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我在桂林接待日本《燈花》讀者訪華團,日本朋友一再強調這樣一句話:“只有優秀的民族,才會產生《燈花》這樣優美的故事。”廣西苗族的《燈花》挽救了日本北島歲枝(三十多歲,一個茶葉公司的女職工)三母子的性命,她在準備全家投海之前讀了《燈花》,為它那積極美好的內容所感動,便懸崖勒馬。這是《燈花》的收集整理者肖甘牛同志也始料不到的事實。在祖國十億人口中,少數民族雖然只占五千萬,但就其分布的地域之廣、堅守邊疆之久和其所創造的文化之獨特、燦爛的史實來看,卻是有著非同小可的特殊意義的。少數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絕大部分保存在民間文學的寶山之中。去年八月,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在延邊召開關于當代少數民族作家的研究論文年會,數十篇洋洋論文,幾乎都涉及并論證了少數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對作家的哺育和啟迪作用。當然,在每個少數民族作家的文化血液里,同樣有漢文化和外國文化(或多或少)的種種元素和影響。但這里面起決定性作用的是本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這對解放后成長起來的少數民族作家來說,是特別不應忽視的事實。比方說描寫媒婆的各種戲文的傳統唱詞是不少見的,特別是彩調戲的寫法幾乎都是如此這般的你傳我抄,照本演唱:“媒婆媒婆,能講會說,干裂的田土我講得出水,樹上的麻雀我哄得落。”好是好啦,但早已變成了陳詞濫調。我們只好從壯族民間流傳的“三寸舌頭一嘴油”這一句描繪媒婆的諺語中加以對照糅合,進而寫出了“男婚女嫁把我求,哄得狐貍團團轉,哄得孔雀配斑鳩”這樣的新詞來。再如劉三姐諷刺財主莫懷仁的這首唱詞:“莫夸財主家豪富,財主心腸比蛇毒,走過塘邊魚也死,路過青山樹也枯。”按其資料來源也是民間流傳的。假使不掌握并欣賞傳統歌謠、諺語的資料,那是根本談不上什么繼承和創新的。又假如不反復探索其中的奧妙,那也是根本談不到探索與突破的。傳統藝術這個東西,的確是有它迷人的魅力,我們不熟不愛,就無所謂探索。無所謂探索也就無所謂繼承。無所謂繼承就無所謂創新。無所謂創新就無所謂突破。
有的同志提出這樣的疑問:傳統的民歌民謠諺語(從廣義來說可包括民間文學的一切種類)對表現歷史和傳統的題材是相適應的,假如是表現現代生活題材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于是提出西方資產階級的什么派、什么流,認為唯有學西方流派才能振興中華文學的主張,我是不敢茍同的。我以為,發展我國文藝事業,首先應以本民族的、本國的為主要元素,其次才能談到借鑒外國的好東西,這是建國三十多年來的創作成果所驗證了的事實;僅就民歌來講就是不乏實例的。廣西鹿寨縣有個壯族歌手陶愛英,曾唱了一首比較流行的歌《翠竹頂起半邊天》。“翠竹頂起半邊天”是與傳統情歌“筍子靠竹竹靠山,禾苗靠水水靠潭,情妹靠哥哥靠妹,好比喉管連心肝”的比喻形象“筍子靠竹竹靠山”有著聯系的。我們曾經訪問過陶愛英同志,她對于以翠竹起興的歌,比如“石板下面冒春筍,不得直長就橫生”、“苦竹坡上生苦筍,苦竹苦筍共條根”、“連情莫怕爹娘罵,爹娘做過十七八,扁擔做過嫩竹筍,老人當過后生家”、“千年金竹不變節,萬載銀杉不彎腰”等等,那確是熟悉到呼之即來的程度。但傳統歌里的翠竹,絕無“頂起半邊天”的形象,半邊天是解放后對翻身婦女的新諺語。它本來是比較抽象的政治性術語,經過熟悉傳統竹子歌的陶愛英的一番繼承與創新,就有新的突破。上舉這首歌可以說是藝術較高的新民歌,它不出在不大懂傳統竹子歌的別人的手上,而是出在陶的手上,這絕不是那些目空傳統的人所能做到的。再舉一個不久前產生的歌例。廣西是自衛反擊戰的前線,戰后僅在壯族地區的各個縣就產生了大量的新民歌。其中有這么一首:
狗熊來咬我刀槍,
喲喲喊痛斷肝腸,
十根肝腸九根斷,
笑你狗命活不長!
銅墻鐵壁豎南疆,
山洪暴發把網張,
背簍落江去捉鱉,
河內烏龜一掃光!
這首歌的“狗熊來咬我刀槍”、“十根肝腸九根斷”與傳統歌謠里的“狗咬斧頭難下牙”、“不講苦情你不知,十根肝腸斷九支”是一脈相承的。但第二節的后兩句雙關語,卻是既有繼承又有創新的道理在。“背簍落江”的“落江”即是雙關“河內”二字,這“河內”二字出現在這一類運用雙關妙語的歌詞里,那是史無前例的。“捉鱉”常常是烏龜的雙關語,這是人所共知的,但發展運用得如此巧妙、準確。“河內烏龜一掃光”乃是自衛反擊戰這一歷史事件發生以后的新創作。民歌的雙關語的穩定性是比較強的。但那些具有愛國思想且有滿腹雙關歌詞的老歌手,仍然發展運用得如此駕輕就熟。這里面的奧妙,當然也不是那些不熟不愛傳統民歌因而也不曾予以任何探索的人所能認識或肯定的。
話又說回來了,對本民族的、本國的文化傳統我認為是不能不熟悉的;只有熟悉,你才能就某些方面(甚至在整體上)比較出我們本民族的、本國的與其他民族的、外國的長和短,然后才能談到取長補短和創立各種于人民有益的藝術流派。在今年三月三巴馬歌圩上,壯族歌手們面對兩萬多人縱情歌唱,按其對現代生活的反映來說是多方面的。有藝術表現計劃生育的“破筍做竹篾,綁柴必斷節,十幾歲當爹,枉費好年月”(這是前年乎果縣得獎的新民歌,已流傳到巴馬縣來了)。也有“今年的金絲銀線何故格外鮮艷?今年的朵朵心花何故賽過紅棉?金田銀田比不上今年的責任田羅,歌海歌山比不上今年的三月三!”(這是勒腳歌譯稿,只錄頭一節)從我們壯族歌圩所搜集到的反映現代生活題材的新民歌是豐富多采的。我們還來不及做細心校勘和編選的工作。總之,只要能象歌師們那樣熟悉傳統,就能繼承傳統。只要能象陶愛英那樣能跟上形勢,把握時代精神,那也是可以做到批判地繼承和創新的。問題是我們必須百折不回地去探索,然后才可以談到突破。突破它的意境、情節、寫法,這確非空談闊論所能奏效的。假如要立什么民歌不能反映現代生活的高論,那也是空對空而已。
一九八二、六、三十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