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界文明學習

阮　銘

重讀《論十大關系》的一點體會

最近重讀了毛澤東同志的《論十大關系》。這篇名文，到今年四月二十五日，整整經歷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了。雖是重讀，仍不能不被文中強大的思想魅力所吸引，并聯想起魯迅在《戰士和蒼蠅》中引用的那句叔本華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后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我想，無論如何，毛澤東同志留下的這些馬克思主義和民族精神的珍貴遺產，終究是不可磨滅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愈見其偉大。《論十大關系》就是一個例證。這里不打算全面論述這一著作，只談談對其中一個問題的體會，就是向世界文明學習。

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一個戰略方針

正確處理中國和外國的關系，向一切民族、一切國家的長處學習，這是毛澤東同志在《論十大關系》中提出的我國社會主義事業新的發展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今天看來，仍不失為有遠見的勇敢的戰略思想。

毛澤東同志批評了有些國家的領導人不愿意提，甚至不敢提向外國學習的口號。這首先是指蘇聯。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曾經發展到每一項人類歷史上的科學技術，都要找出是哪一個俄國人發明的；科學上的不同觀點，凡是蘇聯科學權威的，就是無產階級的；凡是外國科學權威的，就是資產階級的。

我國歷史上，也有這樣的教訓。當國家興旺發達之際，就有魄力向外國學習，如漢、唐兩代，對外來事物，“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一到衰弊陵夷之際，神經可就衰弱過敏了，“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魯迅：《墳·看鏡有感》)

所以毛澤東同志說，提出向外國學習的口號，“是要有一點勇氣的，就是要把戲臺上的那個架子放下來”。他提出的學習外國的戰略方針，是徹底唯物主義的方針。他主張學習要面向“一切民族，一切國家”，在“政治、經濟、科學、技術、文學、藝術”等一切領域，“一切真正好的東西都要學”，而且要求“有分析有批判地學”，反對教條主義地“一切照抄，機械搬運”。我想，《論十大關系》中提出的這個方針，應當成為指導當前我國現代化建設的一項重要戰略方針。

不要以為這個馬克思主義的方針是容易實行的。要徹底改變多年來閉關鎖國，夜郎自大的盲目狀態，真正有效地運用世界文明來推進我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不僅需要很大的勇敢，而且需要非常認真切實的工作，需要解決好以下三個方面的關系。

第一，認識國情和認識世界的關系。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整風時期，批評了對國內外環境若明若暗、一知半解的主觀主義態度，著重提出要調查研究中國革命環境和世界革命環境。這種調查研究促進了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日益完善地結合，指導了民主革命的勝利。今天我們要指導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勝利，同樣必須著重提出對中國國情和世界各國情況的深入調查研究。過去毛澤東同志指出：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今天我們更應當明確：中國的現代化社會主義建設，是現代世界發展的一部分。就是說，現代中國的建設，不能夠把自身孤立于現代世界的政治經濟文化科學發展之外。我們必須把認識國情和認識世界結合起來，才能夠最有效地運用世界文明來推進我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

