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文學中人與現實關系問題的一點意見》的意見

××同志：

來信收到。你所提到的一九八一年第五期《文藝研究》上的那篇《對文學中人與現實關系問題的一點意見》文章，我匆匆看了一下，我覺得該文作者關于應該重視現實的整體性的觀點是對的，但這并不是我那篇文章所要討論的問題。我在《論“文學是人學”》中所反對的只是把文學的任務規定為反映現實，而把人的描寫僅僅作為反映整體現實的工具這樣的觀點。他好象是不同意我的這一意見，但又并沒有對準我的這一意見立論。我跟他的真正的分歧恐怕是在于：我認為人和現實，個別和一般，是統一而不可分的。文學藝術總是通過個別來反映一般，通過局部來表現整體的，決不能離開人的活動，離開人和人的具體關系，離開人的個性的展現來反映現實，不能脫離個別來表現一般。他雖然并沒有直接而明白地反對我的這一意見，但從他的具體行文來看，他是有不同的看法的。一方面，他雖然也承認“我們對整個客觀生活的認識總是從個別的具體的現象入手，也就是從個別到一般”，但同時他又極力強調“個別畢竟只是從屬于一般而不等于一般”。一方面，他雖然也同意我所說的人不能脫離一定的時代、社會和一定社會的階級關系而存在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打著時代、社會和階級的烙印，但同時，他又特別著重地指出：“這種表現于個人身上的烙印，畢竟不等于一定時代、社會和一定的階級關系本身。”個別不等于一般，一個人身上所打的時代、社會和階級的烙印，不等于時代、社會和一定的階級關系本身。這本是不消說得的，毫無疑問的問題，為什么他要特別鄭重其事地提出來說一下呢？看來，他的意思恐怕是想要求：“個別”能反映出“一般”的所有方面；從一個人的身上能表現出一定時代、社會和階級關系的全部復雜內容。但事實上這是根本不可能和永遠辦不到的事。因為，正如列寧所說：“任何一般只是大致地包括一切個別事物，任何個別都不能完全地列入一般之中……”（《哲學筆記》）。既然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就不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可他也許是因為特別醉心于那個“一般”和“一定……的階級關系本身”吧，當發現“個別”不能完全反映“一般”的時候，他就覺得應該毫不猶豫地丟開“個別”去抓那個“一般”，當特定的個性不能充分顯示“一定……的階級關系本身”的時候，他自然也就認為要緊的是那個“……本身”，而并不是特定的個性了。真不知道在文藝作品中，不通過個別的東西怎樣能表現出一般的東西？離開了一定時代、社會和一定的階級關系下的人的具體活動，怎樣來表現這個時代、社會和“一定的階級關系本身”？這種理論必然會走向席勒化，走向一個階級只有一個典型的結論。其實，不但有各種各樣的個別，也有各種各樣的一般。個別總是這樣那樣地與一般聯系著，一般總是通過各種各樣的個別而表現出來。正因為個別不等于一般，某個特定的個性不等于包羅萬象的現實，所以這個世界才顯得那么光怪陸離，那么豐富多采；我們的文學作品才能夠創造出無窮無盡的生動的人物形象來。歌德把“對個別事物的掌握”，當做“藝術的真正高大的難關”，而我們的一些同志，卻總是十分輕視對個別事物的掌握和表現，在他們看來，似乎個別的東西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般的東西，這種把個別與一般割裂和對立起來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而且，離開了個別的東西，不通過個別的東西，也無從表現出一般來。尤其對于文學藝術來說更是如此。在這個問題上近幾年來大家已經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但不同的看法總還是會有的，討論一下是有好處的。但也不要希望通過幾次討論就能得出一致同意的結論來，尤其不要為討論而討論。其實，這已是一個老問題了，我自己是一點說不出什么新的東西來，因此不想參加這個討論，但我很希望能多聽別人的意見，以期得到更多的啟發和教益。因為來信問及，拉拉雜雜寫上這些，不妥之處請指正。

此致敬禮！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