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雨
老報人徐鑄成,近四五年來,寫了幾十萬字的“報海”回憶錄,已經出版的有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報海舊聞》和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舊聞雜憶》(后一本是據香港三聯書店版修訂重印的)。這些回憶錄,很受讀書界的重視。作者是現代中國報業史上許多重要事件的參加者,又是半個多世紀來政海波瀾中許多重要人物活動的見證。他的記載,大都身歷目睹,或得之于可靠的傳述,稱得上是真實史料。
徐鑄成是新聞界的前輩,經過了二十多年寒冬風雪的吹打,如今年逾古稀了,但以筆“報國”的壯志始終未衰,象他自己所說,“難忘的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總覺得心急火燎似的,想寫點什么,以貢獻于新的長征”(《舊聞雜憶》自序)。“心急火燎”這四個字用得很好,很能反映經過十年浩劫之后許許多多知識分子急于為四化服務的迫切心情。
這些回憶錄,大致展示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作者帶有自傳性質的,從練習記者開始到主持“筆政”,以及幾次辦報的經歷;一是他作為一個記者,廣泛接觸各界(主要是政界、文化界和新聞界)人士的印象,以及對他們的評價。兩方面的內容,自然互有交叉。所占的時間從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五七年,恰滿三十年。其間經歷了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建立社會主義新中國四個歷史時期。作者用一個新聞記者的眼光,描寫他所經歷的事件和遇到的人物,觀察深刻,文筆雋永,既引人入勝,又耐人尋味。因為原是便于今日在報紙上刊載,所以不是照一般回憶錄那樣寫法,具有系統的章節,時間的先后也不求嚴格,而是一題一篇,自成起迄。打個譬方,象是一部“影集”,每一篇都是獨立的一張照片,單獨看有人物,也有背景;而各張照片之間的歷史連續性,則需要合起來看,方能清楚。
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徐鑄成三十年的經歷,是頗不平凡的。他出身于舊中國辦得最為成功的《大公報》,這個報以“文人論政”、對國民黨政權進行“小罵大幫忙”,而成為當時影響最大的“輿論權威”。他是這個報培養出來的第二代僅有的兩個總編輯中的一個(另一個是王蕓生),曾先后擔任太平洋大戰爆發前的香港、爆發后的桂林和抗戰勝利后的上海《大公報》,的總編輯。《大公報》的“三巨頭”張季鸞、胡政之和吳鼎昌都曾寄厚望于他。胡政之對他講過知心話:“我和吳、張兩位,創辦了這個報,我們的責任算是盡到了。至于以后的問題,是下一代的事,你的年齡又最輕,應該負起更大的責任。”(《報海舊聞》99頁)徐鑄成自己說,他“從當練習記者開始,直到主持‘筆政,中間曾采訪從體育新聞到政治新聞,從國內到國外——朝鮮和蘇聯,并曾編輯過教育、經濟、副刊、要聞各種版面,也可說從跑龍套到生、旦、凈、末、丑各種角色都扮演過了。”(《舊聞雜憶》自序)《大公報》這個“科班”把他訓練成預定的“接班人”。
