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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酌情處理”

1984-03-24 09:06:22
啄木鳥 1984年3期

尾 山

眾所周知,信訪工作是個受累不討好的苦差,事情又多又復雜。你不調(diào)查研究便不能處理什么事,你要真去了解情況,那么請吧,哪件事也足可以累死一個大活人。再說你了解清楚了又怎么樣?你又不是上級單位,也只能轉(zhuǎn)交原單位,“請酌情處理”罷了。

自從《法學與實踐》雜志復刊以來,老張就專管信訪,小王是他的助手。老張五十多歲了,禿頂,身材不高,圓而紅潤的臉上永遠帶著知足長樂的笑容。他可是個聰明人,在信訪工作上他才不費那些冤枉勁,有來訪的人,他熱情接待,傾聽對方的申訴,一面點頭一面記錄,然后把它整理一下,前面加上××單位,后面加上“請酌情處理”,蓋上公章,每天隨一大批退稿寄出去了事。“來信”就更簡單了,只由小王登記摘要之后,夾上一張打印的便箋,仍舊是“請酌情處理”。

就這樣,老張帶著小王,每天小心謹慎、勤勤懇懇地干著明知道一點作用也不會起的工作,心安理得。只是小王有時會激動起來:“難道咱們就光這么把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能不能實地做點什么事呢?”

老張禿腦門發(fā)亮,笑著說:“你太年輕啊,你得知道,信訪工作在咱們單位只是個搭配,咱們管得了誰呢!哪個單位都有信訪這個部門,可誰不是這么干?那些有實權有聲望的大報刊還這么做呢,象咱們這種學術性刊物又有什么法子!”

小王咧了咧嘴:“到底您是個老……呃,年紀大的人想得多。”

“你大概要說我是個老滑頭吧?可是咱們副主編還說我太孩子氣呢!”老張拍著自己的肚皮哈哈大笑,他正在發(fā)胖,近來竟然買不到他能穿的褲子——腰圍太瘦——這是老張唯一不如意的事。

但近些時老張很不平常。春節(jié)后,他先是翻箱倒柜地尋找一封人民來信,以后他忽然改了態(tài)度,對來信來訪認真起來,還親自出去調(diào)查,這使小王高興起來,也有點納悶:什么事能動了老張的神經(jīng),改變了他那穩(wěn)若泰山的作風呢?

老張的反常,自有他的原因。

且說春節(jié)前的一個星期日,午飯時老張喝了兩杯酒,不覺有點飄飄然起來。他踱出門來順著馬路走走,不知不覺的,隨著人流走進了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這地方太亂了,正想回身往外擠,卻瞥見市場角落里有個賣春聯(lián)的攤兒,便來了興致,連忙過去,發(fā)現(xiàn)這攤兒上放了不少紅紙寫的春聯(lián),語句大半是陳辭舊調(diào),倒是這一筆秀麗端莊的毛筆字令人贊嘆。他越看越眼熟,不由吃驚,連忙尋那賣字的主兒,不料卻是個十多歲的孩子,當然不是他寫的。再往附近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攤后一棵樹上還掛著許多白紙寫的字,有條幅、橫幅,也有對聯(lián)。老張連忙看那字的下款——“趙滄江”,他抓了抓腦勺,這并不是他記得的那名字。

這筆跡和他中學一位老師的字太相象了,但名字卻不對。盡管如此,老張仍舍不得走開。

大樹下圍著幾個人在談論著,中間一個大嗓門似乎在發(fā)表著權威性的論述。老張擠過去,不由一怔。眼睛注視著那個正在側(cè)耳恭聽的小老頭。他凌亂的頭發(fā),白多黑少,有半寸多長,胡須已經(jīng)全白了,兩眼呆滯,眼珠也不大活動——也許有毛病,滿臉皺紋堆出個應酬的笑臉來。再看身上,他穿一身中式棉襖棉褲,半新不舊的,矮瘦的身材,站在那里又彎著些腰,陪著笑臉在聽那小伙子大發(fā)議論。小伙子三十多歲,黑黑的眉毛,兩只伶俐的眼睛,好精神!他提著一張條幅,面對著小老頭,其實是向著大家說:“……書法這門藝術,不能光看外形,主要的是‘氣和‘力。老頭,你這字看起來是很漂亮,可是行家看起來,這字呀,”小伙子搖了搖頭,“‘氣是說不上了,就是‘力也不勻,有的地方還用得不對勁。很明顯,你這字是學崔君孟,也有點象,可是細一咂摸它的韻味,可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其實現(xiàn)在希古齋里就擺著不少崔老先生的字,噴噴,那才叫作美!那才叫藝術!多么足的氣,多么‘內(nèi)在!你應當多去看看,揣摩揣摩……不過,看起來你眼睛也不行了。老頭,你多大歲數(shù)了?”

“八十一歲了。”

“那可真是不行了,寫不了小楷啦。我們單位有些東西得用小楷抄寫,我本想介紹你去的。”

“那可以,同志,我行,”小老頭慌忙插嘴說,“我這眼是有點白內(nèi)障,不過,戴上老花鏡我照樣能寫蠅頭小楷,字跡工整,每千字只收六毛錢。同志,如果活兒多,價錢好商量的。同志,您怎么稱呼?是哪個單位的?”

“我姓吳。老頭,把你的住址告訴我吧。”

“我就住在西邊豆莊公社諸葛營大隊,三生產(chǎn)隊。您啦,我真名字叫趙春圃。”

老張大吃一驚,忙用手捂住嘴。他幾乎喊了出來:趙老師!難道這小老頭就是他?

老張記憶中的趙老師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張效才——老張的名字——在大德中學里讀書,趙老師就在這兒教國文。當時學生十分艱苦,老師也大多很窮,有限的幾個薪水,有吃的沒穿的,當老師的能保存兩件沒補丁的長衫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要是再遇上天災疾病,那就只能坐以待斃了。趙老師在同事中并不算富裕,但他天性喜歡整潔,幾件舊衣服,穿在他身上自有風度,一塵不染。這在同事里倒沒什么,可是有一回他做了件好事,卻惹了一身刺。

有一位老師病倒了,同事們探望回來都嘆了口氣:“唉,看起來過不了多少天,代數(shù)教員要找人了!”

