等人設法救出他們，接著又協力打敗了前來追捕的青州兵馬，活捉秦明，計賺黃信。然后在宋江的動員下，這些好漢一并奔上梁山。從這些情節來看，宋江早在上山前，就為梁山泊起義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

宋江和梁山泊英雄早就結下了深情厚誼，但是這位人稱“孝義黑三郎”的宋江，他自己卻沒有上山。他在途中看到弟弟宋清偽稱“父親已死，停喪在家”的書信，便不顧一切地回家奔喪去了。在“孝”、“義”發生矛盾的情況下，“孝”成為他性格的主要方面。宋江回家第二次當了囚徒，在刺配江州的路上，被梁山泊好漢劫上山寨。宋江本應就此入伙，由于他不愿違背父命，執意不聽勸告，仍拒絕入伙。《水滸傳》在塑造典型形象上采取的現實主義手法，就在于嚴格遵循從生活出發，從人物性格出發的藝術規律，從而揭示了宋江遲遲不能上山的內在原因。

宋江在潯陽樓上“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在壁上題詞曰：“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又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反詩集中地抒發了宋江滿懷的憤懣和仇恨，表述了他那反抗精神和個人抱負。在蔡氏家族直接控制下的江州，這就不能不遭到更大的迫害，宋江果然第三次陷入囹圄。當他被綁赴法場臨刑的危險時刻，梁山泊英雄大鬧江州，劫了法場，破了無為軍，活捉黃文炳，使他終于上了梁山。宋江在逼上梁山以前，這些引人入勝的情節，如此豐富、曲折，歸根結底，也是從性格的矛盾來著眼的。

宋江上梁山后到接受招安，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歷。他先輔佐晁蓋，坐第二把交椅，后又接替晁蓋的尊位，做了梁山泊的統帥。宋江多次統領大軍攻州打縣，取得了輝煌勝利，充分顯示了他的軍事指揮才能：如三打祝家莊、破高唐州、攻打青州府、踏平曾頭市、智取大名府、攻打東平府與東昌府等；并且多次擊敗官軍的剿捕和圍攻，兩贏童貫、三敗高俅。宋江的軍事才能，決非匹夫之勇，而是一個兼有文才武略的杰出的指揮者。寫得最出色的要算三打祝家莊。打祝家莊表面看來由時遷偷雞引起，實際上祝家莊是一股專門與梁山泊作對的反動武裝，他們的旗幟是“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梁山捉宋江”，因此這一戰役是不可避免的。梁山泊戰勝祝家莊，和石秀偵察盤陀路分不開。但在如何對待楊雄、石秀、時遷的問題上，小說繪聲繪色地刻劃出宋江的廣闊胸懷。楊雄、石秀剛剛說出時遷被捉的前后，晁蓋便怒喝道：“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宋江慌忙勸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里而來，同心協助，如何要斬他？”在晁蓋看來，楊雄等人以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玷辱了梁山泊的名譽。必須先斬了這廝兩個，才能保持山寨的豪杰光彩。宋江則認為不是楊、石等人玷辱了山寨，而是祝家莊一心與梁山泊作對，如果斬了新來入伙的兄弟，反而助長了敵人的威風。他主張立即點齊人馬，親自統領兵將，掃平村莊、搭救時遷，并爭取李應等人上山。宋江不但勸住了晁蓋，而且安撫了楊雄、石秀，鼓勵他們在戰爭中立功殺敵。宋江對情況了如指掌，知己知彼；處理問題時，敵我、是非又是那樣的分明，入情入理，令人心悅誠服。尤其是通過同晁蓋的鮮明對比，宋江招賢納士的統帥風度，更是令人神往。這正是梁山泊克敵制勝的重要原因之一。