因此,讀者當會饒有興味地觀看徐鑄成在他的回憶錄中所敘述的《大公報》的創業史,發展經過,特別是他對《大公報》第一代的主持人張季鸞、胡政之和吳鼎昌的描寫和評議。他并不諱言,他受到他們的賞識和提拔。對張季鸞,他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寫道:“他對人和藹、淳厚,談吐很有風趣,仿佛有一股吸引力,使我感到他是循循善誘的前輩。”“不拘小節,不修邊幅,一派懶散的‘名士氣,而渾厚、自然,沒有一點做作。”但是他也指出,張季鸞在性格上有兩個弱點:喜歡恭維、重感情。蔣介石利用他的弱點,使他以為蔣“以國士待我”,決心“以國士報之”,以致逐步深入地陷入羅網(《報海舊聞》73、76頁)。對胡政之,他稱贊他“把全部精力撲在報上,并千方百計組織好隊伍”,一定要辦好《大公報》;具有艱苦創業,知人善任,并注意引用人才的膽識和氣魄。但是他也同時指出,胡政之為人苛察精明,不時暴露他的資本家的面目,最后以“社會賢達”身份投靠國民黨(《報海舊聞》78—80、99頁)。對吳鼎昌,主要就只寫他在官場上的善觀風色和投機取巧的歷史了(《報海舊聞》67—70頁)。從這“三巨頭”的身上,徐鑄成讓我們看到了《大公報》所標榜的“不黨、不賣、不做官”的“三不”原則,開始時雖曾起過一些迷惑群眾的作用,但到后來就純然成為騙人的招牌了。
在已發表的回憶錄中,徐鑄成對《大公報》主要持批判態度,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他對《大公報》的辦報經驗,由于知之深,習之熟,則認為也還有值得借鑒的地方。譬如說,關于新聞編輯,《大公報》要求把版面編得活潑精致,《大公報》的編輯“總把編好一個版面,比作辦好一桌筵席,要把大、小、咸、甜各種‘菜肴,搭配適當,使讀者感到有特色,‘色、香、味俱佳。”(《報海舊聞》89頁)對于新聞采訪,《大公報》要求有選擇,有準備,“先要摸清行情,然后才能知道哪些是新聞,關鍵在哪里?”(《報海舊聞》90頁)社論寫得精辟,是使《大公報》成功的一大特色,徐鑄成記下了張季鸞所談寫好一篇評論的“要訣”,這就是:“看問題看不清楚時,應該站得高一點,‘凌空來看,聯系有關的事件一起來看。沒有十分把握時,千萬不宜發決斷性的議論,多談可能,少下斷語;否則,會在事實面前碰壁,失信于讀者。文章要力求流暢易懂,少用怪字僻典;要避免別人常用的詞匯和習慣用語;切忌把句子拉得太長,一句話說不清的,寧可分為兩句、三句話說。”(《報海舊聞》92頁)《大公報》富有想象力和創新精神,它所設計的農村調查通信、旅行通信、旅行寫生、戰地通信等,都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創舉。
徐鑄成在總結了《大公報》的辦報經驗后,發表了自己的感想,我覺得很值得一讀:
作為新聞學研究,探討改進我們新聞工作的道路,進一步為黨的方針政策,為爭取盡快實現四化做好宣傳工作,是不是在這堆廢銅爛鐵中,可以揀出一些可用的、可以借鑒的東西,或者加以“回爐”利用呢?
我曾設想,比如,“小罵大幫忙”,是多年來批臭了的。從立場、觀點來說,批得很正確,有必要。但是,從新聞技巧來說,為什么張季鸞以及“之流”能運用得這么靈巧?
如果把“小罵”理解為批評一些具體工作中的缺點,“大幫忙”理解為堅決擁護基本方針和基本路線,那末,我認為也有其可以借鑒之處的。(《報海舊聞》92-93頁)
這當然只是徐鑄成的一人之見,是不是對尚可研究;但這無疑也是一個力圖堅持四項原則的忠誠坦率老報人的由衷之言。