誰知過了兩個來月,那位代數(shù)教員又出現(xiàn)在教員休息室里,使同事們都大吃一驚——他居然活過來了。

聊起來大家才知道,這位代數(shù)老師害了肺炎,發(fā)著高燒。趙老師去看他,問明情況后立刻出去請來了一位日本醫(yī)師。這位醫(yī)師隔一天來一次,每次都打針、留藥,然后鞠躬就走。這樣幾乎一個月,代數(shù)老師日漸好轉(zhuǎn),那位日本醫(yī)師最后一次是和趙老師一同來的。日本醫(yī)師檢查過病人之后,就和氣地點點頭,用他那七拼八湊的中國話宣布:病完全好了,再養(yǎng)十來天就可以工作,至于醫(yī)藥費,他說趙先生已經(jīng)付清了。

趙老師聽說這位同事一貧如洗。根本沒有法子保養(yǎng),便說去想辦法。又過了兩天,趙老師給送來一筆錢,叫他養(yǎng)病,并囑咐他不必往心里去,也不必對外人說。但這位代數(shù)老師哪兒忍得住,上班的頭一天就對每個同事都說一遍,他對趙老師簡直視同重生父母,最后嘆息著說:“象趙老師這種作風,求之古人,大約也不可多得吧!”

他是以感激崇敬的心情說的,但反響卻不妙。他剛一轉(zhuǎn)身,立刻就有人提出來:“日本醫(yī)師!趙春圃怎么和他這么熟啊?再說,錢呢?當時咱們誰不為病人著急,可是誰又有什么辦法!老趙的錢從何處來?嗐,說不定他兼著什么漢奸差使吧!就象咱們那位日文教員!”

也有人說公道話:“就算是兼著漢奸差使,春圃做的也是好事,何況他多半不是,你見過哪個漢奸肯干這種急人之急的事?”

即使有這些議論,同事間對趙老師仍是尊敬的,但這些話傳到學生中間可就變了。青年人血氣方剛,對于做漢奸的人是決不原諒的,就算他做了一兩件好事,漢奸也還是漢奸!所以,每當趙老師走過去后,學生們往往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真是冤枉!趙老師自己也有些感覺,但他卻并不試圖解釋。

有一年夏天,在西城一個僻靜的小胡同里,張效才和一個同學正在一邊走一邊玩。這時,趙春圃老師從他們后邊匆匆地趕了過去。他穿一件半舊夏布長衫,漿洗得很干凈,戴一頂草帽,腳下是黑便鞋,腳步輕捷利落。走在滿是灰土的路上,他鞋上竟沒有浮土。趙老師瘦小的身材,挺著腰板顯得又精神又利落。

望著趙老師的背影,那個同學唾了一口:“還怪神氣的呢!他準是兼著漢奸差使,你信不信?”

張效才對趙老師知道點底細,但在大眾場合卻不敢多說,這時只有兩個人,他忍不住說道:“你們光是亂起哄,憑什么說人家是漢奸!我知道底細,他比別的老師有錢,聽我爹說,那是因為他專賣假字畫。”

大概是聲音大了些,只見前面的趙老師遲疑了一下,猛地回過身來,兩個學生大吃一驚,那個同學伶俐得多,說聲:

“快溜,回見!”一扭身鉆進了旁邊的小胡同。張效才也想跟著跑,恰被趙老師喝住:“別走,我正是叫你!”

張效才一縮脖子,連忙辯解:“我不是成心說您,只是因為他疑心您是漢奸,我才這么說,做假字畫總比漢奸好,您說對不對?”張效才亂七八糟一解釋,倒把趙老師氣樂了——也許他根本就沒生氣,他口氣很平和:“前邊就是我的家,你進來坐坐吧。”

他帶著張效才走到一個整齊的小黑門前,扣了幾下銅環(huán),門開了,張效才帶著一半好奇,一半惴惴不安的心情向院里望著,開門的是和張效才年齡相仿的一個男孩子,生得挺漂亮,趙老師只簡單說了句:“我的學生。”就帶著張效才進了院子,走向西廂房。

這是個極清靜的小院子,房子不算好,卻有兩棵大槐樹覆蓋著大半個院落,而西廂房更是幽靜。進了屋子,張效才立刻怔住了,屋里窗上擋著窗簾,光線柔和,陳設簡單、古樸,但吸引他的,是四局墻上掛著的字,中堂、立幅、橫幅、對聯(lián)、四扇等等,真是應有盡有;字體楷、草、行書也是一應俱全,上款各有不同,但那下款一律寫著“君孟”、“白屋布衣”、“竹溪老人”等等,總之,全是崔君孟的名、字和別號。還有可怪的,那下款只有名字,卻不蓋印章。

趙春圃老師微笑著把草帽掛在衣架上,一面讓坐:“坐吧,你難得來,可以多說會兒話。”

張效才抓了抓耳朵又揉了揉鼻子,看看自己土猴似的一身衣服,又看看那套著雪白布套的椅子,沒敢坐,坐在了旁邊的兀凳子上。趙老師笑了笑,脫去長衫,里邊是白細布中式褲褂,又干凈又合身,更顯得趙老師很是精神、利落,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收斂了笑容,慢慢地說:“我剛才聽你說,我是做假字畫的,所以請你進來說說。我知道,同學里有人說我兼著漢奸差使,有的說我做投機倒把買賣,也許還有別的,我都付之一笑,并不理會,因為不是真的,瞎猜,等他們說膩了自然就不說了。我如果追著去解釋,只會叫大家更疑心,人的性情就是這樣。可是你說出了‘做假字畫四個字,我倒非給你解釋清楚不可,因為這有點接近真相,但又并不如此。”說到這里趙老師停了停,點起一支煙來,慢慢地說:“那么,首先我得問你一下,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的父親,嗯,”張效才囁嚅著說,“是清秘閣的伙計。”

“這就是了,”趙老師做了個手勢,“那么,你說說,什么是做假字畫呢?……別發(fā)怵,在我家里,你算客人了,有什么關系!”

