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瑞垠
一
滿目翠微,渾濁的江水沐著初夏的陽光,在寬闊的河床里回涌、奔逐、滔滔東去。
這里是長江的下游。離江邊咫尺之地,坐落著一個小山的古老街市東門鎮。鎮子東頭,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小煉油廠。設備簡陋得似乎有點寒磣,連一間象樣的廠房都沒有。但是,濃烈的瀝青味兒和柴油味兒,都在空氣中彌漫著,爐火的呼嚕聲,卡車的發動聲和工人斷斷續續的吆喝聲,都顯示了一種開創新局面的火紅的氣勢。我,來到這里。
“來干嘛?”
“找人。”
“找誰?”
“吳長懷。”
“喲,他病了,在家里躺著啦!”
工人的話,使得我的心里倏地打了個格愣,不免有點悵然。憋不住話的工人,爭先恐后地跟我閑聊起來了。
“要說吳師傅,他可是豁出命干的,不光咱廠里這樣說,你還可以到鎮上去打聽打聽,誰個不夸?!”
“你瞧,汽車、爐子、油庫……,煉油廠的這家業,是他耗盡心血,帶著大伙兒置起來的,不管你信不信,沒有他啊,情況硬是會兩樣呢!”
“牛皮不是吹的,四化不是捏的,要干!長懷就知道這。他總是兩個班三個班地接著干,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蹲在爐子旁,是頭犟牛,勸也勸不住,這不,終于累倒了。”
“他病得怎樣?住哪?”我焦急地問道。尋了個地址,便向吳長懷的家走去。見了吳長懷和他的老伴,方才弄明白,病是怎么回事——
牙疼,老毛病了,這回似乎特別厲害,連續兩天,只能喝點流食,牙床只要稍稍一動,就會冒出滿額頭的汗。“五一”這天,他半躺在床上,翻看著煉油方面的技術書籍,可面部神經卻一陣陣地抽搐著,服了止痛片,毫無作用,書上的字,漸漸模糊了。但,他的思緒卻早已飛到煉油廠去了。
街上“乒里哐啷”,一早就鬧騰開了。人聲、鞭炮聲、鑼鼓聲、廣播喇叭聲……響成一片,吳長懷再也躺不住了,煉油廠初創,安全設施還沒有完全跟上,萬一出了事故……
吳長懷不敢往下想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走,老伴好說歹說不頂用,只好由他去。他是土生土長的東門鎮人,熟人忒多。大家見他那副憔悴、痛楚的樣子,莫不勸他回家歇著,他浮出一絲笑意:“在家憋得慌……”剛說了半句,牙疼得他眉心擰了個結。吳長懷用手捂著左邊的臉頰,來到煉油廠。突然,他感到頭發暈,心里窒息得難受,他硬撐著向爐旁一步步挪去。不料,“咕咚”一聲,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了,在場的人紛紛圍了上來,只見他臉色煞白,鬢角都叫冷汗濡濕了,呼吸急促、微弱。
驚恐的人們,趕忙把他抬到高坡的風口,幾分鐘后,他蘇醒過來了。他被送到附近的浦鎮機車車輛廠醫院。吳長懷的生命處于垂危之中,煉油廠和鎮政府,接連不斷地派人到醫院,醫院的領導和醫護人員,采取了急救措施,終于把他從死神的手中奪了回來。
“我,這已是第三次重新獲得生命了。”吳長懷撲閃著誠懇的眼色對我說,“一九五三年,在南京老虎橋監獄,我得了急病,人已休克,是管教把我送到外面的大醫院,經搶救才活了下來。”
“還有一次呢?”我饒有興致地問道。
“那可是最重要的一次,……”吳長懷的聲音哽噎了,渾濁的淚花在眼眶里直打轉轉。
二
全國剛剛解放,吳長懷因犯偽造鈔票罪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死刑,這是一個令人驚然、恐懼的字眼,吳長懷在聽到宣判時的最初一剎那,象觸到了一股強大的電流,頓時覺得全身麻木、僵直。朦朧之中,他又聽到“緩期二年執行”的聲音,這聲音又仿佛是一根韌帶,把他從死路往生路上拉,他感到遙遠的地方有一線亮光,他慢慢崢開剛剛合上的眼睛,從極度驚恐中掙脫出來,這亮光是這般吸引人啊!希望委實渺茫,但希望到底還是有的。緩期二年,二年,是何等珍貴!