《文匯報》的歷史,在徐鑄成的回憶錄中占著重要的位置,比之于《大公報》,《文匯報》同他更有血肉的聯系。《文匯報》是在抗日戰爭中上海淪為“孤島”的時期誕生的,徐鑄成并未參加創辦,但是只有等他開始被邀撰寫《文匯報》社論和正式領導它的編輯部,以堅持民族大義、宣傳抗戰救國為編輯的基本方針后,《文匯報》方才“異軍蒼頭突起”,受到廣大讀者的支持和歡迎,在中國現代報業史上寫下了它的光榮一頁。徐鑄成沒有渲染自己個人的貢獻,他寫道:“為什么當時的《文匯報》會受到如此廣大的讀者支持和歡迎呢?我們的編輯來自四面八方,一般說,編報的經驗都很少。就我個人而言,根本談不上有什么進步思想,又和廣大群眾缺少聯系。相反的,卻從舊《大公報》沾染了不少污泥濁水。至多只是一個歷史不長的編輯匠,而且是第一次領導一個編輯班子。其原因最主要的,是由于遠遠拋在敵后的孤島幾百萬愛國同胞,需要鼓舞,需要希望,都想從報紙上聽到抗戰的聲音、勝利的聲音。”(《報海舊聞》288頁)我認為這種對待過去歷史的態度,是實事求是的。
根據回憶錄所記載的過程,徐鑄成同《文匯報》的關系,可分成五個時期:一、抗戰時初創的上海《文匯報》;二、抗戰勝利后的上海《文匯報》;三、解放戰爭時的香港《文匯報》;四、新中國成立至一九五六年春停刊的上海《文匯報》;五、一九五六年復刊至一九五七年反右斗爭開始的上海《文匯報》。回憶錄所敘述的,主要是前三個時期中上海和香港《文匯報》的一些史實。可惜的是,我覺得作者對這段歷史談得不夠,而且顯得零散。譬如說,凡是經過一九四六年國民黨召開偽國大那段時期的《文匯報》讀者,大概都還記得,當時《文匯報》雖然處于國民黨政權統治之下,卻是堅定地站在中國共產黨的一邊,抵制和反對偽國大的召開。開會期間《文匯報》每天的新聞報道和評論,或尖銳辛辣,或冷嘲熱諷,把國民黨和幫閑的兩個小黨的丑態,揭露無遺,態度、立場十分鮮明,讀者無不稱快。這對當日民心的向背,不能說沒有起著相當的影響,可說是《文匯報》辦得最為有聲有色的時期。從徐鑄成所記他決定與《大公報》分道揚鑣時,同胡政之的一席談話中,我們看到他當時的辦報主張已經很為明確,就是“認為應宣揚正義,明辨是非,反對獨裁內戰,與廣大讀者同呼吸”(《報海舊聞》99頁)。他的這個主張,貫徹于《文匯報》,我的看法是,在反對國民黨偽國大召開這段期間得到突出的表現。這段國民黨崩潰前夕的歷史,很值得一寫。作者大概留著放進《報海舊聞》和《舊聞雜憶》的續集了。
徐鑄成三十年的記者生涯,使他接觸大批政界、文化界的各式各樣知名人物。記者接觸各界人物,是為了采訪,為了“記”。他敘述張季鸞對他講過的一段話:“新聞記者最根本的職責是‘記,如果當了老記者就忘記了‘記,那就剩下一個‘老者,失去記者的天職了。”(《舊聞雜憶》自序)他歷數所見過的人物:“在革命領袖方面,毛主席曾接見過我一次,周總理曾三次約我親切交談;曾聽過惲代英的十分動人的演說;聽到魯迅在師大風雨操場的一次講話。見到過金日成將軍和胡志明主席;也看見過莫洛托夫、馬林可夫、卡岡諾維奇這幾位。至于國民黨方面,從蔣氏父子、二陳、孔、宋到正牌、雜牌軍人,而政客、官僚,接觸過的就更多了。反面人物,和汪精衛談話不只一次,溥儀和鄭孝胥在他們未出關前,也曾有一面之緣。還有幸和赫魯曉夫談過一次話。”(同上)以如此的廣泛見聞,親身經歷,自然積累下大量豐富的素材。
現代史料中的一個缺陷,就是對有關人物的個性和聲音笑貌,缺少生動的描寫,因此也就缺少一定的真實感,讀者對此每感遺憾。徐鑄成這些回憶錄中出現的人物,卻能給人以生動的面目。我想作者所以能做到這點,是他善于把所具備的三項條件很好地結合起來:第一,所寫的這些人是他所親自訪問過、接觸過的,不是得之于稗販;第二,能抓住同這些人談話的要點和特征,能從即使是普通的談話中,觀察這個人的性格和某些思想活動;第三,有一支傳神的筆,能恰到好處地把所要敘述的情狀表達出來,一般說,他用的是白描的筆法,流暢而自然,但又十分簡潔。