看見趙老師無拘無束的樣子,張效才膽壯起來。他揉了揉鼻子,用課堂上那種聲調(diào)回答:“據(jù)我想,人家不知道假冒著人家的姓名,寫字賣錢,就是賣假字。”

“說得好,”趙老師微笑著點點頭,“那么你看,”他用下頦向四面墻壁上指著,“這都是我寫的,你說他們是假字嗎?”趙老師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不是,它們不能算‘賣假字。那么,我告訴你這件事的原委。

“崔君孟先生比我大著十幾歲,對我來說是半師半友,性情也投緣,更巧的是,我們的字竟是出奇地相象。其實我們并不是臨摹同一個人的,他是專學趙孟,簡直可以亂真。我呢,對清末學者宋伯魯先生的字特別喜愛,也很下了一番功夫。后來真所謂殊途同歸吧,我和崔君孟先生的字竟象是一個版印出來的,這樣,事情就出來了。

“崔老先生名聲早著,東洋人也很佩服他,很久以來就以鬻字為生。我呢,盡管字和崔先生一模一樣,卻并不出名,頂多有人說我寫得不壞罷了。我說過,我和崔先生是忘年交,過去,求他寫字的人太多,打發(fā)不過來的時候經(jīng)常叫我替他寫,落上他的款,從來沒人能分辨出來。可是在十年前,崔先生得了個半身不遂的病,后來雖然有很大的好轉(zhuǎn),卻是再也寫不成以前那樣圓潤秀麗的字了。可是他八口之家靠什么維持呢?恰恰那時我也失業(yè),于是崔先生和我商量,所有求他的字都由我寫,印章由他蓋,得到的潤筆二人對半分。我也就同意了,只把潤筆的分成改成三七,我取三成,以示對老先生的尊敬。這樣,我們合作直到現(xiàn)在,你看,可以說十年以來署著崔君孟名字的字,完全是我寫的。”

“那可夠玄的,要是賣字的人知道了呢?”張效才已經(jīng)完全站在趙老師這方面,甚至于替他擔起心來了。趙老師只啞然一笑:“沒有不透風的墻,現(xiàn)在很有些人知道這件事了,可是求崔先生寫字的人照舊拍破了門!你以為買字的都是真正的鑒賞家么?不是,他們出錢買的是崔君孟這三個字,掛在客廳里裝門面!如此而已。不信的話,你把我寫的這些字換上趙春圃的下款,怕是鬼也不來理你了。”

話語投機,張效才不再拘束了,他骨碌著眼睛向四周看起字來。他見身后那一條立幅是楷書寫的老杜的“絕代有佳人”一首,那筆姿的秀麗連張效才這十多歲的孩子都看直了眼。趙老師也走過來有幾分得意地笑著:“喜歡嗎?等空下來我給你也寫一幅。”隨后他俯下身去仔細的看著“谷”字,原來那里有一個不太顯的墨點。趙老師嘆了口氣:“看來是擦不掉了,這幅字,我自己也很得意,覺得是完美無缺的作品了,不想一不小心,就在這兒滴了一滴墨,慌得我用紙醮,用雪茄煙灰擦,結(jié)果總是隱約有個黑點,看來十全十美的事是不可能的啊。”

從那以后,張效才和趙老師關系好起來,耳濡目染,張效才的字也大有進步。但畢業(yè)后漸漸地也就疏遠了。而他由學生而工作,從張效才變成小張,又變成老張,直到現(xiàn)在,頭上都禿頂了。萬想不到,今天卻在這農(nóng)貿(mào)市場上遇見趙老師賣春聯(lián)!老張一時覺得腦袋昏昏的,往事在腦子里閃動著,他仔細地打量著那個瘦骨伶仃的小老頭……難道他會是當初那精力充沛,精明瀟灑,幾乎一塵不染的趙春圃老師?……看了半晌,老張一聲長嘆:不錯,正是他!看啊,他正謙卑地陪著笑臉,彎著腰,向那個高大神氣的年輕人保證著:“……吳同志,您放心,我真的能寫小楷,筆劃工整,每千字只收您六毛錢,同志,我等著您的信兒……這兩幅字?嗐,標價是每條五元,您看著給吧,沒零錢,您就先拿走。”

吳同志嘴角微微一牽,笑了:“老頭,我哪能白要你的,不過五元一條……呃,多了一點,這么著,我買這兩條立幅,一總給你五元錢吧。抄寫的事我給你說說,看你的運氣吧。”

小老頭嘴里咕噥著什么,連連鞠躬,一面小心翼翼地把那五元錢裝進棉襖兜里。這時老張擠了上來:“趙老……趙老先生,請您把那個橫幅遞給我吧。”

趙老師眼睛真的不行了,他瞇著眼找了一下,才看見老張,他用畫叉指著問:“嗯,同志,您說的是這一幅嗎?”大約是過去的歲月太久了吧,趙老師竟沒認出老張來,不知為什么,這反而使老張松了一口氣。

趙老師把那橫幅遞給老張,一面謙和地笑著:“您多指教。”

老張一面看著橫幅,裝作無意地問道:“老大爺您象是城里人啊?”

“從前是,您啦,本來教中學,六二年退休的。”老人說。只聽這一句,老張已經(jīng)猜出以后大概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仍問道:“那么您有退休金了?”

老人扶住桌子嘆了口氣:“鬧紅衛(wèi)兵那年被轟回老家的,退休金從那兒就不發(fā)了。”

“現(xiàn)在大部分人都落實了政策,您怎么沒有落實呢?”

“唉,其實我沒啥問題,因為我兒子的事,才一家人都被轟走的。”

老張開始注意起來:“您自己既然沒問題,為什么不辦辦自己的‘落實政策”?

老頭兒苦笑了一聲,扶著桌子走到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指著那張骨牌凳讓坐:“請坐同志,我去辦過了。我退休的中學已經(jīng)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管;我去找我兒子的單位,誰知那單位早已撤銷,與別的單位合并了,名稱也改了,人也換了,連頭緒都找不出來……等著吧,我兒媳婦正給我兒子辦平反呢,但愿她能辦成。”

老張不由發(fā)急:“光等哪里行,跑不動,您也可以寫信啊。”“寫過不知多少封了,”老人搖頭,“大部分都轉(zhuǎn)回公社完事,也沒有消息。”

老張?zhí)嵝牡跄懙卣f出自己刊物的名字:“《法學與實踐》您寫過信嗎?”