現代世界的顯著特點，是信息傳遞快。馬可勃羅時代，中國和歐洲間的信息傳遞是以年來計算的。(馬可勃羅從歐洲走陸路到中國，花了三年；從海路回去，花了一年多。)那時傳播一種新的知識、新的發明創造極其緩慢，所以社會的經濟、文化、科學發展也極其緩慢。現在由于噴氣式飛機、通訊衛星和電子計算機的發展，世界各國間的信息傳遞快到以秒來計算。地球一端的創造發明，在幾秒鐘之內就可以傳遞到另一端。所以現代國家要取得或保持經濟和科學技術發展的先進地位，都必須極其重視調查研究世界各國在科學、技術、文化、經濟等廣闊領域的最新發展。有一個美國人約翰·納斯比特預言，象十九世紀一些國家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一樣，現代發達國家將從工業社會轉向信息社會。他說：“工業社會的戰略性資源是資金，信息社會的戰略性資源是知識和資料。”現代國家投入信息服務的資金和人力增長很快。據日本通產省估計，現在各國支付于信息服務的金額，按每個國民年平均負擔，美國43.5美元，歐洲21美元，日本11.5美元。日本發現自己比歐洲、美國落后5—10年左右，正在努力趕上去。世界上凡是發展迅速的國家，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得益于引進先進技術和開明的人才政策。如美國，電報、電話、汽車，都是從歐洲引進后大規模發展，再超過歐洲的；它的人才也是大量進口的。西德和日本，都注重收集全世界的技術經驗，集中起來加以消化和獨立創造，變成自己的東西；它們還重視教育，尤其是日本，國土狹小，能源短缺，資源貧乏，所以把人力資源當作第一大資源，重視智力開發，把發展教育置于整個發展戰略的優先地位。日本一九五五——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平均年增長率10.35％，其中來源于技術進步的6.5％，來源于資本增長的2.78％，來源于勞力增長的1.06％，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我國是一個富有潛在的自然資源和潛在的人力資源的社會主義大國。這是最基本的國情。這種潛在的自然資源和潛在的人力資源，必須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地同現代科學技術和現代教育相結合，使之充分發揮出來，從潛在的因素變成現實的起作用的生產力，才能創造出偉大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我們應當立足于這個基本的國情來確定我國的發展戰略。這個發展戰略必須有全球的眼光，就是要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世界的物質和精神文明盡量地吸收。象毛澤東同志說的，一切民族，一切國家，政治，經濟，科學，技術，文學，藝術的一切真正好的東西都要拿來，并且有分析有批判地同本國實際相結合，變成自己的東西，這叫做放手拿來，獨立運用。我們前幾年的教訓，并不是向外國學習得多了，而是沒有認真深入地學習，沒有認真深入地調查研究本國國情和外國情況，沒有使引進的外國東西同本國的需要和能力相結合，有效地推動我國現代化建設的發展。這種由于不學習、不調查、不研究而產生的盲目性，才是造成損失的根本原因。所以學習外國一定要同本國實際結合，這是我們必須遵循的毛澤東思想的一條根本原則。

第二，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的關系。傳統也是國情的一部分。有一位青年強調中國的改革要借助于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此說近來頗流行。我認為馬克思主義者對于傳統，需要作科學的、歷史的分析，不能肯定一切或否定一切。所謂傳統文明，大致有這樣幾個部分：

一個是封建時代統治階級的思想文化。從孔夫子，董仲舒，到朱熹，曾國藩，幾千年的封建主義傳統或所謂正統思想，不能說沒有可供借鑒的東西；但它的主體，是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是欺騙人民，反對革新的。而且愈到近代，愈成為反動階級壓迫、愚弄人民的精神工具。從袁世凱、蔣介石到林彪、“四人幫”，歷來大大小小的官僚政客，弄的都是這一套“吃人”的傳統文明。對這種歷史現象，我們應當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來分析研究，而不能拿封建糟粕當做民族精華來哄騙人民。現在誰要借助封建專制主義的吃人傳統來進行“改革”，必然會是“南其轅而北其轍”的。

另一個是封建時代不滿于統治階級的帶民主性的思想文化。從屈原到曹雪芹，歷代許許多多同人民保持聯系的思想家，文學家，科學家，對中華民族貢獻了燦爛的精神文明。這一部分傳統文明，是值得我們批判地予以繼承的。

再一個是近代反封建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從西方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到我國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過去我們的研究是很不夠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在我國雖然沒有發展起來，它在同封建主義、帝國主義思想文化的斗爭中吃了敗仗；但它究竟比封建主義的“國粹”要進步，在歷史上起過革命的作用，這是應當肯定的。魯迅在同“國粹”派論戰時說過：“與其祟拜孔丘、關羽，還不如崇拜達爾文、易卜生；與其犧牲于瘟將軍五道神，還不如犧牲于Apollo。”(《熱風·隨感錄四十六》)這雖是憤激之言，我們不必崇拜任何個人，但對于資產階級啟蒙思想這一筆遺產，不能簡單地拋棄，應給予思想史上的一定位置。

