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之 丁 聰
一
現代的會計,是借助于科學的原理,對社會各個領域中的經濟活動,按照各類經濟單位各自的需要,進行系統地記錄、計算、分析、檢查的一種方法和工具。現代社會,較之建立在自給自足小農經濟基礎上的封建主義經濟,其經濟活動和經濟關系不知要頻繁、復雜多少倍,如果沒有一套按照科學原理設計的方法來系統地加以記錄、計算、分析、檢查,那末,企業之間、個人之間、企業與個人之間各種經常在變動的經濟關系,就會成為一片混亂,很難理清;而企業的經營管理者(在我們社會里是社會主義的企業家)對于自己經營的經濟活動的真實情況,由于不能隨時準確地了解和掌握,就很難經營得卓有成效,有時還不免失敗。現代的會計既然是這樣一種科學方法、工具,它理所當然地既能為資本主義服務,也能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服務。
對于三十年代老一代的會計界,顧準(他是我的哥哥)這個名字并不陌生。但是對于今天年輕的讀者,可能并不熟悉。因此簡略地介紹一下他一生經歷的梗概,也許不是多余的。
顧準研究會計學,從事會計學著作的寫作,并不是出于對會計學的愛好,純粹是一種偶然的機緣。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正是我國民族資本有相當發展的十年。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面,我國傳統的古老的簿記方法已經遠遠不能適應當時民族經濟發展的要求。順應這種發展趨勢,一種在歐美各資本主義國家早已盛行的新的更為科學的會計理論和方法——現代的會計學,被介紹到中國來,立即以“新式簿記”這樣的命名受到社會的歡迎,因而能夠得到迅速傳播。
一九二七年,顧準因為家境貧寒,為了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在黃炎培先生所創辦的中華職業學校商科初中畢業(當時舊制初中只兩年),以后不得不中輟學業,由母校留云小學老師殷亞華先生推薦,經王志莘先生①介紹,進入由潘序倫先生創辦的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當練習生(即資本主義化的新式學徒),這一年顧準不過十二歲。在以后的歲月中,為了謀求家庭生計有所改善,經過勤奮和刻苦的自學,逐漸學會和掌握了會計學這門學科。有這樣一則笑話,當他第一次站到立信會計補習夜校的講臺上講課時,因為年齡過小,只十六歲,竟被學生轟下了臺。又過一年之后,第二次才算站住了腳。
一九三四年,顧準接受馬克思主義并開始了革命活動。最初,他在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的同事和立信會計補習夜校的同學中組織了一個秘密的革命小團體——“進社”;隨后參加中國民族武裝自衛委員會(以下簡稱武自會),他曾先后擔任過武自會總會宣傳部副部長和武自會上海市分會主席;不久,被吸收參加中國共產黨。自一九三四年至一九四○年,除了因政治避難有幾次短暫的離開上海外,顧準在國民黨白色恐怖和敵偽殘酷統治的環境下,在這里堅持黨的地下工作。
艱難的環境能夠磨煉一個人。為了能夠爭取到更多的職業自由,騰出更多的時間去從事革命工作,并且使家庭的生計能有所改善,顧準選擇了撰述會計著作這一生活道路。一九三四年,他完成了第一部著作《銀行會計》。這本書出版后,當時就得到社會的稱許和贊譽,并被采用為大學教材。顧準寫成此書時不過十九歲。以后,陸續撰寫出版的計有《初級商業簿記教科書》、《簿記初階》、《股份有限公司會計》、《中華銀行會計制度》、《所得稅原理與實務》、《中華政府會計制度》等書,并參與修改《高級商業簿記教科書》等。這些著作,其中有些是作者在動蕩不定的流亡生活中寫成的。這些著作出版問世時,有的用了顧準的名字,有的卻是署了別人的名字,這倒不是因為革命的需要,出于某種政治上的考慮而故隱其名,而是出于一種職業上的需要。仍然值得在這里提到的是,當時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的主持人潘序倫先生對顧準從事危險的秘密革命活動是有所覺察的(自一九三四至一九四○年間,顧準曾數度政治流亡,其中最長的一次為一九三五年秋,流亡至當時的北平,幾達半年之久。其中還曾一度到中國銀行任事,以后又回到潘氏所辦會計師事務所),然而他并沒有因為怕擔風險,免惹是非,對作者采取當時社會上流俗的辦法,將其擯斥于門外,而是采取了比較開明的態度,繼續任用,因而使顧準和他的家庭能夠獲得一個比較安定的生活條件,這在當時應當說是比較難能的。