“寫過三封了,”老人仍舊在搖頭,“有兩封轉(zhuǎn)回來了,請公社酌情處理。”

沒錯,這正是那句老詞兒。老張無地自容地搔了搔禿頂,把眼光移向手中的橫幅,奇怪的是,老人這大年紀,字體仍然這樣蒼勁。橫幅寫的是:

盡日郵亭換客衣,

風流放誕是耶非,

將軍營里年光晚,

京兆街前信息稀。

愁黛忍令秋水見,

花發(fā)還共鳥爭飛,

舞腰女伴如相憶,

為道飄零愿已違。

詩似乎是詠柳的,但老張卻覺得不知怎的似乎與老人有些近似——也不知是古詩還是老人自己的作品。老張一時呆在了那里。

這時那邊賣春聯(lián)的孩子回過來:“爺爺,我餓了,收攤好嗎?今天不錯呢,我賣了一塊八毛錢。”老頭兒眨著眼睛一笑:“我這里還有五塊錢呢。”

看著老人那心滿意足的樣子,老張覺得心里發(fā)酸。他伸手到衣袋里,這才想起,原來昨天發(fā)了工資,他還沒有“上繳”,于是他把那橫幅卷好,小心地拿著,伸手把整個工資袋都掏出來,但把錢拿出來以后,卻又改了主意,只抽出四十元來遞給老人。老人怔了一怔,把錢湊在眼前一張一張地看過,然后說:“錯了,同志,那橫幅標價是四元,您這是四十元吶!”

“沒錯,您先拿著。”他不等老人從惶惑中醒過來,急急地用與他平時完全不同的急步子跑出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老張沒有就此回家,他徑直跑到希古齋去,想證實一下那年輕人的話。

原來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小青年說的那條幅寫的正是“絕代有佳人,幽居在容谷”一首五言,老張向那“谷”字的右邊望去,只見那個談談的墨點隱約還看得出來,再看條幅的下款,卻是蓋了印章的,兩方印,上面白文的是“君孟”,下面朱文的是“博陵崔氏”。

再看下面的標簽:崔君孟、楷書立幅,價600元,還蓋著個藍橡皮戳子:已售出!

600元!老張眼前閃過老人那彎著的腰和陪笑的臉,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

春節(jié)一過,老張毅然走出了辦公室,公文包里裝著一疊空白介紹信和趙老師那第三封申訴信。

第一站他找到了趙老師退休的中學。接待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事干事。這個面容蒼白,身材枯瘦的人看來是個慢性子,他十分客氣地讓老張坐在一張四條腿亂晃的椅子上,看老張的介紹信。他嘴里念念有詞,從“茲介紹……”念起,直念到單位名稱和年月日,然后他滿臉是笑,連說歡迎。可是等他接過趙老師那封“群眾來信”時,他的笑臉僵住了,而且慢慢皺上了眉頭:“那么張同志,您是來了解這件事情?”

“嗯。”

人事干事苦著臉把老張的介紹信編上號夾進個卷宗夾里,慢慢地說:“這個人嘛,我們接到他好多封信了。可是呢,我和領導反復研究過,覺得很不好辦。不瞞你說,我們根本就沒有關于他的材料。現(xiàn)在校內(nèi)的教職工,都是在他走后調(diào)來的,沒人知道他這個人,再說又不是本單位把他轟走的,這就叫人為難了……唔,您要不要喝水?”

老張連忙搖手:“我不渴。我說同志,您的意思是應該怎么辦呢?”

人事干事干咳了幾聲,慢慢地,似乎是斟酌著詞句:“照說,應當哪兒弄錯了,就在哪里糾正,只要那個轟他的單位給他平了反,通知我們,我們保證毫不耽擱,立刻就辦。本來也必須快辦,已經(jīng)受了十多年委屈,又是八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我一直在想,在活著的時候糾正總比死了開追悼會強,您說對吧?”人事干事十分懇切又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結(jié)束了他的話題:“所以我想,這事必須去找趙老師兒子那個單位去,我記得他是在原第八醫(yī)院工作,‘文革中間,那醫(yī)院和第七醫(yī)院合并,成了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單位的隸屬關系和人員都變了又變,找起來很費事。”

“哦,您去問過了嗎?”看著人事干事懇切的表情,老張不由問了這么一句。人事干事?lián)u了搖頭:“沒有,我曾經(jīng)想去,可是辦不到,沒有時間啊,不瞞你說,我不光做人事工作,總務也歸我,我還兼著兩個班的政治課。”

老張走在大路上,咂摸著人事干事的話,想著想著他忽然一下子徹底明白過來,人事干事的一番話,不正是和自己接待來訪的語句大同小異么!他有種種原因沒有辦事——實際上根本就沒打算辦?自己做了兩年信訪工作,事實上不都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請酌情處理”么!中間是不是有些象趙老師這樣的人,伸著脖子在企望、在等待呢?

老張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幾年來,他初次感到有對不起人的感覺,他茫然地走著,直到一個交通民警對他發(fā)一聲喊,他才發(fā)覺自己走到馬路中間來了。他知道準得聽幾句訓斥了,可是那民警看了看他的禿頂和肚子,臉色緩和下來,只搖了搖頭。

老張站在便道上怔了半天,猛地使勁拍了一下禿腦門:“嘿,就象報紙上小伙子們說的吧,從今天做起!改正起來還不算太晚,離退休還有些年,能做不少事情呢!”

真的,說到改正,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是晚了,同時,什么時候也都不算太晚。

就在老張下定決心的時候,趙老師接到兒媳一封信。

趙老師住的是堂弟借的兩間東房。屋里靠窗子是一個大火坑,炕的前面是個柴灶,靠東墻放著擺攤用的那張方桌,桌兩邊是一張椅子和一個倚著墻的方凳。老頭子正在燒柴鍋,一面看信,不住地打著噴嚏,也不知是被煙嗆的,還是屋子冷凍的。他看完了信又看看鍋,停止了添柴,然后一陣咳嗽,蹲在他旁邊的孫子小遜焦急地問:“媽媽信上說什么?”

“她說,你爹平反的事有了點希望,可是她得回來一趟,找找有關單位,不過又沒路費。”

“得多少錢啊?”小遜仍是急急地問。

“這么遠,來回怕不得二百多塊錢!這哪兒找去。”

孩子一下子不言語了,他也知道這筆錢目前連一點指望都沒有。

老頭子嘆了口氣,想說什么,正在這時卻聽見院子里幾個孩子一齊喊起來:“趙爺爺,有人找,城里來的!”“騎嘟嘟車來的!”

趙老師一哆嗦。盡管已經(jīng)好幾年沒什么事了,可是一有突如其來的情況,老頭子不知是福是禍,總不由得害怕。這時他慌忙爬到炕上去,在破窗洞上使勁往外看。只見春節(jié)前買字的那個吳同志,正用力地把摩托車搬進院子里來。他紅光滿面,衣裝漂亮,大嗓門嚷了起來:“就是這東屋嗎?喂,我說趙大爺,您這地方可真不好找,虧得是我,要是別人就許空跑一趟!”