還有一個，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傳統。從李大釗、魯迅，毛澤東、周恩來到劉胡蘭、雷鋒、張志新，代表了我國無產階級先進分子的優秀傳統，在革命和建設中貢獻了偉大的共產主義精神。這是現代中國最高的精神文明。我們要著重繼承和發揚的，首先是這個屬于共產主義的精神文明，同時也要吸收人類歷史上一切進步的傳統文明。

我們還應當清醒地承認，在我國固有的傳統文明中，有一個最薄弱的環節，是反映現代生產力發展水平的現代科學技術，現代經濟管理和現代文化教育。這就是必須老老實實向外國學習的現代文明。我們應當把自己傳統文明中一切好的東西，同現代世界文明中一切好的東西結合起來。不能一提現代資本主義文明就認為都是腐朽墮落的東西。因為歸根到底，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文明是勞動者創造的，包括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科學家，工程師，醫生，教師等等)；而不是少數資本家能創造出來的。資本主義國家管理中某些有效率的政治、經濟設施，也是經過廣大人民的政治、經濟斗爭取得的成果和進步知識分子精神勞動的產物。我們沒有理由拒絕學習其中對于我國現代化建設有用的東西。當然他們的短處，缺點，腐朽墮落的東西不應該學。

第三，對外交流和國內交流的關系。為了使世界現代文明同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相結合，必須把對外交流和內部交流有機地結合起來。如果國內是封閉結構，信息不能在內部傳遞，即使引進了世界先進的科學、技術、管理知識，仍然不可能變成本國文明。現在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中國代表團出國考察回來，并不向國內同行和相關的各行傳遞信息，不久第二個代表團出國又照樣重演一遍，弄得外國人很奇怪。自己浪費了時間和資金，還要浪費別人的時間和精力。因此打破國內的封閉狀態，加強信息交流工作，是提高我國科學、技術、管理水平的一項緊迫任務。要充分發揮電子計算機、圖書館和各種專業報刊在情報交流中的作用和效率，加快情報服務工作的現代化。

這里需要特別提出怎樣結束我國廣大農村的封閉狀態，在農村社會主義建設中引進現代文明的問題，中國式現代化的最大問題，是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村地區怎樣實現現代化？我們必須對此進行認真的考察和研究。迄今為止，主要發達國家走過的現代化道路，都是向大城市發展，農村剩余勞動力大量流入城市。歷史證明這條道路并不理想，造成城鄉差別懸殊，城市人口擁擠、犯罪增多、環境污染，生態平衡遭到嚴重破壞等弊病。既然革命可以根據不同國情走城市中心或農村中心的不同道路，為什么現代化建設不可以根據不同國情也采取城市中心或農村中心的不同道路？從我國八億農民的國情出發，我們的眼光不應只看到上海、北京、天津、廣州這幾個大城市的發展，要面向農村，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方針政策上和規劃部署上把重點放到蘊藏大量自然資源和大量人力資源的廣闊農村地區的發展上去，有計劃有步驟地把新增長起來的文化、科學、技術力量輸送到農村地區去，同時在農村積極生長自身的力量，以小城鎮為中心星羅棋布地發展經濟、科學、教育、文化等事業。這樣的發展戰略，可以使農、工、商、服務等各行各業更好地結合，有利于安排從農業中解放出來的勞動力，有利于經濟和人口的合理布局，有利于環境保護和生態平衡，有利于城鄉經濟的一體化，縮小城鄉差別。走這樣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現代化道路，就需要把封閉的農村變為開放的農村，把現代科學文明輸送到中國八億農民的血管中去。這個掌握了現代文明的偉大人力資源同偉大的自然資源相結合，就能夠開辟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的遠大前程。

防止向外國學習中的兩種錯誤傾向

為了在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完整地、準確地貫徹毛澤東同志《論十大關系》中提出的向外國學習的戰略方針，必須防止兩種錯誤傾向。