一九四○年,顧準因為黨的工作需要,決定離開上海。對于他的這種突然行動,他的同事們都感到迷惘不解,有的還善意地加以勸留。他答之以“志不在此”。在三十年代的當時,顧準之所以要去學習、掌握,后來又從事會計學著作的撰述,都不過是把它當作是一種謀生和掩護革命工作的手段,并沒有把自己在這方面所達到的成就作為生活的直接目的。至于拋棄優厚的薪水、舒適的城市生活到艱苦的農村革命根據地去,這在一個懷有遠大革命理想和高尚情操,并且隨時準備付出自己生命的共產黨人來說,是視作理所當然的事,在當時一般人心目中當然是難以理解的。
我所以要在這里敘述這樣一段歷史,其目的是要使現在的年輕人懂得:只要自己肯刻苦學習,任何學科都可以有所成就,何況今天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比之四、五十年前,學習條件要優越得多,更應好好學習。顧準通過自學在學術上所達到的成就,不過提供了他的同輩中間的又一個例證罷了。至于他在當時把會計當作一種謀生的手段,這絲毫也不表明對它有任何卑視或貶低的意思,因為他所從事的這種職業——撰寫會計學著作,與他當時所從事的革命活動相比,不能不處于從屬的地位,他當然不可能拋棄革命,全力去撰寫會計學著作。
二
顧準自己把一九二七年到一九四○年這十三年,稱為“職業向上時期”。事實也確是如此。他從一個新式學徒上升為會計學著述者和幾所大學的兼任教授,他的社會地位是上升的;他的經濟收入也隨著社會地位的上升而有所增加。一九三四年以后,他雖然處身在險惡的環境中,但是他所從事的黨和群眾工作,卻是處于比較順利的發展之中,然而順境從來不可能伴隨一個人人生的始終,何況我們是處在一個復雜、動蕩和變化急遽的社會環境之中。
從一九四○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這幾年間,他的足跡從蘇南接近敵偽心臟的最艱險的地區,一直到革命圣地延安,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以后,又從延安回到當時華中根據地首腦機關所在地的淮陰地區(后來北撤到了山東)。除了在延安中央黨校學習和去延安往返途中一共費去約兩年半以外,其余時間絕大部分都在財政經濟這條戰線上,在蘇南、蘇北(鹽阜、淮海)、山東等各個地區擔任負責工作。
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到一九七四年病逝為止的這二十五年,對顧準來說,卻是極不平靜、充滿坎坷和不幸的二十五年。
這里,想用最簡短的文字敘述他最后十年左右的經歷,因為這十年左右在顧準的一生中也許是最有代表性的,了解了這一段曲經歷,也許能夠窺一斑而見全豹。
一九六二年,當他重返經濟研究所(現屬中國社會科學院)以后,應當時經濟研究所所長孫冶方同志的邀約,允諾承擔了一項會計研究任務,它包含兩個內容:(一)撰寫《會計原理》專著一本;(二)撰寫《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專著一本。《會計原理》原來計劃共分七篇,現在出版的就是其中的第一篇。顧準在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三年間,到上海等地作了一番調查之后寫成此篇,其他各篇終因第二次政治上橫逆的襲擊,未能按預定計劃繼續寫下去,因此本書終于成了殘卷。《社會主義會計的幾個理論問題》,顧準生前曾廣泛征求國內有關專家、學者的意見,兩易其稿,準備第三次再度修改后再定稿,由于同樣的原因,他生前未能將此事作到底。一九八二年五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此書,是根據第三稿稍加整理后付印的。兩本著作,可說是姊妹篇,或則未終篇,或則未最后定稿,嚴格說來都是殘卷。