小伙子也不等讓,一步就邁進了屋門。他四面打量了一下,搖了搖頭。趙老師恭敬地鞠躬,讓他到那椅子上去坐。吳同志看了看沒有坐,用手套撣了撣炕沿,坐在了那里。他伸出一只手攔住了忙著倒水的老人:“別張羅了,趙大爺,我不渴。咱們先談正經(jīng)事吧,我給您送了個喜信來。”

趙老師滿臉陪笑:“是不是您單位有什么寫的活兒?”

“抄寫的事吹啦!”吳同志大大咧咧地說,“文件不能拿出來抄,可是您這情況又真叫人可憐。我好容易才給您找了個路子,這事也算巧,您先看看這個。”吳同志說著從大衣袋里掏出個手絹包來,打開看,原來是兩塊一寸見方的印章。趙老師一聲驚叫,忙湊過去看,立刻又直起來,眼光灼灼的,好象他的白內(nèi)障都消融了。他一手拿著一方印章,望著小伙子說:“我當然認得!這是崔君孟先生常用的兩方印章,還是當時的名字賀孔才先生刻的,一個是朱文的‘博陵崔氏,另一方是白文的‘君孟。你看這刀法的秀勁,”老頭子嘆了口氣,“這樣的東西是不會再有的了,可是……”老人用疑問的眼光望著吳同志,“那么,您和崔君孟先生是?……”

吳同志哈哈大笑起來:“趙大爺,我和崔君孟毫無關系,這兩方圖章落到我手里也是偶然湊巧。嗐,‘文化大革命中間什么巧事都有,趙大爺,我倒替您想了一條路子。”吳同志壓低了聲音。“崔君孟的字絕大部分是由您代寫的,這我已經(jīng)打聽到了,您也不用避諱。現(xiàn)在崔君孟的字可是熱門貸,日本、港、澳和南洋華僑,有好多人都喜愛他的字。我這有兩方圖章,咱爺兒倆合作,您還和從前一樣,光寫字就行了。紙、筆、墨、硯、裱,更重要的是印章和賣出,全是我的事。所有的收入,六成歸我,四成歸您。一句話,您就穩(wěn)坐釣魚臺,凈等拿錢就完了。什么風險都沒有。趙大爺,您看這主意怎么樣?我姓吳的夠不夠朋友?”

看見老頭子遲疑的神氣和異樣的眼光,吳同志決定再進一步,他盯著老頭子的面容,繼續(xù)說:“我也想到了您眼前的情況。別看現(xiàn)在農(nóng)民大多富起來,您可末必能緩過來。反正咱爺兒倆這伙計搭定了,我給您帶來點錢,您先把家安置安置。”說著,小伙子取出三疊厚厚的鈔票來:“這兒有三百塊錢,您先花著。其實咱們的合作搞起來以后,這點錢簡直不夠咱們當小費賞人的。”說罷,吳同志哈哈大笑起來。

一下子看見這么多錢,老頭子眼都直了。他不住地眨著眼睛,看看錢,又看看怔在旁邊的小遜,他小手里還拿著媽媽那封信,要命的信,要命的錢!可是錢就擺在面前……

老頭子連嘴唇都直哆嗦,顫抖抖的手無意識地慢慢地向錢伸過去。小伙子銳利的眼睛直盯著老頭子的臉,這時他松了口氣,不由想夸老頭子幾句:這您就想對嘍,我的趙大爺。這十年,發(fā)什么財,干什么事的沒有!

老頭子的手停住了。他怔了會子,干咽了幾口,突然用手把錢一推,陪著笑說:“吳同志,我真感激不盡,不過這事太大,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這錢您先帶著,等我決定干,再找您借。”

吳同志是打好了如意算盤來的,不提防老人會有這一著,他先是怔了一怔,接著眉毛一皺,臉色陰沉下來:“我說趙大爺,您可多想想,這事可是過了這村沒這店,就算您有別的路子,能往外賣,可是您有這兩方印么?您都八十多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要是在怎么分成上有意見,你可以說嘛,咱們再研究。”

“不不,”老頭子陪著笑臉連連擺手。“您說到哪兒去了,您這一番好心,我哪會有別的想法?真是因為這事非同小可,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小伙子一聲冷笑:“當著真人別說假話,老伙計,你家里的事我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你家里還有誰?難道你就和這小兄弟商量嗎?還有一說,爺兒們,這事就只咱們兩個知道,你要是傳出去,可別說我姓吳的不夠朋友!”

老頭子嚇得變顏變色的:“這我哪兒敢,您盡管萬安。說實話,這突如其來的事,就我一個人想想,您也得容我?guī)滋煜薨 !?/p>

“也好,”小伙子忽然又爽朗地笑了起來,“您說得也對,我是一片心全為您想,可忘了您這八十歲的人了,碰見什么事都得猶豫半天。也行,您多想想。我過幾天再來看您。”吳同志又恢復了原來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向老人點點頭,還用白嫩的大手拍了拍小遜的腦袋,然后說了聲:“您別送,我過幾天再來。”

吳同志走了,老頭子一聲長嘆,坐在炕沿上發(fā)怔。過了好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小遜也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爺爺,手里還拿著那封信。老頭子又嘆了口氣:“小遜,你說我做得到底對還是錯?”

“您做的事當然對,”小遜對爺爺是絕對擁護的,再說他對吳同志也早有成見,“春節(jié)前那天我就瞧他不是好人,他還‘摳門兒,拿走兩張字才給一半錢,倒是那個禿頭的叔叔好。”

老人皺上了眉毛:“我也不喜歡這樣子,我賣字,又不是要飯,為什么多給!當然,我更不喜歡這個小青年。”

過了幾天,老張抽個空跑到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來。辦公室里是一位燙著頭發(fā),二十多歲的女干部,戴著副很時興的平光眼鏡,她冷冰冰地瞥了老張一眼,接過介紹信看了一看,忽然露出笑容來:“哦,您是《法學與實踐》的記者?您有什么事?”

