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少數民族地區要繁榮文藝創作,必須糾正過去那些不正確的理論和領導方法,按藝術規律辦事。例如,“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這是我們長期以來遵循的原則,也是長時期中形成的一種習慣的口號。所以,我剛聽到“不繼續提文藝從屬于政治這一口號”時,就很吃驚,覺得有問題,懷疑這是不是修正主義?后來經過仔細琢磨,特別是總結了三十年來創作上的經驗教訓,才逐漸認識到長期形成的恐右癥,在自己腦子里已經根深蒂固。應該說,這個口號在過去一定的歷史時期內起過積極作用,但解放后黨已經提出了“二百”方針,我們許多人還把這個并不科學的口號,用非常簡單、片面、機械的辦法貫徹在復雜的文學創作里,給自己造成了許多條條框框,本來就不怎么放得開的手腳上,又套了一道一道的繩索,使創作的路子越來越窄,公式化、概念化、雷同化越來越嚴重;題材、風格越來越單調,辮子、棍子和帽子越來越多。在內蒙,“寫中心、畫中心、唱中心”,“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所謂“三結合”等等,我們都搞過。例如,一九六四年秋,我們就干了一件甚為滑稽的事情:華北地區要文藝會演,內蒙為了創作參加文藝會演的劇目,領導上把我們幾個搞創作的人集中在內蒙古電影譯制片廠,日夜突擊寫劇本。當時的宣傳部領導同志根據報紙上報導的材料,規定了題目,讓我們寫伊克昭盟達拉特旗一個植樹造林模范的先進事跡。當時全國正在批判“中間人物論”,所以領導要求我們劇本中不能出現“中間人物”,更不允許出現“落后人物”,而要求寫先進與更先進的矛盾。我們對植樹造林都不熟悉,更談不到創作激情。盡管我們都寫過一些東西,也有一定的寫作能力,但是在不熟悉的素材和限期交卷的任務面前,都感到無能為力。后來為了按時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我們只好拿著集體討論好的劇本提綱,分頭去寫,一夜之間,一個人寫一幕,然后由一個同志從頭到尾通一遍。這樣的“創作”,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真正的文學,是作家長期生活積累的結晶,是十月懷胎的產兒,不是泥捏的玩具。這個人捏左腿,那個人捏右腿,最后把胳膊、腦袋、屁股捏合在一起,那不是活人。女人生孩子,不能想生什么樣的孩子就能生什么樣的孩子,作家的創作同樣不能想寫什么就一定能寫成功。創作規律,也同其他自然規律一樣,你要違背它,它就毫不客氣的懲罰你。事實證明,寫作品不能按政治風向轉,而只能堅定地根據人民的利益去寫。我們這里有一位相當能寫的作者,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就寫了一部反映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第一遍稿是按照生活的真實寫的,自然比較生動,具有一定的生活氣息。文化大革命以后,政治形勢跟以前完全不同了,編輯部門和出版社就要求作者為當前政治服務,修改作品。作者用三、四年的功夫,好不容易才把小說改為突出“階級斗爭”,可是剛剛把稿子交上去,“四人幫”又提出要寫“跟走資派作斗爭”。于是作者又用一年多的時間,把長達四、五十萬字的長篇改成同走資派斗爭的作品,可是,政治形勢又變了,要求“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作者又不得不去“配合政治”,進行一番艱苦的勞動;剛修改完,“四人幫”倒臺了,“反擊”成了陰謀文藝,不修改行嗎?作者又經過很長時間的日夜奮戰,把“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部分刪掉后,作品終于出版了。可是書到書店不久,宣布劉少奇同志的大冤案徹底平反,這本經過了長期折磨的、“難產”的長篇,終于未能擺脫夭折的命運!這難道是個別的例子嗎?長期以來形成的為當前政治服務的口號,給我國的社會主義文學事業帶來了何等嚴重的危害。
大家知道,這種違背創作規律的作法,并不是“四人幫”的發明。遠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們就干了許多明顯的違背創作規律的蠢事,我們應該深刻地加以認識。
但是,我們總結三十年來的經驗教訓,探討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我認為不是簡單地反對文藝為政治服務,而是為了糾正過去文藝從屬于政治和為政治服務的問題上所發生的許多錯誤觀點,克服由此而引起的許多違背藝術規律的錯誤作法,使我們作家藝術家能逐步掌握藝術規律,創作出更多的好作品來,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在我們的偉大事業中充分發揮文藝固有的、別的部門所不能代替的作用。這就是用共產主義精神教育人民,影響人們的靈魂,鼓舞人們去改造現實,從而培養具有高度社會主義覺悟的一代新人。
究竟什么樣的作品能培育我們社會主義的接班人?這問題值得好好思考。
粉碎“四人幫”以后,再版的《牛虻》、《青年進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巖》、《創業史》、《青春之歌》等優秀作品,受到了廣大青少年的熱烈歡迎。意志堅強的牛虻,不屈不撓的保爾·柯察金,視死如歸的江姐,熱愛社會主義的梁生寶,堅決走革命道路的林道靜等英雄人物的形象,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著千千萬萬青年讀者的心靈,不知不覺之中為他們樹立了做人的榜樣。這些優秀作品的作者,當時寫他們的著作的時候,并沒有打算為八十年代中國的“四化”服務,但是,他們的作品卻是真正起到了為中國當前政治服務的作用。這是為什么呢?
藝術規律問題,我們過去并不是沒探討過。探討是探討,但一遇到“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這個壓倒一切的口號時,規律就得讓路,就得靠邊站。中青年作家是如此,有豐富創作經驗的、非常懂得藝術規律的老作家,有時也為了配合政治,違背藝術規律去創作,寫不出好作品,這就更加令人不安了。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茶館》、《龍須溝》、《正紅旗下》為什么寫得這樣好,這樣感人?為什么同一作家的作品,有的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有的只能轟動一時?這不就是藝術規律在顯示自己的作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