吳長懷拖著沉重的鐵鐐,懷著比鐵鐐還沉重的心情來到南京老虎橋監獄。逝去的歲月象噩夢一樣在腦際縈回:那是一個暴風雨的年代,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百萬雄師正所向披靡:一部,正沿著京杭國道向杭州挺進!另一部,已水泄不通地將大上海緊緊地包圍了。沸騰的生活在召喚著他,然而,他卻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另一條路。
一天,東門鎮上的張克蘇找到浦鎮,神色沮喪地說:“長懷,近來我手頭拮據,想借幾個錢,做小本生意糊口。”
鄉里鄉親,人面人情拉不下臉,他解囊相助。
隔了半個月,吳長懷到城里去找張克蘇。他越過一塊菜地,從一處倒塌的竹籬笆走進去,眼前出現了一棟幾乎是密封的小木屋。門一叫開,啊!桌上放著一架石印機,還有一摞一摞剛剛印好的華東幣。
“造鈔票?!”吳長懷失聲叫道,心中驚懼參半,腳步遲疑,一只腳剛跨進門檻,一只腳卻留在門外。
“進來,快進來!”張克蘇賊眉賊眼眨巴著,一把將吳長懷拽進小屋,輕巧地將門掩上,落了栓。
“聽說嗎,八月中秋,老蔣要回南京吃月餅。你沒見市面上亂哄哄的,誰也管不了誰,千載難逢的良機呀!”張克蘇瞪著一雙貪婪的眼睛,詭秘地一笑,將一迭簇新的鈔票,塞進了吳長懷的口袋里。吳長懷的心中雖不免惴惴然,但卻經受不住錢的誘惑。錢可是主宰一切的呀!別瞧今天還是窮小子,搖身一變,可就成了大富翁哩!他的視線又移向石印機,隨著搖柄的轉動一張一張鈔票神奇般地飛了出來,他象微醉似的飄飄然,他上了賊船,成為這個偽造鈔票的反革命集團的重要成員,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大張旗鼓地整頓社會秩序,強有力地打擊著舊制度的殘渣余孽。張克蘇反革命集團被破獲了,張克蘇在蕪湖就擒。南京的報紙上刊登了通緝令,追捕潛逃犯吳長懷。
吳長懷嚇得魂不附體,逃到上海,逃到杭州,逃到金華!在金華,他改名換姓,隱匿了下來。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九五一年九月,他終于落入了人民的法網!
南京老虎橋監獄里,政府為囚犯們提供了可以說是完善的改造條件。吳長懷被分在設備齊全的印刷車間,勞改干部帶著他們一道干活、排字、鑄字、制版、裝訂……凡是印刷行當的活兒,他樣樣學、樣樣干,一些基本的生產流程和工藝操作,也全掌握了。同時,在制版技術上,他還搞了技術革新。三年內,他已達到一個熟練工人的水平。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加班加點,多次帶病作業,向其他囚犯傳授自己的技藝,他以實際行動,在縮短自己跟“希望之光”的距離。
法律是公正無私的。吳長懷在獄中并沒有做出什么驚心動魄的事,但卻是誠心實意在接受改造。無情的法律對他顯示了有情的一面,一九五五年初春的一天,他被改判為有期徒刑二十年。呵,那遙遠的地平線上的“希望之光”多么令人眩目呵,吳長懷凝望著這道亮光,迎著它,向前走去……
三
吳長懷在老虎橋監獄蹲了五年,之后,他又被轉到溧陽竹簀、蘇州白塔寺等地的勞改農場。一九五六年暮春,他跟一批犯人,搭乘一列悶罐子車,往北方開去。
結束了三天三夜的行程,從車廂的縫隙向外一看,視野之內,是漫無邊際的莽莽雪原,他們來到了北大荒。
爬上卡車,囚犯們向北大荒腹地前進。昏黃的太陽象面銅鏡懸在灰蒙蒙的天上,肆虐的北風呼號著、狂風卷起大雪漫天飛旋。吳長懷雖穿戴著厚厚的棉衣棉帽,仍渾身上下還凍得冰冷冰冷。他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怔怔地看著一片銀白的世界。