老張把來意說了一遍,這位女同志微微一笑:“那么,您應當找‘落實政策辦公室,我們這里是院辦公室。”

落實政策辦公室設在五樓,管“落辦”的老劉是個五十多歲的人,滿頭花白頭發(fā),嘴上的胡子也有些天沒刮了,滿臉晦氣,就象他三天沒洗臉似的,他疑慮地地望著闖進來的老張。老張又從頭把原委說了一遍。正如他預料的一樣,老劉立刻皺上了眉毛:“呃,嗯,對對,印象里是有這么回事。”說著他立刻在抽屜和文件柜里亂翻起來,但他什么也沒找到。最后好容易才查著了下落,老劉抹了抹額角,抱歉似地說:“我已經(jīng)把信轉(zhuǎn)到上級去了。同志,我這個小攤子只是個承上轉(zhuǎn)下的機構(gòu),實際上解決不了什么問題。”

老張先是不大高興——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要你這個干部做什么?!但他立刻聯(lián)想到了自己,不由苦笑起來。老劉叨嘮著:“這位姓趙的事可也的確羅嗦,我記得信上說他還是合并以前八院的大夫,他的檔案又不在這兒……”

“可是我這封來信是他父親的,和他兒子無干呀!”

“當然當然,可是那就更不好辦了,這位趙老師根本不是這兒的人,領導絕不會同意出證明的。”

“按規(guī)定,不是哪兒弄錯的由哪兒糾正嗎?”

“當然當然,可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又沒有什么證據(jù),怎么和領導去說呢……這么著吧,您把這封信交給我,我拿它去找領導好好談談,爭取他能……”

老張嘆了口氣,不過看他還算誠懇,心里還有點希望。便推心置腹地把自己與趙老師的關系和趙老師的歷史及現(xiàn)在的景況如實地說了一遍。老張說:“老劉同志,哪兒都一樣。唉,咱們這做信訪工作的人是不是能真的干點工作呢?難道只能打太極拳,把來訪的人敷衍走完事嗎?”

老劉怔了半天也嘆了口氣:“有什么法子呢!醫(yī)院實際是基層,我呢……說實話我自己落實政策才一年多。我對哪一封來信都是看了又看。可是……”他搖了搖頭。

老張理解老劉的心情,于是他提高了聲音:“你呀,不是我說你,有職就有權!能做到的事,咱們就該負起這個責任。”老張往前探了探身子,“咱們年齡差不多,我還記得解放初期那股子勁頭,那時我在個縣民政科工作,我們哪會往外推事,簡直是出去找事干,……”

老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真的。那時候什么叫上下班,我一直就睡在辦公室里!”

老張緊接著說下去:“一點也不錯!可是現(xiàn)在咱們怎么就沒有那股子勁了呢?”

老劉笑起來,指指自己的頭發(fā):“不是黑的啦!”

老張拍拍自己的禿腦門:“你比我強多了,我這兒是光光的了!”老劉哈哈大笑起來。屋里氣氛變了,老張連忙趁熱打鐵:“我說老劉,拿出點勁兒來吧,象年輕人說的那樣,咱們從今天做起,從這件事做起!”

老劉把圓珠筆往桌上一拍:“要不然這么辦,我先了解清楚,然后我就用這個‘落辦的公章出個證明,以后再向李書記匯報。趙老師那個單位也就好辦了,你看怎么樣?”

“好,就這么辦!”兩個人握手告別。

不想老劉第三天就來了電話:“……我這證明都寫好了,誰知今天上午接到醫(yī)學院‘落辦的電話,叫我把原信轉(zhuǎn)到趙老師那個公社,請他們酌情處理!”

老張懊喪透了,沒想到成功在望,忽然又出這么個岔子。他想了想說:“那么,你先別急,我到醫(yī)學院去一趟,好不好?”

“那倒是可以,”老劉的語氣明顯地顯出希望不大,“那么我就等你的信兒。”

“行,你等著吧,我明天就去,”老張滿有信心。

醫(yī)學院的“落辦”很氣派,在主樓里占一大間辦公室,“落辦”主任由人事處副處長兼著。接待他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同志,瘦瘦的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她帶著禮貌的笑容把老張的介紹信放在桌上。老張又把原委重復一遍,心里想早知如此就該把這段獨白的錄音,到哪兒一放就行了……女同志心不在焉地聽著,點著頭,一面看著手里那封趙老師的“來信”。老張說完,她也看完了。然后放下信,略微尋思了一下,慢慢地說:“對你們這種負責的精神,我們很欽佩。可是,據(jù)我們的看法,趙春圃不該由我們解決。首先他不是我們這兒的人,醫(yī)學院當時也沒轟他走。”

老張不由皺眉,心里知道又得從頭辯論了:“并不是找你們解決,他原單位已經(jīng)答應解決了,只是請你們……其實只要附屬醫(yī)院證明一下就可以了,這只是個手續(xù)問題。”

女同志仍是那么不緊不慢地笑著:“我們對他被轟的事一點也不了解啊,同志,咱們哪能對沒根據(jù)的事亂證明呢?”

“這當然,說到了解,不知您對于轟他兒子這件事是否知道?只要證明趙春圃是受誅連就行了。其實這應該是附屬醫(yī)院的事,您看我是不是該去找他們?”

女同志仍然笑著說:“說到他兒子,這事就更不好辦了。他兒子至今還沒平反,還不能確定轟得是對還是錯呢!”

老張實在忍不住了,不覺聲音高了起來:“他兒子平不平反我不管,將他父親轟回原籍是錯的!”

女同志呆了一呆,她沒想到這個一家雜志社里跑跑信訪的胖子會這么大火氣。她看了看老張,冷淡地說:“這么辦吧,我把信留下,請領導研究一下,然后把處理辦法通知你們編輯部吧。”這口氣簡直把老張當成了上訪的。

老張氣得脖子都粗了:“你們領導在哪?我現(xiàn)在見見他行不行?”

“王處長正在開會,不可能接見你。”說著女同志站起來開始收拾桌上東西,老張除去告辭,毫無辦法。

一連個把月,老張往醫(yī)學院跑了好幾趟,都被這位女同志軟碰回來。后來老張跑煩了,就每天打電話,直到四月份,老張實在忍不住了,他憋著一肚子氣又掛電話。這回出乎意外,那位女同志竟有答復:“……您問那封趙春圃來信嗎?我們已經(jīng)向他所在大隊等處用電話了解過……”

“他們怎么說?”

“他們都給了肯定的答復。不過,領導研究后仍是覺得不便給開證明。”

“為什么?!”

