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耕今 高 山
人們對于歷史的認識是不斷深化的。那些不滿足于既定結論的研究者,往往能夠蹊徑獨辟,別具只眼,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尋繹出新的帶有規律性的東西,使人們從往昔所熟視無睹的史料中,獲得新的歷史識見。冀朝鼎同志的《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就是這樣一部富于獨到見解的歷史著作。
冀朝鼎同志是早在二十年代參加革命的老黨員,生前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過不少貢獻。他出生在山西省一位教育家的家庭里,早年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就學,后回國在舊中國的財政界工作,并從事過一些國際金融業務活動。解放后,他曾一度在政務院財經委員會負責過計劃工作。自一九五二年起,他與南漢宸同志一起,負責國際貿易促進會的工作,直至七十年代因病逝世。
《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是在三十年代用英文寫成的,原為作者在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時的論文。作者因此而獲得博士學位,并受到了獎勵。這本書一九三六年在英國首次出版后,很快就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重視和贊揚。英國著名科學史家李約瑟博士曾高度評價此書說:“這一著作,也許是迄今為止任何西文書籍中有關中國歷史發展方面的最卓越的著作”。最近,此書已由朱詩鰲同志譯成中文出版,這是令人感到欣幸的。
一
作者在寫作本書時,除了中國史籍以外,特別是充分利用了華盛頓美國國會圖書館浩如煙海的中外圖書資料,應用分析和綜合的方法,通過對我國古代水利事業的發展過程的考察,確立了“基本經濟區”這一重要概念,并以此來統領全書,提出了一系列富于啟發性的見解。
現代意義上的中央集權國家,主要是以經濟紐帶聯結起來的整體。新式的工業、交通運輸和通訊設施以及先進的經濟組織,提供了實現國家統一和中央集權的經濟基礎。但在封建時代的中國,這樣的基礎并不存在。當時的社會是由千百萬自給自足的村落組成的,由于地理和經濟因素的不同,又形成若干地理區劃。因為當時商業發展的水平較低,始終未能克服農業經濟的局部性和地區性,所以各個區域基本是封閉自給的,彼此間互不依賴,經濟聯系十分松散。以中國國土之廣袤,人口之眾多,又處在這樣的條件下,封建大一統和中央集權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又如何得以千百年維系不墜呢?這些,都曾是使中外史家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曾經有不少人試圖給予回答,但大多偏重于從共同的文化一心理背景去解釋,而本書卻從經濟基礎方面進行了別開生面的探討。
作者認為,中國歷史上存在著基本經濟區。所謂基本經濟區,系指“農業生產條件與運輸設施,對于提供貢納谷物來說,比其他地區要優越得多,以至不管是哪一集團,只要控制了這一地區,它就有可能征服與統一全中國”(10頁)。作者進而指出,歷代封建王朝主要是通過控制基本經濟區,也即經濟發達地區,并以此為支撐點,對其他附屬地區實行軍事和官僚統治來實現其封建大一統的集權統治的。
中國古代的農業生產,可以說是隨著水利事業的發展而發展起來的。由于我國地理氣象和農作物品種的特定條件,要求對水的精心管理和利用,加之漕運的需要,對于作為對附屬經濟區實行政治控制的基地的基本經濟區,歷代封建統治者都極為重視其水利建設。他們以此作為掌握和發展基本經濟區的一種重要手段,作為統轄其他地區、維持國家統一安定的一種政治武器。因此,隨著基本經濟區的歷史遷移,水利工程興建的重心也總是隨之發生相應的變動。作者由此認為,“搞清楚水利事業發展的過程,就能用基本經濟區這一概念,說明中國歷史上整個半封建時期(相當我們現在所說的封建時期——筆者)歷史進程中最重要的特點了?!?14頁)作者在本書中探討了中國歷史上水利事業的發展與基本經濟區的興衰和轉移的密切關系,以及水利事業和基本經濟區的發展對封建時代政治和經濟的重大影響,從而將基本經濟區這一概念,與封建王朝的興衰更替治亂分合聯成有機的整體,對我國歷史上統一與分裂的經濟基礎及地方區劃的地理基礎,作出了深入細致的論證。這種把中國歷史上的政治經濟情況與水利發展事業結合起來加以綜合研究的著作,迄今還是比較少見的。