不妨試舉回憶錄中所寫關于馮玉祥的片段,就可看出他筆下所記,確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那是一九二九年,馮玉祥被閻錫山騙到山西軟禁起來,囚禁在五臺縣河邊村。徐鑄成經過曲折的關系,找到機會,訪問了他。回憶錄中寫道:
見面時,馮正準備吃晚飯,就請我們用餐。菜很簡單,四盆葷素,中間一個火鍋。吃飯間,他先問我多大年紀。我說了。他說:“呵,這樣年輕,就有這樣的才學,我象你這歲數時,還在北洋軍扛大槍呢。”接著,我就問:“最近,前方(指馮的西北軍)有什么捷報來沒有?您看情勢怎樣?”他笑著說:“我的消息,哪有你們新聞記者靈呀。老實告訴你,我現在新聞的唯一來源,就是它。”說著,把筷子指著桌上的火鍋。我聽了莫名其妙。他馬上以譏笑的口吻解釋說:“每次,他們(指西北軍)打好了,火鍋里就有了肉片、肉丸;如果只有白菜、粉條,那一定是他們失利了。這是我屢試不爽的。今天,你看,這里面肉片、肉丸不少,還有幾條海參,看來,一定又打了大勝仗了。”說罷,他放聲哈哈大笑起來。(《舊聞雜憶·馮煥章的風趣》)
這短短二、三百字,把馮玉祥的性格、當時的形勢和他的處境,都很生動地表現出來了。在這段敘述會見馮玉祥的談話后面,徐鑄成自己加上了評語說:“這一席風趣的話,其實把他自己的處境,他和閻的關系,以及當時大局的情勢,都說清楚了,而且把閻老西的刻毒、狡猾和目光短淺的勢利小人的面目,也刻劃盡致。”我看,這個評語移贈給他自己寫的這些回憶錄,也是很恰當的,不為過譽。
以上就是我對徐鑄成所寫這些回憶錄的一點讀后感,介紹得并不完全,只是隨便談了點看法。讀其書,想見其人。讀者是很愿了解一下一本書的作者在現實生活中又是怎樣的。據一位同徐鑄成相識的朋友告訴我,一九七○年,他有幸同徐鑄成同在東海之濱的一個五七干校。那時,徐鑄成白天接受全校大會批斗,或是陪斗;但是晚間逢到舉行乒乓賽,仍是帶著他所慣有的笑容,興致勃勃地趕到白天批斗他的那個大禮堂去觀戰,還不時為雙方打出的好球發出微微的贊嘆聲。我那朋友的“罪行”雖還不足全校大會批斗的規格,但已心情沉重,垂頭喪氣,看到徐鑄成如此的從容態度,不能不表示欽佩。朋友又告訴我,過了十年即一九八○年,徐鑄成應邀參加香港《文匯報》創刊三十周年紀念,香港有朋友勸他留下來辦一張報紙,徐鑄成婉辭謝絕了。朋友說,徐鑄成不愧是一個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的老報人,這是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的。
這,我覺得也可從徐鑄成所寫的這些回憶錄中,得到證明。“誅奸諛于既死,發潛德之幽光”,是非愛憎,很是分明,但不作偏激之論,知人論世,又是實事求是的。徐鑄成說:“寫的都是親身經歷,耳聞目睹,不加增飾,不摻入道聽途說;既無榮寶齋的水墨復制,也擯棄羅振玉式的自制古董。對人、對事,都力求其真實。對己,既不妄加油彩,也不亂涂白粉。”(《舊聞雜憶》自序)真實,這大概就是做一個新聞記者的為人信條吧。因此,我覺得他以上講的這些話是十分真誠的,可以為讀者所信任。當然,我們的希望是,作者能很快讓我們繼續讀到他的精采紛呈的回憶錄的續篇。
(《報海舊聞》,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二月第一版,1.00元;《舊聞雜憶》,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六月第一版,0.73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