一種是懼怕外國資產階級的盲目排外傾向。我國革命和建設面臨的特殊國情之一，就是資本主義不發達，以及由此而來的現代科學文化的不發達。早在民主革命時期，毛澤東思想科學體系同王明教條主義的一個根本分歧，就是對民族資產階級采取團結爭取的戰略方針，還是采取打倒一切的戰略方針。到了社會主義革命時期，我們對民族資產階級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戰略方針，和平地實現了社會主義改造。這是不同于歐洲形式的中國式無產階級革命的獨特道路，是毛澤東同志對馬克思主義的新貢獻。毛澤東同志在開國前夕就滿懷信心地指出：“人民手里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不怕民族資產階級造反。”(《論人民民主專政》)現在我們已經建設了三十年的社會主義，資產階級作為一個階級已經被改造，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已經鞏固，社會主義政治、文化、教育制度都是鞏固的。在這種情況下，實行開放政策，不但引進世界先進的科學技術文明和先進管理方式，而且引進一些外國資本，以促進社會主義經濟和社會主義現代文明的發展，就是走一條堅持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同中國國情相結合的中國式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所以在我們的戰略指導思想上，害怕外國資產階級玷污了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純潔性的恐懼心理是沒有道理的。我們應當充滿信心地在現代化建設道路上實行毛澤東同志的戰略方針。

堅持排外思想的人，往往外表妄自尊大，內心毫無自信，生怕外國資產階級把中國無產階級吃掉了。這哪里是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氣魄呢？關起門來自吹自擂，打開門來弱不禁風，這是一種目光短淺、迷信保守的小生產意識，是應當用無產階級的徹底唯物主義世界觀來改造的。我們以徹底唯物主義的態度來研究外國，首先不是去挑它的毛病(資本主義社會是剝削社會，挑它一大堆腐敗現象容易得很)，而要象毛澤東同志指示的那樣，去學它的真正好的東西，包括政治、經濟、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各個方面，認真鉆研，分析批判，把好的拿來為我所用，弊病要防止。我們有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把它的好東西批判地消化吸收，取利去害，同本國實際結合，加以發展創造，變成自己的東西，可以比它搞得更好。好比健康人吃牛肉，經過自己消化，吸收牛肉的有益成分，使自己更健康成長，并不會吃了牛肉就變成牛的。如果怕變牛而不敢吃牛肉，哪還有什么無產階級風格？把世界文明中一切有用的東西都拿過來，為我所用，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就可以更加強大和鞏固。

至于少數人象過去被本國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所打中一樣，今天也可能被外國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所打中。這種情況我們應當警惕，用加強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政治工作來預防和治理；出現了損害國家人民利益的不法行為，用社會主義的法制來制裁。不能因為可能發生某些可以防止和及時處理的弊病而放棄正確的發展戰略。

另一種傾向，是對外國的東西不加分析地機械搬運。我國在民主革命時期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都吃過照抄照搬的教條主義的苦頭。毛澤東同志在《論十大關系》中，檢查了五十年代前半期學習蘇聯存在教條主義錯誤：“有些人對任何事物都不加分析，完全以‘風為準。今天刮北風，他是北風派，明天刮西風，他是西風派，后來又刮北風，他又是北風派。”現在我們向世界文明學習，同樣要防止教條主義傾向。

怎樣才能使學習外國同中國實際結合？根本的一條，是靠切實的調查研究。前幾年引進中的毛病，就是沒有建立在切實可靠的調查研究基礎上。比如油田、氣田還沒有找準，就引進管道工程和化工成套設備之類，造成浪費。為了在今后的建設中防止再發生類似錯誤，必須在全國一切部門切實加強調查研究工作。我們在民主革命時期提倡調查研究，對于克服教條主義，取得中國革命的勝利起過決定性的作用。今天我們更加需要提倡調查研究來奠定現代化建設的唯物主義基礎。現代化建設需要的調查研究工作比革命時期更復雜，要求更精確，必須掌握多方面的現代科學文化和現代技術知識，必須組織各種專門人才的集體班子，依靠集體智慧，進行材料和數據的收集，對實際情況作出精密的分析和統計，提出各種方案進行比較研究等等。每一項重大的決策，都需要考慮到長遠的和全局的影響，對可能產生的積極和消極的后果進行科學的預測。只有把遠大的戰略眼光同科學的實干精神緊密地結合起來，只有把現代世界文明同具體的中國國情緊密地結合起來，才能夠卓有成效地保證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沿著正確的軌道穩步前進。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