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慶遠
偶讀《詩經》,看到有不少篇章都用了“萬壽無疆”一詞,因逐篇摘記下來,作了一些參詳比較。
《詩經》是我國古代最早的詩歌結集,輯錄了殷周之際、西周和春秋時期各種詩歌。它的選材比較廣泛,既有司樂太師制作并保存下來的史詩、戰歌、祭祀和宴樂用的宮廷樂曲,也包括有搜集來的民間口頭創作。據說這些古代詩作,當時曾有三千余篇,以后經過孔子的刪定、編輯,保存了三百多篇,有人也籠統地稱之為周詩。
《詩經》所收的三百零五篇詩歌,原來就分為《頌》、《雅》、《國風》三類。《頌》基本上是國君以戰功政跡告成功于天帝和祖先的祭詞,其對象主要是天神地
“萬壽無疆”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詩經》,此點已無疑義,因為我們還未找出比它更早的其他記錄。單從文字字義來理解,“萬壽無疆”一詞是用來祝頌某一或某一部分特定人物永遠長壽,生命永無窮盡的意思。《詩經》里有好些篇章,諸如《小雅》的《天保》、《南山有臺》、《楚茨》、《信南山》、《甫田》,《國風》的《七月》等篇,都一再使用過這個詞。但細讀各篇,特別是結合各詩的主題來理解,就不難發現,由于不同詩篇作者的身分地位不同,也由于不同詩篇當時的適用范圍和作用不同,同樣是使用“萬壽無疆”一詞,但卻往往寓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反映著截然不同的感情和愿望。
只要對《小雅》有關篇章進行一些剖析,就可以發現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小雅》里的“萬壽無疆”一詞是純粹作為一種高級頌詞來用的,而且只適用于對統治階級,特別是對其中上層人物的祝頌。《天保》一篇顯然是在國君歡宴貴族臣僚的場合上,由這些貴族臣僚向國君唱的頌歌,全篇反復頌揚國君如何洪福齊天,壽考萬年。《南山有臺》一篇則是奴隸主貴族在宴會賓客時,借歌唱以相互吹噓,他們唱道:“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又唱道,“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這些歌詞表明,受頌的對象僅限于被認為是“邦家之基(之光)”的貴族,是身居高位的“民之父母”。《楚茨》、《甫田》等篇都是占有田產的貴族在秋收之后,用“報以介福,萬壽無疆”來慶賀。可以認為,“萬壽無疆”數見于《小雅》的若干篇章,說明這個詞在當時是一個比較常用的祝頌之詞,但它又是有嚴格的適用范圍的,僅限于對有身分有地位的人。而在統治階級內部,也是有等差的。用“萬壽無疆”以對最高統治者進行大歌大頌,顯得更為突出。
第二,“萬壽無疆”作為一個高級頌詞,從一開始就是和宗教蒙昧和神權統治密切結合在一起的。天保》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它開宗明義而又三番四次地重復說“天保定爾”(爾,指國君。就是說上天一定會保佑國君的),把天神地
第三,也正因此,在《小雅》的這類篇章里,就難免堆砌著一些大肆夸張的溢美之詞,充斥著一些虛假的奉承話,例如,把國君的福德說成是無限的,所謂“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⑤如此等等,不勝枚舉。簡直是百美交集,無福不臻。這種不切實際,不著邊際的阿諛之詞完全是一種胡謅,和“萬壽無疆”是一路貨色,都是一些經過精選出來的謊言。
根據上述,可以認為,“萬壽無疆”一詞乃是階級社會的產物,是伴隨著階級統治這樣的社會現象的出現而出現的。當然,它絕不是狹義地僅限于祝頌國君和貴族們肉體生命的永存,而是從一開始,就和奴隸主貴族的統治權威和一切政治的經濟的和精神上的利益緊密結合在一起,是和歌頌神力支持,政跡昭著;祝愿權力永固,生產阜盛;吹噓受頌人的有福有運,可以永遠安享人間富貴榮華等等內容揉合在一起的。“萬壽無疆”已經成為上述各種美好祝頌的概括,成為人世間各種尊榮福祉的綜合象征。《毛詩正義》疏注“萬壽無疆”一詞內涵的意義,就說,“予爾萬年之壽,無有疆畔境界,言民神相悅能以受多福也。”⑥這種說法,大體上是符合原意的。