二
作者對于“基本經濟區”的論述,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區域分析的方法。這種方法對于研究疆土遼闊,情況復雜的中國社會經濟問題,具有一定意義。盡管中國有著幾千年高度集權、統一的封建歷史,盡管在此期間內中國大多數地區逐漸形成了同一類型的社會結構,但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附屬于這種小農經濟上相當弱小的封建商業,落后不便的交通運輸,天然造就的地理區劃和強弱不同的政治勢力,使中國分成了聯系十分松散的幾個政治經濟區。這些區域間事實上存在著土地制度和賦稅方法上的差異,商業資本的分布及其發展條件上的差異,地方統治集團權力的差異,廣大農民生活與勞動狀況的差異;這些差異又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不同地區走向不平衡發展的自然趨勢,從而造成了生產力水平上的差異。在把握這些差異的基礎上抽象出它們之間帶有共性的東西,而不是先驗地從某一原則出發,削足適履地把某些共性強加于這些差異之上,這是作者研究中很有特色的地方。其次,作者并沒有平列地看待這些區域,而是進一步把自己的注意力深入到統一王權與中國不同區劃之間的關系上,探討某一地區何以能一再地控制另一個地區,并在具有顯著地區差異的條件下實現中央集權的問題。他所提出的“基本經濟區”概念,為我們研究中國封建社會地區間關系,統一和分裂周期,“大一統”的封建帝國的經濟基礎等問題開拓了另一方面的思路。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基本經濟區這一理論雖然“不說明階級斗爭,但是,它卻揭示了這一斗爭發展過程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4頁)因此,它對中國古代史的各個方面特別是農民戰爭史、經濟史和水利史的研究,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基本經濟區這個概念,并不是作者主觀臆造出來的。作者首先對中國歷史上灌溉與水道運輸的重要性有了深刻的領會,然后由此入手,廣搜博稽大量歷史資料,特別是我國古代特有的地方志資料,根據其中有關治水活動的記載,編制出從春秋到清末二千六百多年的“中國治水活動的歷史發展與地理分布統計表”,從中發現了一個明顯的事實,即歷代公共水利工程的興建中心大致是與經濟發達地區由北向南漸次移動的趨勢同步變化的。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基本經濟區及其同中國歷史上統一與分裂的關系的概念,才在作者的心目中得以發展。作者在依據這個概念來探討中國古代水利事業的發展進程時曾一再強調說:“綜合與分析是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綜合是對于從分析研究特殊問題所獲得的一些主要觀念進行系統的合成;而分析,如果沒有一個總的想法作指引,要鉆通枯燥乏味的資料迷宮,也不可能有成效……一項科學考察,只有當明言地或不言而喻地確認了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密切聯系之后,才會有成果。”(第2頁)通觀全書,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在這方面的研究節奏。這一點對我們今天也是有啟發的。這不僅僅在于反對以適用的資料去附會某些預定的結論,而且告訴我們,對中國歷史的研究,必須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立足于中國實際,從具體的史實出發。這當然不如借用某些現成的公式和概念來得簡便,但它卻體現了探討科學真理的嚴肅性。
