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這是王安石《明妃曲》中的驚句。
作者懾于權勢,囿于觀念,出于學派偏見,或由于時代、階級的局限,對一些歷史人物的評價,難免失之偏頗。后人權衡其一生的功過得失,提出異議,矯偏入正,是常有的事。象王荊公那樣,從藝術創作的角度,認為御用畫匠毛延壽是“枉殺”,則是大膽而罕見的,其中有藝術的辯證法。
我想,他從藝術上去翻該殺為“枉殺”的歷史舊案,恐非否定毛延壽貪財毀容的史實。而是以此為話題,諷刺、批判封建帝王冷酷暴戾,缺乏常人之人情;高高在上,荒謬無知,形式主義地恪守陳規陋法。在此之前,有不少人以昭君出塞為題材,寫成各種文學,記述了毛延壽貪財毀貌的事,但王安石一反俗儒之見,在他看來,“昭君出塞”對昭君是件不幸之中的幸事。因此說:“玉顏不是黃金少,愛把丹青錯畫人。”“毀容”乃是昭君所愿。即使毛延壽技藝很高,把昭君畫得很美,但昭君也不會有更好的命運,她也可能象為漢武帝所寵幸的陳阿嬌那樣,最終也難以逃脫被荒淫無恥,喜新厭舊的統治者所拋棄的命運。所以,這首詩是認識上的深與藝術上的巧的統一,是熔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素養于一爐的佳作。
王安石“意態由來畫不成”的口實,不是屬于杜撰。據《歷代名畫記·顧愷之》載,嵇康就說過:“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畫手的動作容易,畫思想活動難。唐朝詩人高蟾在《金陵晚望》一詩中說得更明白:“曾伴浮云悲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金陵的荒涼景色可以畫出,一個人心中的一片悲傷之情是畫不出來的。“意態”就是人物思想感情活動反映在形態上的神態。“意態由來畫不成”,是從“目送歸鴻難”、“一片傷心畫不成”中繼承、發展而來的。
當然,不能把“意態由來畫不成”,從字面上作絕對化的理解,得出都是“畫不成”的結論;他是極而言之,說畫人的“意態”歷來都是很難的。它所以難,在于人的“意態”是內在的,變化發展的。生活在現實社會中的人,有自己的世界觀,有自己的愛憎苦樂,反映其本質的“意態”,必須在某一主導方面,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充分地展示出來。這就需要作者對表現的對象有本質的了解和認識,細致的觀察,同時還要有高妙的表現力。有了這些,就能捕捉到并反映出對象本質的神。所以,“畫不成”與畫得成,是相對的。從變化發展中的思想感情來說,是“意態由來畫不成”;從某一特定的情景下,從藝術的發展提高來說,“意態”又是畫得成的。顧愷之畫裴楷真,只頰上加了三根毛,即覺精采殊勝。蘇東坡看僧慎真畫曾魯公,不甚似;過一段時間再去看,見其“乃于眉后加三紋,隱躍可見,作仰首上視,眉揚而頞蹙者,遂大似”(《歷代論畫名著匯編》《東坡集·論傳神》)。
“意態”是否畫得成,是關系到一個人物外在美與內在美的統一,把人物畫活的關鍵問題,也是衡量一個藝術家藝術造詣的水準。形是神之軀,神是形之魂。無形則神無所附,無神則形同僵尸。形神兼備,以神主形,方為上乘。顧愷之總結前人和自己的實踐經驗,認為:繪畫藝術,“四體研媸,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貌,正在阿堵之中”(《歷代名畫記·顧愷之》)。古人論畫,多以風韻、氣韻、神韻、逸韻、風神評之。這數“韻”,意思差不多,都是說要傳神。傳神則美,則活;無神則“畫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悅;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淮南子·說山訓》)。
語言藝術,造型藝術,表演藝術,綜合藝術,雖各有自己的特點,但有共同的創作規律。語言藝術和綜合藝術表現人物的“意態”,集中反映在“這一個”上。成功之作,首先在于成功地刻畫了“這一個”。如同真實是藝術的生命一樣,個性表現也是藝術的生命。要寫好“這一個”,首先要描繪他的個性。刻畫個性,不僅要描繪出他的姿態,整個的身體外貌,更要傳達出他的全部的精神本質,才能使之在同行業、同類型的人中區別開來,突現出來。
要寫出人物的個性,首先要洞察他的心,寫出人物的心理深度,只有這樣,人物的姿態和形象才能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觀眾的面前。從藝術角度說,情節是展示人物“意態”的條件和手段,是為刻畫“這一個”服務的;而不是相反,驅使人物奔波于情節之間,成為綴衲情節的線頭。短篇小說《外套》,中篇小說《阿Q正傳》,長篇小說《駱駝祥子》,情節都很簡單,很平常,幾句話就可以說完。然而,作者正是把人物放在特定的背景中,通過簡單的情節,刻骨鏤心,如琢如磨,使之血肉豐滿,個性鮮明,神態活顯,情趣盎然,卒讀不忘。
事實說明,對于有造詣的作家和藝術家來說,“意態由來”是畫得成的。現在,有的文學作品,情節雖離奇曲折復雜,人物亦男女老少俱全,然人物內涵單薄,套話連篇,不是作者寫人物,而是人物為完成作者的意念疲于奔命;因此,讀者或掩卷即忘,或把甲作品中的人物與乙作品中的人物搞“串”了。至于綜合藝術,有的由于編者沒有寫出“這一個”,表演者沒有演出“這一個”,游離劇情,游離人物,只見飾者姱麗容貌,難覓人物個性神采,觀眾看完,腦子里還是空空的。凡此種種,皆源于沒有寫出和演出人物的“意態”。這并非他們不諳其道,不愿為之,而是底子薄,心有余而力不足。
從“意態由來畫不成”到“意態由來”畫得成,是藝術發展史上的一個飛躍;從個人來說,則是認識和表現對象的飛躍。要完成這一飛躍,必須付出艱巨的勞動。終其一生,成“家”而不能上史的大有人在。我想,這可能就是創作的甘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