“充軍”、“發配”,這些不祥的字眼,在吳長懷的腦子里盤旋。家鄉、妻兒是那樣的遙遠,仿佛是在另一個星球上。看樣子,再也回不去了,他只有在這里了此一生……吳長懷的心在劇烈地抽搐著,忽又不斷地收縮,愈縮愈緊,似乎即刻就要爆炸,那曾經在眼前出現過的“希望之光”,瞬間,又黯淡下去了。
農場為這批犯人的到來,特地開了個歡迎會,老場長在會上還說了話,口氣親切,實在。你聽:“……今天,我代表農場,歡迎大家來建設祖國的北大荒。別看眼下這兒任啥沒有,這只是暫時的。咱腳下的土地,一捏一股油,不信,散會后大家可以試試。咱們要用自己的雙手,把這北大荒變成北大倉。……當然,農場目前的條件是差,甚至可以說很差。可是,條件是人創造的嘛!咱們很快會有機械的,播種機、鋤草機、康拜因,這個機那個機,咱們都會有的,總之,要實行機械化生產。農場興旺了,這里面也有你們出的力,流的汗,政府是不會忘記你們的……”
這些話,又象一股股暖流,涌到吳長懷冰涼的心里。犯人們還演出了精彩的文藝節目,笛子、二胡、京劇清唱、男中音獨唱……他萬萬沒有料到,在這遠離城市的荒原上,另有一番天地,這里也躍動著生活的歡樂。噢,懂了,把他們這些人送到這里來,不是懲罰,而是作為建設北大荒的一支力量,從這里,他看到了中國共產黨改造人改造社會的宏偉氣魄。想著想著,吳長懷不由得眼眶濕潤了,胸口象是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在滾動……
墾荒、播種、收割……他體驗到一種淳樸的勞動樂趣。勞動之余,他還經常被管教干部喊去寫標語、畫墻報報頭、布置會場。不久,他也被吸引參加了文娛演出活動,并且,學會了演唱旦角戲,施脂粉,貼花黃,戴頭套,水袖一甩,婀娜多姿,捏著尖細的嗓門,西皮、二黃、原板、倒板,樣樣都還拿得起,一上臺,連續轉悠它兩、三個鐘頭并不吃累。他的“反串”,經常贏得一陣陣掌聲,而所有這些,只有在中國的勞改農場才能出現啊!吳長懷的心慢慢安定下來了,他親眼看到一個又一個刑滿的犯人離場回家了,也有的出于自愿,成了留場人員,他焉能不相信政府的政策?!“希望之光”在他的眼睛里不再是那么遙遠的了,發出了誘人的色彩。
那是五十年代中期,我們整個國家都是蒸蒸日上,在勞改農場這個小天地里,新鮮事也相繼出現:犯人不再叫犯人,而叫“生產隊員”;犯人允許帶家屬;(住在農場外面)犯人中間成立了自我管理的“積極分子委員會”(簡稱“積委會”)。吳長懷就曾擔任了一個勞改中隊的“積委會”主任。
在他的記憶深處,永遠銘刻著總場召開的一次“積委會”主任會議。就是在這次會上,總場負責人宣布了對犯人進一步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的三項決定:一、施行五元、三元、兩元伍角的等級假定工資制;二、允許犯人吸煙;三、允許犯人蓄發。
這對犯人來說,不啻是個“福音”。散會后,吳長懷回到中隊作了傳達,頓時,象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他們,普遍增強了改造的自覺性和急迫性。比方說,收割時,一晌十畝,過去得兩人干一天,這一來,都是一人一天干兩晌,工效驟然提高了四倍。立功受獎者爭相涌現。政策發揮了威力!
吳長懷干得更起勁了,按規定“積委會”主任,可以脫產,但他從不缺勤。上面決定他管生產,大忙的日子里,每天,他總是干到深夜十一、二點,翌日清晨,薄霧中,就又聽到他從遠處的大田里,傳來的“”的哨音。
“北大荒——北大倉”,這是何等壯麗、祟高的事業啊!吳長懷把自己的命運和農場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了,不錯,他是一名囚犯,但是,囚犯心中也有自己的憧憬啊!
