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今雁
《稼軒詩編年箋注》(下面簡稱《箋注》)是鄧廣銘先生,以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淵博的文史知識研究辛詞的豐碩成果。幾十年來,它是人們學習、研究辛詞寶貴的參考書籍。但也正如鄧先生自己所說,在此書付梓之后,他抽不出足夠的時間繼續(xù)補充內(nèi)容,致使它有一些美中不足之處,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在讀《箋注》過程中受到很大的教益,在鄧先生嚴謹治學精神的啟示和鼓舞下,對其中幾處注釋有著不同的看法,現(xiàn)寫在后面,以就正于鄧先生和廣大讀者。其中所標稼軒詞篇的頁碼均按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
七頁《水調(diào)歌頭》(千里渥洼種)的“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注引杜甫《洗兵行》:“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從字面看,這樣注明出處固然有一部分是對的,但為了關合詞的內(nèi)容,似應加引杜甫另一首詩中的兩句就更為全面。如《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遙看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出生于稼軒前幾十年的主戰(zhàn)派詞人張元干在他的《石州慢》(雨急云飛)中說:“心折,長庚光怒,群盜縱橫,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稼軒詞“要挽”二句既本于杜詩,也脫化于張詞。“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與“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的含意是相同的。當然張詞也是明顯地受到杜詩影響的。
九頁《滿江紅》(鵬翼垂空)注“金縷”說:“杜牧《杜秋娘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按:杜牧《杜秋娘詩》無此二句,只是在“秋持玉
四六頁《念奴嬌》(野棠花落)注“行人”二句說:“蘇軾《江城子》詞:‘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龍沐勛《東坡樂府箋》云:‘彎弓,謂美人足也。稼軒詞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疑從坡詞脫化。劉過《沁園春》詠美人足詞,結云:‘知何似,似一鉤新月,淺碧籠云。”等等。在本詞中把“纖纖月”釋為“美人足”,似不如釋為“美人眉”為好。固然,五代以后有重視婦女小足之習俗。此后人們以新月喻美人足固不乏其例,但古人以新月喻美人眉者更不乏其例。如蕭衍《江南弄·游女曲》:“氛氳蘭麝體芳滑,容色玉
一三七頁《丑奴幾》(煙蕪露
一九○頁《清平樂》(茅檐低小)中“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之“無賴”,《箋注》引《漢書·高帝紀》《注》說:“江淮之間,謂小兒多詐、狡獪為無賴。”借用此注來釋辛詞之“無賴”,意義似不大吻合,至少會使讀者誤解。《漢書·高帝紀》中的“無賴”與一般口語說的“無賴漢”或“流氓無賴”之意相近,是貶義詞。而“最喜小兒無賴”之“無賴”卻含有“調(diào)皮可愛”之意。把“無賴”作褒義詞用,稼軒詞中還有其例,如三六八頁《浣溪沙》(父老能言雨水勻):“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無賴”作“可愛”或“可人意”解的例子,在稼軒前已有不少。如楊廣《嘲羅羅》:“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蛾。”杜甫《奉陪鄭駙馬韋曲》:“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李商隱《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賀鑄《艷聲歌·太平時》:“個人無賴動人多,是橫波。”周邦彥《望江南》(歌席上):“歌席上,無賴是橫波。”(此詞題為《詠妓》)以上所舉詩詞中的幾例“無賴”,其含義雖不盡相同,但作者的用意是相近的。楊廣、賀鑄、周邦彥是以“無賴”指美女的眼波可愛,杜甫、李商隱則以“無賴”指春日景色之可愛。稼軒此詞中的“無賴”是褒義詞,從句首“最喜”二字也可看出。全詞反映了稼軒被迫退居帶湖后,對農(nóng)村十分喜愛的心境。
另外,箋注的體例前后也不大統(tǒng)一。比如許多地方是前面注了,后面再出現(xiàn)同一內(nèi)容時,即注明見前某詞注。但有一些前后反復重注,如“鐘鼎山林”、“三萬六千場”。也有的前面應注而未注,而后面出現(xiàn)時卻注了,如一一頁《念奴嬌》(我來吊古)的“碧云將暮”未注,而三○一頁《蘭陵王》(一丘壑)之“悵日暮云合,佳人何處”卻注了出處。其實,前面的“碧云將暮”與后面的“悵暮云合,佳人何處”的含意是相同的。又如四二一頁《臨江仙》(醉帽吟鞭花)中的“從教”已注,而前面多次出現(xiàn)的“從教”又未注。如此等等,可不備舉。
上述意見我是本著百家爭鳴的精神提出來的,不盡正確。但我衷心希望鄧先生在其可貴的晚年能騰出一定的時間對《箋注》再行補充和修訂,從而使《箋注》的內(nèi)容更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