宋江一向對上山入伙的豪杰義士謙恭備至，相敬如賓；對山上眾頭領又能量才錄用，盡量發揮人之所長。所以每次調兵遣將都能相得益彰，出色地完成任務。宋江處處為他人著想，對弟兄們體貼入微，做事又通情達理，令人感到親切、自然、饒有人情味。例如秦明入伙后，妻子被青州知府殺害。宋江便做媒把花榮的妹妹嫁給秦明。又如活捉了扈三娘，宋江就派上幾個老實可靠的小嘍羅把她送到宋太公那里去。人們都以為宋江要娶這個女人，結果卻是宋江好心成全王英，將扈三娘與他做了配偶。弟兄們上山后，宋江總是千方百計地幫助他們把一家老小搬來團聚，這些措施都深得人心。宋江對別人關心愛護，對自己則要求嚴格。有一次，李逵誤認宋江搶了劉太公的獨生女，便大發雷霆，砍倒了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字扯得粉碎，并舉起雙斧徑奔宋江。宋江不但不怪罪李逵，而且陪他到劉太公莊上去分辨真假，叫李逵在事實面前認錯服輸。宋江心胸寬廣，不拒細流，善于團結眾弟兄，一致對敵。因此使英雄聞名而來，讓敵人望風喪膽，從而為梁山泊聚義大業的興旺發達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宋江愛慕人材，對人寬厚，連官軍陣營里也都知道。每逢兩軍對陣，宋江看到對方刀馬嫻熟的將士，總是從心眼里喜愛，不忍輕易傷害。對待俘虜，則一向采取優撫政策，一律以禮相待。許多武藝高強而有正義感的將官，都為之感動而心甘情愿地投誠入伙，這也是梁山泊的實力得以迅速壯大的一個重要原因。而小說的實際也恰恰證明了作者的高明之處：這樣寫既表現出在梁山泊英雄正確政策的感召下，統治集團的營壘是可以分化的，說明一小撮誤國奸佞十分孤立，不得人心；同時又反襯出梁山泊起義的正義性：那些多少對權奸不滿的軍官，在一定的條件下，也是可以爭取到人民這一邊來的。

宋江等梁山英雄一再揭穿假招安的騙局，并且三番五次地戰勝高俅、童貫之流的血腥鎮壓；梁山泊起義的革命形勢不可謂不好，為什么作者要梁山泊英雄接受招安？宋江對受招安為什么又是如此熱中、積極爭取呢？過去有不少評論文章常常沿用菊花會上宋江即席賦詞《滿江紅》中的最后一句“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來證明宋江是個死心塌地的“投降派”。如果我們不是尋章摘句，而是從這首詞總的傾向來看，便可以發現，宋江之所以望招安，仍然是和保境安民的初衷分不開的。“中心愿平虜，保民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邪目。”邊患日亟，不接受招安，便無從“平虜”，也就達不到“保民安國”的目的。這首詞就是對宋江“永存忠義”的肝膽寫照。另外，濃厚的忠君思想，使他一直看不透天下無道、國力衰微的罪魁禍首正是當朝皇帝。這也是宋江帶領梁山英雄接受招安的思想基礎。

但是，將梁山泊受招安的責任完全歸咎于宋江顯然是不公平的。換句話說這支人民武裝終于接受招安是有其歷史必然性和深刻的思想淵源的。第一，梁山泊武裝起義不可能超越“皇權思想”的制約，例如公認革命性最強的李逵，在既反貪官又反皇帝這個意義上和宋江雖有所不同，他口稱“殺去東京，奪了鳥位”，也不過是讓晁蓋做個大宋皇帝，宋江做個小宋皇帝，眾弟兄做個將軍，樂得快活。由此可見，李逵和宋江的分歧不在于要不要皇帝，而在于讓誰當皇帝。歸根到底，在“皇權主義”這個基本點上二者卻是完全一致的。李逵固然有反大宋皇帝的一面，也有粗暴任性的一面。他動不動就掄起兩把板斧，不分青紅皂白地排頭砍去，殺得盡管痛快，也就不可能團結更多的人上梁山了。這樣，不但反不了皇帝，恐怕連貪官也反不成；甚至最后非鬧得只剩下孤家寡人不可！作者這樣刻劃李逵和宋江，著眼點在于性格上的差異，根本談不上“路線斗爭”。第二，從統治階級的最高代表人物這個意義來看，皇帝儼然是國家的象征，在當時民族矛盾異常尖銳的歷史條件下，忠義觀念又是和愛國主義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國之不存，家將焉附？！宋江“中心愿平虜，保民安國”的理想也只有在受招安以后才有可能實現。正是基于愛國主義這個重要因素，才使得梁山泊英雄一起接受招安。第三，從北宋末年到南宋，由于統治階級的反動和腐朽，對外屈膝投降，對內則交替使用殘酷鎮壓和招降的反革命兩手，使此起彼伏、波瀾壯闊的人民武裝起義都先后歸于失敗。《水滸傳》之所以把受招安的結局寫得異常凄慘，這正是歷史真實的生動反映，同時也是現實主義的勝利。反動文痞姚文元胡說什么，只有戰斗不屈而死才算英雄；宋江受招安，自然是萬劫不復的叛徒了。這種形式邏輯是不值一駁的。如果按照這位”靈童”的異想天開去寫，讓梁山泊英雄們在與官軍的戰斗中都是不屈而死，那么，小說勢必要塑造比梁山泊英雄更“英雄”的人物，出來與之相周旋，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斬盡殺絕才善罷甘休。但是，如此一來，《水滸傳》豈不混同于大煞風景的《蕩冠志》了嗎？還是讓這種居心可測的偽科學見鬼去吧！