然而,生活的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三年困難時期,犯人中間思想急劇地波動著,餓死、逃跑、自殺的事時有發生。吳長懷由于浮腫也漸漸支撐不住了。走起路來東倒西歪,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襲擊著他,折磨著他。
一天晚上,夜色朦朧,連遍地的冰雪都涂上了一片晦暗,吳長懷等同房間的人都熟睡之后,光著脊梁,只穿一件褲衩,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向深淵似的黑暗走去。突然,一道熾亮的手電光凝聚在他驚恐萬狀的臉上。
“吳長懷,你想干什么?!”是老場長嚴峻的聲音。
“我……我小………小便,我……”
“你不想活了,要凍死自己!”老場長從吳長懷的精神中明白了一切,他走過去,先把自己的皮大氅披在吳長懷的身上,“回去,快!”
吳長懷怔在那兒,風雪嚴寒似乎全都忘了,眼淚一個勁地向外直竄。
“回去!”老場長吼叫著,象一頭發怒的猛獅。
吳長懷震驚了,倏地掉轉身子,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同宿舍的犯人都醒了,一個個驚詫莫名。而全身落滿雪花的老場長,卻什么也沒有盤問,他盤腿坐在炕頭上,給犯人們講農場為改善伙食、減輕勞動強度準備采取的措施……,他說:“咬緊牙關熬過去,日子就好了。咱一心想著北大倉,一定要建成北大倉。要相信政府是有回天之力的,大家的目光要放遠一些,看到沒有,光明就在前面咧!”
老場長話音不高,但句句象重錘一樣敲在吳長懷的心上。他不由得覷了一眼,這才大吃一驚,場長昔日那寬厚的紫紅色臉膛,如今變得憔悴、枯黃,顴骨高高地突出,象兩只圓球。早就聽說他是“三八式”的干部,戰爭年代,身上留下好幾處彈片,至今未取出,他還不是跟大家一樣熬著過嗎?!想到這里,吳長懷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變熱變暖了。
農場設立了“復壯隊”,把不能干活的病弱犯人養起來,等身體復員再回隊參加勞動。場部通知吳長懷進“復壯隊”,但他卻把這個名額讓給了別人,自己繼續吞咽著麥麩皮。很快,農場就給調撥了大米、高粱、白面,于是,大田里、溝渠旁、草甸子上,一個個健壯的身影又重新活躍起來了。
歲月流逝,許多事在吳長懷的思想中泯滅了。唯有一件事刻骨銘心,這就是老場長的死。
一九六八年的八、九月份,他們白天黑夜地在大田里忙著秋收秋種。往年,每逢這個時候,老場長總要來到他們中間,揚場、扶犁、運輸……什么都干。但這次,卻一連半個月不見老場長的面,吳長懷和別的犯人一樣,疑慮叢生:生病?出差?去總場開會?……猜不透啊猜不透。
一天歇晌時,吳長懷正站在田垅上,向一處荒草甸子眺望,忽然一個犯人靠近他,悄聲說:“聽說老場長自殺了。”
“真的?”他驚得渾身打哆嗦。
“差不離。”
憑自己在勞動農場多年的體驗,吳長懷知道犯人們的消息總是很靈通的,他們有著各種令人難以想象的渠道。吳長懷見那人臉色黯然,他相信了。驀地,他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天旋地轉,接著,“咕咚”一聲,象一堵墻似地摔倒在田垅上了。等他醒過來,一幕幕往事浮現在他的腦際:
在那風雪之夜,當他作出輕生的決定,是老場長的一件大氅,一席話語,挽救了他;
在妻子來農場探望之際,是老場長派人套膠輪大車,到數十里之外的小站去接,又是老場長把他立功的獎狀,親手交到他妻子手中;
在他“反串”扮演阿慶嫂,惶急中忘了臺詞,險些被扣上“破壞樣板戲”的罪名時,是老場長實事求是地處理了這件事,承擔了領導責任;
……這樣的事,一時是說不完的:而且,老場長不僅僅是對他吳長懷一個人啊!
這樣的好人竟然死了,是“自殺”?不,不可能(直到十年之后,他才弄清,老場長是被農場的造反派斗死的,這是真正的悲劇)!
天上,陰云四合,淅瀝的細雨飄灑下來了,噩耗使吳長懷不能自持。他傍著一條小河往回走著,啊,它不是正好流經老場長的宿舍嗎?吳長懷靈機一動,用顫抖的手,摘了幾朵殘存的野花,象是隨意地擲進水中,讓潺潺的流水,帶去他的感激,他的哀思吧!