《小雅》有關篇章對“萬壽無疆”一詞的理解和使用,是切合奴隸主和繼起的封建地主階級統治階層的心意的。宋朝的反動理學家朱熹總是強調《頌》和《雅》出于官方正統,作者是什么“圣人之徒”,它的內容又是可以“為萬世法”的,正表達出封建地主階級對此的欣賞,樂于無保留地繼承奴隸主貴族這樣的思想和理論。秦始皇派人東渡尋求長生不老之藥,正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的實踐,雖然是愚蠢已極的實踐,只為千秋萬世留下一個大笑柄。兩漢以后,籠統的“壽考萬年”漸為具體的“天子萬年”所代替,“萬壽無疆”一詞也逐漸發展為只適用于歌頌皇帝一人,頂多有時可以用來祝頌皇帝的配偶(皇后)或嫡尊親屬(太上皇、皇太后)。唐玄宗李隆基過生日,臣下給他獻“萬歲壽”,于是便出現了什么“萬壽圣節”。自此以后,歷朝多有取“仁壽”、“慶壽”、“樂壽”等作為殿閣名稱的,清末慈禧西太后那拉氏在八國聯軍入侵之后,還挪用大量軍費建頤和園,修復萬壽山,具見帝王們對“壽”字的向往和追求的殷切。現存清代的歷史檔案中,還有著相當數量特制的用黃色優等綾緞代替紙張,嚴格按照規定格式,正楷恭書慶賀“圣壽”,“恭祝萬壽無疆”的奏折被保存下來,上面還有著雍正、乾隆、嘉慶一直到慈禧等一本正經地親筆批寫的“朱批”,其實,無非是涂寫著諸如“覽”、“朕安”之類的廢話。假來假往,自欺欺人,純粹是封建社會虛偽禮儀、繁文縟節的表現。可憐人間好縑帛,化作朝廷祝壽文。筆者每當在檔案館看到成捆成堆這類用黃綾特制的奏折時,總有著一種百感交集的復雜感情,其中既有唏噓感觸,也有困惑和憤怒,心情是很沉重的。我國的封建社會是何等漫長呵!它因襲和發展了奴隸社會許多消極的東西,并且將之一再改塑以適應封建統治的需要,世代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真有長夜漫漫之感。象“萬壽無疆”這類僵死的空洞的謊言,竟然通行了數千年而不廢,真是令人費解,亦發人深思。為什么從西周文、武、成、康到清末的慈禧,“萬壽無疆”會對他們有這么大的誘惑力,難道這僅僅是歷史的誤會,一種偶然的巧合嗎?
其實,不論周代或在其后的一些朝代,對于“萬壽無疆”一詞的運用和評價,一直就存在著截然不同的態度和方法。
《詩經》里的《國風·七月》一篇也使用過“萬壽無疆”一詞,但筆者認為,把這個詞編進歌謠,并廣泛傳唱,并不是為了對特定對象的恭維,而是隱含諷刺之意,應該說是頗不尊敬的。此說能否成立,有待于對原詩進行認真的探討。
《七月》,又稱《豳風七月》,原來是春秋時期豳地(今陜西
《七月》全詩,共分為九節,又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到第八節,第九節單獨成為一個部分。第一到第八節都是描述隸農們受到來自奴隸主的各種壓迫和敘述自己生活的痛苦:第一節主要是說在秋風凜烈、冬寒將屆的日子里,隸農們卻是闔家老小“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第二節主要是說在艷陽和煦的春日,隸農家的姑娘們提籃采桑,但是她們有著傷心的顧慮,怕的是被好色的“公子”擄劫而去,“殆及公子同歸。”第三節主要是說隸農們利用春夏種桑養蠶,紡絲績麻,制成各種顏色的布帛,但卻要把最鮮艷漂亮的紅帛獻上去,“為公子裳”。第四節主要說的是隸農們利用秋高氣爽的季節進行打獵活動,但是,獵獲的狐貍皮,卻要貢獻給奴隸主“為公子裘”,而打來的肥大野豬也只能歸奴隸主享受,“獻
十月滌場,朋酒斯饗。
曰殺羔羊,躋彼公堂。
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意思就是說,在十月里掃清場院,大夫耆老們便要祭神會饗,他們殺了羔羊,來到廳堂之上,舉起那大酒觥,在互相祝頌“萬壽無疆”哩!