宋江第三階段的生涯，就是征遼。從藝術角度來說，這部分寫得不夠精采，情節也比較單純。但是這對進一步展現宋江性格，揭示和深化《水滸傳》的主題是十分必要的。盡管宋江等人抱著滿腔的愛國熱情接受招安，仍然逃脫不了權奸的暗箭和陷害。小說以其春秋之筆巧妙地揭露了皇帝的昏庸和顢頇無能：宋徽宗明知蔡、童、高、楊一伙有欺君誤國之罪，亦奈何他們不得，至多只是給了宋江等好漢以履行“保國安民”職責的機會而已，這就算是皇恩浩蕩了。

小說通過征遼的全過程集中地謳歌了宋江的民族氣節。宋江等率領的宋軍齊心御敵，一連奪回許多州縣，出奇制勝、以少勝多地打敗了遼國兀顏統領的二十萬軍馬，直逼燕京，終于迫使遼國國都豎起了降旗。這些情節不僅表現了梁山泊英雄在反對民族侵略的正義戰爭中建樹的赫赫軍功，而且也是一曲嘹亮的民族正氣歌。遼國失敗后，派丞相褚堅來到宋江帳前，許以“金帛玩好之物”意欲收買。宋江卻義正辭嚴地斥責說：“兩國交鋒，自古國家有投降之理。準你投拜納降，因此按兵不動。容汝赴朝廷請罪獻納。汝今以賄賂相許，覷宋江為何等之人！再勿復言！”“再勿復言”！多么斬釘截鐵，又是多么光明磊落！

遼國丞相仍不死心，又帶上十車金銀寶貝、彩繒珍珠去東京活動。與宋江這個草莽英雄的浩然正氣成為鮮明對比的是，滿朝上下，幾乎無官不貪。蔡京、童貫、高俅、楊戩一伙權奸自不消說，省院大小官僚也都無例外地接受了遼國的賄賂，紛紛到皇帝面前為遼國說項。宋江等人忠貞保國的事跡，被金鑾殿的一片惡濁空氣所消溶；正義戰爭的勝利成果，一旦付諸東流，只落得退歸遼國州縣，休兵罷戰。“非是宋某怨望朝廷，功勛至此，又成虛度。”一葉知秋，這聲喟然長嘆，委婉而又深沉地表達了宋江憂國憂民，兼以憂慮個人前途和怨憤難抒的情懷。

征遼的勝利，不僅沒有給宋江帶來喜慶和歡樂，相反的卻是一片愁云慘霧，使他感到無限的凄涼和煩惱。在凱旋的歸途中，宋江觸景生情，“因復感嘆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納悶”，便賦詞一首：“楚天空闊，雁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凈，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的相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嘆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顧影自憐，其中寄托著多少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目中作為“至圣至明”的皇帝偶像一霎時變得黯淡無光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境界，固然顯得失實，不盡可信，但從提倡以少勝多的意蘊來講，卻又是可取的。小說對此時宋江的心情描繪得多么真實，又是多么含蓄。唯其真實才使人更加理解他，同情他；唯其含蓄，又使人對皇帝的昏庸更加痛恨。