“理由我們已經(jīng)再三說過了,就是那些。”

老張怎么也忍不住火了,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小張”時代。

后邊的小王看他沖著電話那激動的模樣,不由得奇怪,把圓珠筆夾在耳朵上,望著他。只見老張的脖子都紅了,他沖著電話機吼了起來,一邊還晃著拳頭:“我和你說,黨的政策就是要落實!有不清楚的地方當然得深入了解,如果已經(jīng)清清楚楚的,可硬是落實不了,那算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你小看我們刊物嗎?!我跟你說,我們可以把它發(fā)表,讓群眾來評論,也可以轉(zhuǎn)給人民日報、紅旗雜志,請他們發(fā)表,同志,要是有必要,我們會想辦法一直送到中紀委去!”他掛斷電話,匆匆地抓起提包,紅頭漲臉地跑了出去。

就這樣。從春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直跑到“五一”前,老張好話惡話說了千千萬萬,冤枉路跑了足有一千公里!他肩著雜志社的招牌,甚至于抬出了中紀委來嚇唬人——其實能不能請中紀委干預,他一點譜也沒有,真是個最不高明的辦法。誰知這個最不高明的辦法竟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第二天那位女同志就打了電話來,口氣緩和。老張又去了一次,居然全部解決,老劉開出了證明,中學那位人事干事言而有信,他接受了這個退休教員,但是遷戶口的事仍得老張去辦。

辦理戶口順利得出奇,不到一個上午,老張就拿到了趙春圃祖孫二人的準遷證。他經(jīng)過自己辦公室的時候都沒顧得進去,卻聽見小王正在使勁打電話:“……怎么,你以為我們是學術刊物就對你們這種作風毫無辦法嗎?同志,我們可以把它發(fā)表,再加上個按語,請讀者一起評論,同志,您說那樣好嗎?……”

老張象個年輕人似的一縮脖子笑了。很好,小王也動起來了……

老張趕到諸葛營大隊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兩點了。打聽趙老師的住處并不難,立刻就有一群小朋友爭先恐后地告訴他:“你問會寫字的趙爺爺么?他就住在那個花門樓院里的東屋……”

“就是有棗樹的那個院子,我領你去,我和他們家趙遜是同班……”

“別去啦,趙爺爺不在家。”又一個搶著說,“剛才被人用汽車接走了!”

“汽車?接走了?”老張驚異起來,“什么時候?”

隨著問話,已經(jīng)到了趙老師的院子,老張徑直進屋找到了小遜,一問經(jīng)過,老張立刻急了:“快走,跟我一塊找爺爺去!”

趙老師是和那位“吳同志”一起走了。本來老人絕對不會隨吳同志一道出來的。但這次“吳同志”說崔君孟的后人流落在海外經(jīng)商——這件事趙老師也曾聽人說過——這次回來看看,還打聽過趙春圃先生。“吳同志”知道了這消息,特地用車接趙老師去見見那位南洋商人。

“這事一定有好處,”吳同志鼓動著,“您想想看,趙大爺,你們是三代的世交了,他現(xiàn)在又發(fā)了大財,難道對您這樣的老長輩不應該有個照顧?再說他如果以海外華僑的身分——總得算是客人啊——如果向咱們政府替您兒子說句公道話,落實政策的事十有八九可以辦成。那一來可就好啦……”

一席話說得老人活了心,決定去見見這個世交子弟。老頭子十多年沒進過城了,汽車三繞五繞,老頭子轉(zhuǎn)了向。最后車停在一座樓前的時候,趙老師不但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可是等上了二樓,進了一個房門,老人卻犯了疑,這分明是居民住宅,哪里是什么飯店,難道這位海外巨商就住在這里?

吳同志讓老人坐在沙發(fā)上:“您坐吧,這是我的家,等一下客人就來,車子接他去了。”說著,他從熱水瓶里倒了兩碗咖啡,又加上了方糖和煉乳,遞給趙老師。趙老師看那碗,竟是一套很好的康熙瓷器,老頭子嚇了一跳。——竟把這種瓷器當日用品!再看看四周的陳設,有香港的半裸體美人大掛歷,有齊白石的牽牛花,唐三彩的馬,有最新式的熒光臺燈,正看著,吳同志開了腔:“怎么樣,趙大爺,咱們這屋子還有個樣子吧?您可以多看看,您是行家,咱們這屋子我敢說沒一件是假貨!”

老人趕忙堆出個笑臉來,連連點頭:“是是,您說得對。”

吳同志有幾分得意,他夸耀地指了指里屋的門:“那屋里才是我收藏的珍品。趙大爺您可以參觀一下,給鑒定鑒定。”他正要打開里屋的門,卻聽見外屋門很響地叩了幾下,吳同志連忙跑過去開門,只見外邊站著個大塊頭,戴著副黑眼鏡,頭發(fā)梳得油勺似的,拎著個公文包,氣派十足。這人進了門并不說話,照直走到沙發(fā)那兒坐下,看了看趙老師,向吳同志問道:“這位就是么?”聲調(diào)和舉止顯示目空一切,氣使頤指的派頭。

因為知道是崔君孟的后人,所以趙老師并沒過分客氣,照舊坐著不動。只是當聽出這胖子的口音,卻是閔南官話的聲調(diào)。趙老師心里詫異:怎么回事?崔君孟是河北省人,就算他的后人流落海外多年改了鄉(xiāng)音,可也不能改成外省土音啊!難道又有什么花招?老頭子警惕起來,也不言語,靜聽下文。

吳同志在這個大塊頭面前好象小了一號,身材也矮了不少,他低聲下氣地說:“這位就是趙春圃老先生。”

“嗯,”大塊頭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切事都談過了么?”

“沒有,我們也是剛剛回來,一切都沒來得及細說。”

吳同志干咳了一聲:“趙大爺,是這么回事,這位是陳董事長。”

“陳董事長!”老頭子又是一怔,“你不是說是崔先生的……”

“崔君孟是敝親”,大塊頭說,一面點點頭。

趙老師愕然了:“敢問你們是怎么個親戚?”

大塊頭略一遲疑:“應該說他是我表舅。唔,吳先生,還是你徹底說清楚吧。”

趙老師拂然。這種“一表千里”的親戚分明是騙人!但多年來的坎坷生涯,使他照舊陪笑坐著沒言語。

吳同志忙不迭地從那邊扯過一把椅子來,坐在趙老師旁邊:“是這么回事。上次我找您商量搭伙,您有點猶豫,我一想,讓您多考慮一下也好,后來我認識了陳董事長,合伙辦過幾回事,很知道董事長慷慨仗義。閑談中又知道他和崔君孟先生有親緣,而且也十分喜愛崔先生的……嘻嘻,其實就是您的書法。這時是我靈機一動,想出了這個計劃。”他自嗚得意地說著。

“趙大爺,您家的事我早打聽得一清二楚。不是我掃您的興,您要想落實政策,多半得撲空。您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孫子打算打算。如果這么下去,怎么得了!”