老場長確實死了,可是,在吳長懷的心中,他卻一直活著,仍走在他的前面,召喚著他,給他指路……
吳長懷終于刑滿了,他被調到黑龍江的一個礦山機械廠。
“希望之光”距他愈來愈近了,吳長懷的心中象有一只小鹿在蹦跶,漫長的刑期終于熬過去了,再過一段日子,自己就可以回到妻兒身邊啦!
四
一九七九年七月,吳長懷回到了闊別三十年的東門鎮。
故鄉的人們,以各種不同的眼神,夾雜著嘰嘰喳喳的議論。這個“死緩犯”的到來,一時間,成了鎮上頭號新聞!
他自己呢?心中更是說不出啥滋味。愧疚、歡欣、難過、激動……象是都有那么一點。最初三天,吳長懷家的那扇門一直緊關著,一失足成千古恨,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呢?
但他轉而一想“五十五、下山虎”,自己還不到五十五,差三歲哩!身體挺結實的,長期服刑期間,又學會了不少技術。是的,這些年故鄉確實有了不小的變化,可是,比起近二年自己到過的一些城鎮,畢竟還是顯得落后啊!他懷著一種贖罪的心理,低聲自語:“故鄉啊,我又能為你做點什么呢?”唉,自己半輩子是在大牢里度過的,鎮上敢用我嗎?何況,目前待業青年上百個,怎么著也攤不上自己。吳長懷千思萬慮,與親人團聚的歡愉之情很快就消失了,新的苦惱在折磨著他。
但是,出乎意料的事偏又發生了!
不出一周,鎮上安排他去造紙廠工作,下通知的人跟他談話說:“人民是不會丟棄你的!”他的胸中霎時涌過一道熱浪。
接著,鎮上又給了他二級工的待遇。紙廠下馬了,鎮上又讓他去籌辦小煉油廠。巨大的信任,使吳長懷感激得不能自已。可是,建廠的資金、設備呢?原料呢?人呢?……他心中泛起一串問號,不敢貿然答應。
“白手起家,學大城市的辦法,搞補償貿易。”這就是回答,并且,鎮上很快派他去江南某縣一家煉油廠參觀。
吳長懷上路了。他并不知道,圍繞他的使用,鎮上是有過激烈的爭論的。奔波數百里,他來到一家小煉油廠,在對方熱情支持下,里里外外詳細考察了一遍,設備不論巨細,都畫了圖紙。第三天,就匆匆趕回了東門鎮。
……油池砌好了,爐子支起來了,油槽也挖成了,工人,只是就地進行了簡單的培訓,一九八○年四月,工廠正式投產了。
裝進八噸原油,多少帶有一點神圣光暈的火點著了,燒啊燒,好,第一爐清冽冽的柴油煉出來了,第二爐又成功了。正當他們歡欣鼓舞的時候,不料,第三爐,事故突然發生了。
起因是油渣增厚,熱度傳導不過來,爐底被燒穿,油,淌到了爐膛里面,在油噴嘴八百毫米處倏地著火。火勢,旋風般地往上竄,瘋狂的火舌呼嘯著、奔涌著,有兩、三米高。瞬間,濃煙滾滾,把排油閥完全遮住了。爐后雖有四寸管的閥門可以用來放油,放油渣,可是耐火磚這時已有上千度的高溫,人靠近不得,情勢十分危急!
臨場指揮的老李站在最前面,讓人用濕土堵爐口,試圖降溫;緊接著,爐門也堵上了。誰料這樣一來,火兩頭不透氣,悶在爐膛里,“崩、崩、崩”接連著猛放火炮,把后墻沖開,只見石棉瓦一片片被打得飛出幾十米之外,五十毫升和二百毫升的兩架泡沫滅火機,一個勁地向上噴,硬是不起作用。煙霧翻騰,一片迷蒙,設備即將毀于一旦,一、二十名工人的生命處在嚴重威脅之中。
“撤!”老李大喊一聲。人們大都撤到山坡的一處安全地帶。現場只剩下老李,吳長懷和另外兩個工人。吳長懷的思緒,此刻象爐前的火舌一樣翻卷……
沖上去嗎?那極有可能被硫化氫毒氣熏死,或被大火吞滅。不沖上去,眼看這近二十萬元的設備霎時間就要化為灰燼。共產黨一次又一次給了我生命,改造、教育了我三十年,這個時候,我還顧惜什么?身穿濕衣的吳長懷,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貼近的爐口,在他身后,老李用另一架兩百毫升的滅火機掩護他。火勢,有增無減,夾著呼啦啦的嘶叫聲,象是在抵抗、反撲!