這一節的內容和前八節是鮮明的對照。前八節歷言苦難的深重,第九節卻在鋪敘尋歡作樂、高呼“萬壽無疆”的盛況。但是,這一節和前八節又是不可分割的,全詩一氣呵成,讀者不能不把兩個部分對照思考,很自然醒悟到那些舉著大酒觥互相祝頌“萬壽無疆”人們的歡樂乃是直接建立在廣大隸農痛苦生活之上的。第九節在《七月》全詩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合情合理而又鏗鏘有力地結束了全詩,與前八節作了強烈的呼應,還嚴肅地回答了前八節揭露出來的各種不公平不合理社會現象的來由,即奴隸主的壓迫和剝削是廣大隸農痛苦生活的根源。《七月》全詩在思想上藝術上是高度統一的,兩個部分存在著密切的內在聯系。隸農們在這里使用“萬壽無疆”以結束全詩,真是神來之筆,點睛之作,大大提高了全詩的社會階級內容和表達出隸農們愛憎分明的反抗意志。在此詩此處反其原意而使用了“萬壽無疆”一詞,表現了隸農群眾的機智、勇敢和光彩奪目的才華,他們巧妙有力地嘲弄了那些作惡多端的寄生蟲,把這些家伙置于被指控的位置上。“萬壽無疆”在這里,已經成為一桿直指反動統治的銳利投槍。
其實,歷史上對“萬壽無疆”之類謊言進行過抨擊的,還大有人在。《韓非子·顯學》就說過,“今巫祝之人曰,使若千秋萬歲。千秋萬歲之聲聒耳。”意思就是說,這種求神念咒式的祝頌徒增喧噪之聲,絕無實效。明代有一個大臣叫鄒元標說得更激切,他在給明朝萬歷皇帝朱翊鉤的奏章中就說到,“臣祝其君,必曰萬壽無疆,臣誠愿陛下寡欲以緝圣學,緝圣學以保圣躬。”⑧意思就是說,與其愛聽“萬壽無疆”這樣的祝頌,倒不如認真保養身體。鄒元標在萬歷年間是一個以敢言極諫著名的人,《明史》卷243有傳。他因為與皇帝抬杠,曾一再受過廷杖、謫戍、罷官。他對“萬壽無疆”一詞的評價,無非是說了兩句老實話,但在當時,敢于冒犯不韙,敢于不隨風逢迎,敢于揭明“萬壽無疆”并無真實價值,是需要有一定見識和膽略的。
幾乎與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同時,在林彪、四人幫和跟他們結伙的那個“顧問”別有用心的操縱下,“萬壽無疆”一詞沉渣泛起,居然又行時了一陣,而且其勢洶洶,具有歷代未有過的聲勢和規模。但“萬壽無疆”絕不是無產階級的語言,絕不是我們社會主義社會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使用的政治語匯。
首先,它是和我們黨的思想理論基礎,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從根本上對立的。按照我們的觀點,自然界和社會上一切事物都處在不斷運動、不斷變化的狀態之中,有生必有死,有壽必有疆(僵)。如果我們接受“萬壽無疆”的說法,就意味著我們的認識水平不但遠遜于《詩經·七月》的無名作者,而且還遠遜于諸如韓非、鄒元標這樣對“萬壽無疆”有過比較正確評價的古代有識之士,就意味著對我們共產主義信仰和理論的悖離。
林彪、四人幫以及那個“顧問”,妄圖采用對領導人過分頌揚,制造個人神化的方法來破壞我黨幾十年來形成的優良傳統,破壞領袖和群眾的正常關系。他們深知在我國社會上還存在著深遠的封建影響和頑固的習慣勢力,便盡量加以利用。但毛澤東同志對他們這樣干早在1970年12月就明確表示“討嫌”,尖銳地批評了他們。毛澤東同志指示,應該把這類形式主義的東西“統統去掉”,可他們就是只在一時間稍有收斂。
現在,陰霾已經消散,“萬壽無疆”之類的喧囂早已平息,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們必須從中認真總結歷史經驗,認真吸取到應有的教訓,也千萬不可對我國長期封建社會的嚴重影響估計不足。
人們,要警惕啊!
①《詩經·小雅·天保》。
②朱熹注《詩經》引《呂氏春秋》。
③④《詩經·小雅·楚茨》。
⑤《詩經·小雅·天保》。
⑥《毛詩正義》第三冊。
⑦《七月》一詩的形成期間,一向有兩說:一說認為在西周時期,一說認為在春秋時期。筆者同意春秋之說,因為從詩篇的內容來看,當時承擔社會主要生產勞動的奴隸,其中不少戶已經有了一小塊份地,他們要把耕種收獲而來的實物中的相當一部分交納給奴隸主,并得接受繁重的勞役剝削。他們正處在從奴隸向農奴過渡的狀況,即通常說的“隸農”。這種“隸農制”是封建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七月》作者敘述自己所受壓迫和剝削的情節,我認為是符合春秋時期的社會狀況的。
⑧《神廟留中奏疏匯要》,吏部,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