老頭子知道他快說出正文來了,但仍陪著笑臉,仔細聽著,看他到底變什么戲法。“我把得到的印章給陳董事長看過,又介紹了您的情況,陳董事長是個仗義的人,他答應跟咱們合作,您、我、咱們先去香港,您的兩個孫子第二批走,您的兒子和兒媳由陳董事長負責……”吳同志說到這里,陳董事長點了點頭,表示一切有他。

“好啦,大體是這么回事,至于咱們怎么走,利潤怎么分成等等,我和陳董事長都商量過了,萬無一失。老爺子,您就等發(fā)財吧!您就等一家人大團圓吧!這么十全十美的事,據(jù)我想,只要是中國人,沒一個不愿意的!……”

吳同志正說得高興,老頭子突然插了一句話,“不對,據(jù)我想,只要是有骨氣的中國人,沒一個肯去的!”

陳董事長皺上了眉毛:“嗯,你們還得長談一番哩,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明天再見吧。”他拎著手提包站了起來。吳同志本來被老頭子的話驚呆了,這時他連忙替大塊頭去開了房門,讓大塊頭出去,轉(zhuǎn)過身來時,他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那種恭敬親熱的表情。他冷冷地斜了老人一眼,一屁股坐在剛才陳董事長的那張沙發(fā)上,吃驚地看了看這個又窮又酸的糟老頭子。莫不是這個老家伙太精明,在關鍵時刻“拿一把”,長長行市?……

其實老頭子一時忍耐不住,說了一句心里話,立刻也后悔了:怎么敢惹這號人?真糟!眼下只能敷衍姓吳的,想法子脫身。

老頭子一后悔,不覺心虛,連忙陪笑說:“我這也是一句笑談,您別過意。不過說實話,我這個歲數(shù)了,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就我自己的心意,埋在老家土里完事。到海外去,活不了幾天,倒給你們添麻煩。我……”

姓吳的把臉放下來,冷冷地打斷了老人:“別說這些沒用的話了。現(xiàn)在就聽你一句話:去或是不去!要是去,咱們是好爺兒們,您就住在這兒,幾天之內(nèi)咱們就動身。你要是說個‘不字,哼,別怪我不講交情。”

老頭子嚇得臉都變了色:“您說過老年人遇上事總是猶豫,這是多么大的事,你總該讓我……”

“得啦,老伙計你別給我使緩兵計了!”姓吳的幾乎是斬釘截鐵地說:“咱們一句話,說干脆的!”

“我,我,”老頭子嘴唇直哆嗦,“我實在實在是不能去。我掏心說一句吧,在‘文化大革命里那么折騰我,我死的心都有,可是從來沒想過往海外跑,窮也好,難也好,總該在自己家里。”

“別羅嗦了!”姓吳的一聲斷喝。嗖地拔出一把雪亮的八寸匕首,啪地一聲拍在茶桌上:“老伙計,干不干?說!”

老人臉色白得象張紙。但一股書呆子的拗勁兒從心里冒出來,他反而不哆嗦了:“行,那么我就告訴你,你就是把我宰了,也只能把我尸首弄出去!”

姓吳的吼了一聲,抓起匕首來……

正在這時,房門咚咚地敲了幾聲。姓吳的一怔,接著又是幾聲敲門。姓吳的手忙腳亂;正要收起匕首來,忽然房門開了,兩個衣帽齊整的民警站在那里,后面還跟著個便衣禿頂?shù)呐肿印峭镜哪X子還沒繞過彎來,一個民警已經(jīng)把他手里的匕首奪過——天曉得他有多快!而另一個民警已經(jīng)取出一張拘留證來:“你叫吳哲民嗎?我們觀看你的表演已經(jīng)好多天了!”

這時,老張一聲驚呼,原來趙老師由于過度刺激昏倒了。那個奪刀的民警搶上去看了看說:“不礙事,郭科長,我叫人先把老人送到醫(yī)院去吧?”

“好。”郭科長點頭,這時又進來兩個民警把吳哲民銬住。郭科長回頭說:“老張,剛才你不是說沒見過走私犯嗎?我給你見識一下,這個吳哲民就是文物走私集團的一員干將。”

趙老師這時醒過來了,呻吟了一聲。老張把準遷證遞過去:“老師,辦成啦!”他象個孩子似地嚷,這多日子,他第一次敢大聲叫出老師來。老人仍沒能認出他,但看清了準遷證,老頭子手又哆嗦起來:“小遜知道嗎?他還在家里等我呢!”

“不,他在公安分局等著呢,他早就知道了。”

尾聲

第二天早上,老張穿一套新中山裝,大步走進辦公室,小王立刻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好啊,你又可以買成衣穿了?”

老張很高興:“是最大號的——到底,我這肚子又可以適應成衣的褲腰了,這是跑了兩個月的額外收獲。另一個收獲是,我明白了為什么叫售票員學習‘如果我是一個乘客。”

“那么,您已經(jīng)學習過‘如果我是信訪者了?”小王一樂,把圓珠筆夾在耳朵上,“可是昨天副主編來了,看看咱們轉(zhuǎn)信的便箋,皺起了眉毛。他說:“不要亂寫嘛,咱們又不是人家的上級……!結(jié)尾一律給我改成‘請酌情處理!”

“甭理他!”老張理直氣壯地說。

這封信是附屬醫(yī)院一個叫孔繁枝的人寫給你的,說她妹妹鬧離婚,法院不準,托你幫忙想想辦法。”

“寫個便條回她,說法院不走后門,管不著!”

“這是佛學會寄來的兩張票,有個靜空法師講經(jīng),在……”

“廢紙簍!”

“這七封信都是老主顧,有那個姓柳的,有……”

“一律存檔——無理取鬧的一概不理!”

“這九封信都是應該研究處理的。”

“好,那咱們就研究一下,下午出去辦事,我先看看信。”

于是老張開始看信。小王從耳朵上取下了圓珠筆,又刷刷地寫起來。看上去似乎和三個月前沒什么兩樣,但熟人都嗅得出來,這屋里空氣變了,有股子活生生的朝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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