讓我們再看看宋江等凱旋歸來的遭遇吧！緊接著皇帝給他們傳令嘉獎的就是一道禁令，把他們封鎖在離東京城幾十里的驛站。被軟禁的屈辱使英雄們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紛紛要求扯起造反的旗幟，大鬧東京，重返梁山。心懷悲憤戚楚之感的宋江，本當和眾弟兄一拍即合，為什么竟一反常態連軍師吳用的話也不聽了呢？他一邊向吳用表白：“若是有弟兄們但要異心，我當死于九泉，忠心不改！”一邊立即召集眾將領集會，明令制止。這時宋江已經準備以死殉國了。“你們眾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后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眾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并且有詩稱贊：“堪羨公明志操堅，矢心忠鯁少欹偏。不知當日秦長卿，可愧黃泉自刎言。”這里弦外之音難道不是對這個時代所有賣國奸臣們的批判嗎？宋江那種“矢心忠鯁”的“志操”難道不是對宋、元之際許多忠臣良將形象的集中和概括嗎？

作為宋江一生中最后階段的主要事跡，便是打方臘。作者讓宋江去打方臘，仍然為了突出宋江的“忠”。在這個基本點上作品的傾向性是很明顯的，即褒宋江，貶方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作者把兩支起義隊伍加以區別，愛憎、厚薄都兩相徑庭，這也可以證明作者的立意不是一般地歌頌農民起義。宋江等人權且嘯聚山林，是為了全忠仗義，保國安民。而方臘卻被寫成稱王圖霸的人物。書中反映方臘在江南稱王以后，那里的人民生活并不安定。作品還三番五次地描寫方臘對人民的危害：“那時百姓都被方臘殘害不過，怨氣沖天，聽得宋軍入城，盡出來助戰。”方臘所屬地區的好漢費保等人，不愿與方臘合作，卻甘愿為宋江出力。這樣寫雖然反映了作者對方臘的錯誤看法，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透露了某些歷史的真實。

無論如何宋江征方臘是錯誤的。這場戰爭的實質是人民革命隊伍的相互殘殺。小說濃重的悲劇性還在于宋江以及梁山泊英雄當時還不可能懂得這一點。宋江把征方臘視為保國安民的必要之舉，這就釀成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可饒恕的錯誤。常言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于封建時代文藝作品中的宋江又怎能求全責備，要求他不犯一點錯誤呢？事實上在征方臘這場悲劇性的戰爭中，宋江的心緒是十分復雜的。當韓滔、彭玘在常州被打死后，宋江大哭道：“誰想渡江以來，損折我五個兄弟。莫非皇天有怒，不容宋江收捕方臘，以致損兵折將？”象宋江這樣一個人物，他的結局決然不會是美妙的。他的晚年也只能在極端痛苦、經常因啼哭而暈倒，內心十分矛盾中度過。隨著理想的幻滅，他目睹眾弟兄一個個慘絕人寰地死去。最終，宋江在凄凄慘慘地當了幾個月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以后，也未能逃脫可悲的下場。

綜觀《水滸傳》的宋江，從人物總的傾向來看，可以說他的一生是全忠仗義的一生，為實現其保國安民的愿望而英勇奮戰的一生。幾百年來，廣大讀者并沒有抓住接受招安和征方臘這兩件事而對宋江全部否定。這足以說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評說千古功罪的權威！宋江作為特定歷史時期人民群眾理想的英雄之一，雖然有濃重的封建思想和許多弱點，甚至犯過嚴重錯誤，但是瑕不掩瑜，《水滸傳》仍然不失為一部永世不朽之作。

(注1)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紀四。

(注2)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紀。

(注3)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傳。

(注4)列寧：《論民族自決權》，《列寧選集》第二版第二卷第512頁。

(注5)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注6)毛澤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