煙,黑煙、白煙、黃煙,交錯翻騰,吳長懷的眼睛剛剛睜開,一秒鐘不到,即被熏得合了起來,里面如同刀割一般疼痛難忍。石棉瓦、耐火磚,照舊“噼里叭啦”地反彈出來,砸在他的肩上、背上和腿上。
吳長懷艱難地在火中,煙里摸索著,搏斗著,終于,他摸到排油閥了。可是,他那里知道,閥門早已燒紅了,手一靠上去,“嗤啦”一聲,一層皮被揭掉了,鉆心地疼。但,吳長懷哪管這些,他咬緊牙,狠命地旋動排油閥的龍頭。
閥門打開了,“呼啦”一聲,象人吐出了一口悶氣,400度高溫的柴油流了出來,順著油槽奔向儲油罐。
火勢減弱了,濃煙消散了,老李飛步上前,把踉踉蹌蹌猝然摔倒在地的吳長懷背了下來。
“工廠得救啦,工廠得救啦!”
這時,一直站在山坡上焦灼等待、驚恐異常的人們,發狂般地呼喊著。是的,全套設備——油箱、油庫、油罐、冷卻箱,爐子、簡陋的廠房……全都得救啦!停在一側的三輛大卡車也未殃及。就這樣,近二十萬元的廠房設備完好地保存下來了,這僅僅是半個鐘頭之內發生的事啊!事后,修補一下爐底,才花了一百七十元。
一九八○年八月的一天,突然油爐的管道被堵塞了,油爐的氣壓急劇上升,廠房內彌漫著濃重的琉化氫毒氣,正在操作的一位工人被熏得休克。吳長懷聞訊趕到,不顧勸阻三次沖進儲油房,頭疼、氣喘、惡心、窒息的痛苦折磨著他,他堅持著,一步也不退卻。故障排除了,他卻昏倒了,眼膜受到嚴重腐蝕,雖然及時送往醫院搶救,但,至今卻留下了殘疾……
挫折和教訓,增長了人們的才智,吳長懷和工人們一道反復研究,采取煉一爐油清一次渣的辦法,不只消滅了事故,而且,四倍、五倍地延長了爐子的壽命,提高了煉油生產的經濟效益。
一個曾被判為死刑緩期二年的人,真正完成了一件英雄行為。值得奇怪嗎?不,因為這件事是發生在社會主義中國啊!
“那樣的時刻,你究竟想些什么呢?”我在結束對他的第三次采訪前問道。
他不經意地笑了,說:“其實也很簡單,我是死過幾次的人了,是共產黨讓我活到今天。要建設工廠,搞四化,還能不付出代價?死了,也值得。”
病中的吳長懷臉色蒼白,卻很健談,我問他今后的打算,他說:“我這個人身體一向不錯。這次,不知怎么的,忽然查出心臟病來,也不太重,我有數。這種病只要自己加以注意就行。”他的牙又疼起來了,輕輕地用手摩挲著臉頰,我勸他休息,他擺了擺手,說:“我也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黨把我當人待,干部群眾喊我同志,如今,又讓我負責廠里的生產,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為四化出力。至少,再干它七、八年沒有問題。”
在吳長懷過于簡樸的家里,他邊說邊捧出一摞書讓我看,這里面有《石油產品試驗方法》、《石油煉制工藝方法手冊》、《煉油設計》、《實用五金手冊》……這些書,有的是從南京、上海、北京等地購買的,有的卻是去信玉門油田要來的。
當我告訴吳長懷,他的事跡在人們中間引起了強烈反響時,他變得嚴肅了,說:“我只不過用自己的行動,來補償過去的罪過。我本來是一棵應當芟除的莠草,可是,莠草也有它的歌嘿!人生在世,總要做一些有益于社會,有益于公眾的事啊。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余生獻給生我養我的故鄉!”
吳長懷從歷史的回顧,進入了對未來的遐想,我驀然發覺,他的臉變得容光煥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