由于“基本經濟區”概念的提領,作者對中國水利史進行了頗為獨到的研究。他不是僅僅按照時間的序列把零散蕪雜的水利工程史料一一排出,也沒有把水利、農業、政治、賦稅等作為相互割裂的系統進行敘述,而是把不同時期的水利建設放置在當時具體的社會政治經濟背景之下進行考察。他從中國特有的地理分布狀況出發,通過對自給自足經濟結構的分析,看到了歷史上政治、經濟相對獨立的地區的客觀存在;然后由此入手,經過對中國封建大一統得以形成的原因的探討,抓住了基本經濟區的存在;繼后,他又以基本經濟區為著眼點,通過強調灌溉與防洪在中國古代農業中的重要意義,闡述了由國家興辦與維修各類水利工程所發揮的特有作用。這樣,歷史上的水利事業就成為包括在中國封建社會大系統內與政治、經濟、地理等許多因素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一個子系統,它所經歷的興盛衰落、演進發展就得到了一個整體性的解釋,而古代治水的公共職能、封建官吏的治水任務及連綿不絕的國家水利建設等一系列問題也有了令人信服的說明。我們感到,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歷史是十分復雜的,任何試圖用單因素分析的方法去反映它全貌的意念都是不現實的,即使是考察象水利史這樣的單一領域,也必須貫徹整體性的原則。
三
值得重視的是,作者在對中國水利發展史進行探討時,還總結了歷史上我們祖先用血汗換來的一些寶貴的經驗教訓。今天讀來,依然發人深省。
作者在本書中特別強調水土保持的重要性,認為“為著保存灌溉水源,首先要防止土壤侵蝕”。他引證了《山西通志》中明代的記載,說明山西汾河支流昌源河流域,怎樣因毀林墾荒、開山造田,把一個正德年間還是水草豐美、林茂糧豐的地區,到嘉靖年間變為人煙寥落的不毛之地。應當承認,這樣災難性的教訓雖然史不絕書,但至今并未很好地吸取,有些地方毀林(草)開荒仍未得到制止,已經造成了極為嚴重的災害。
作者把圍湖造田作為“一個重大的社會經濟問題”,深刻地論述了其危害。他援引南宋官員魏章的敘述說:“圍田之害深矣”。我國從五十年代后期到一九七七年,沿長江各省就圍湖造田近二千萬畝,煙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正以每年五十四平方公里的速度縮小,如此再過十年就有從地面上消失的危險。不僅如此,復又筑堤建閘,任意破壞湖泊的調蓄能力,以致造成“長江中游水災威脅的嚴重性,已遠遠超過黃河下游”(陶述曾:《對長江河道泥沙含量的認識》)。讀過書中那些觸目驚心的歷史記載,我們總要情不自禁地譴責那些亂墾濫伐的歷史罪人;譏責他們的狹隘和自私。然而,我們的盲目蠻干所造成的長江流域的生態惡化和水土流失,難道不也同樣會引起后代子孫們的責罵嗎?
對于中國歷史上“大型土木工程得不到好評的原因”,作者在本書中單寫了一節,特別探討了有關大運河的興建問題。作者指出,在封建時代興建這一類大型土木工程,“需要動員大量的勞動力,在缺乏發達的貨幣經濟和自由的勞動力市場的情況下,就意味著要有由國家的權威來召集和管制的強迫勞動,在半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條件下,要完成這些事業不出現殘酷的現象是不可能的,而殘酷的程度通常又與工程規模的大小成正比例”(98-99頁)。作者在這里論述的,是封建時代的舊中國的歷史情況,與解放后新中國的建設有著性質上的根本區別。新中國的一些大型土木工程,是為了廣大人民的福利,改變舊中國遺留下來的落后面貌而興建的,廣大人民群眾是積極擁護、踴躍參加的。但是在“大躍進”以及十年動亂期間,在“大辦”、“大干”的口號下,也有一些大型工程項目,由于官僚主義瞎指揮,盲目上馬,耗費了人民億萬資財,而實際效益很低,嚴重挫傷了人民群眾的社會主義積極性。還有一些項目,則是貪大求急思想的產物,由于規模大、戰線長、設計不周,又是在我國生產力水平還不夠高、經濟發展還比較落后、技術力量比較薄弱的條件下興建的,也出現了一些強迫命令的現象,正如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決議所指出的,給我國國民經濟造成了“嚴重困難,國家和人民遭到重大損失”。如果我們今天能通過冀朝鼎同志此書,重溫一下歷史上的教訓,還是富于教益的。
一九八一年十月
(《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冀朝鼎著,朱詩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六月第一版,0.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