“文革”開始,一切學術活動都宣告無緣。在這場席卷全國的風暴中,作者自然也難以幸免。妻子汪璧同志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含冤致死;子女受當時極左思潮之害,與其父親劃清界線;顧準被逐出家門,有家歸不得(他在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年間寫給我的信中,曾屢次自喻為“喪家之犬”),真正到了子離妻死的地步。
真正的精神上的強者,是沒有什么力量可以使之屈服的。顧準在歷經創傷之余,把個人的不幸置于一旁,經常以匹夫有責自勉,鼓起無所畏懼的勇氣,對國家的未來,社會的未來進行著探索。妻子兒女,早已離開了他,不再存在什么家室之累;名利,不僅與他無緣,而且早已視之為草芥;生命,早就奉獻給了革命;對于他,這時確實已經不再有什么東西可以喪失的了。據經濟研究所和他在一起生活過對他比較熟悉的同志后來告訴我,除了勞動之外,他每天幾乎經常堅持讀書十幾小時以上。象他這樣勤奮,在經濟所內極為少見。那個年頭,無政府主義泛濫,真正能夠堅持搞學術研究的真是寥若晨星。
一九七二年七月,顧準自河南息縣回到北京。這時我和他中斷通信已有六年之久,事前我對他已回到北京,毫無所知。是年冬,我請準了假與妻子一起去北京探望住在我妹妹處的已經八十八歲的年邁的老母,同時視情況可能,想和顧準取得聯系,并給予孑然一身的兄長以可能的照顧。到北京后,很幸運,幾乎沒有經過什么周折我們就取得了聯系。此次晤見,甫經離亂,人事滄桑,悲喜之情,可以想見。自此以后,一直到他一九七四年病逝,我們之間的通信從未間歇。
在一九七二至一九七四年兩年的通信中,我們討論了關于哲學、中外歷史、經濟等各方面廣泛的問題。親身的經歷,現實的歷史,促使他去探索未來。他有一個龐大的計劃,準備以十年的時間,先是研究西方歷史,然后研究中國歷史,然后在此基礎上通盤比較透徹地全面地進行比較、分析,從中去探尋人類歷史發展的軌跡和規律。這個計劃他是付諸實踐了的。對古代希臘史的研究便是這個計劃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一九七三年底起,他為了研究古代希臘史,幾乎每天只帶上幾個冷饅頭上北京圖書館,并且開始撰寫關于古代希臘史的研究筆記。他在通信中對我說,他又回到三十年代流亡到北平時期的那種每天跑圖書館的生活中去了。一九七四年五月初,作者咯血不止,病倒了,這份研究筆記剩下最后三節沒有能寫完。一九八二年三月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希臘城邦制度》,就是這份筆記,也是未完成的殘篇。這兩年通信中他自稱為“筆記”、實際上是研究論文,已經發表的還有以下諸篇:《科學與民主》(《讀書》一九八○年第十一期),《基督教、希臘思想和史官文化》(《晉陽學刊》一九八一年第四期),《資本的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發展》(《社會科學》一九八一年第五期)。
一九七四年九月中旬,我再度去北京,我們在一起盤桓了將近半個月,這是從一九三四年以后四十年來僅有的一次,也是他生前最后的一次。國慶前夕,他送我西行去寧夏看望我們的侄女和三十年代就相識并且曾一起進行過革命活動的一位在銀川工作的老朋友。十月中旬,我剛回到上海,知道他又咯血不止。十一月初,接到他告急電報,求助無人,希望我立即趕去。我當然始料不及他患的竟是肺癌絕癥,而且僅僅只有一個月這樣短促的時間,病魔就奪走了他的生命。他的研究計劃,他的探索,當然只能和他的生命一起離開人間。
三
歷史是已經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寫的。每一個人也都在寫著自己的歷史。歷史是客觀存在。既然是客觀存在,它只能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但它不能被抹煞。
我不想在這里對顧準作任何評價,因為這不應當是我的責任。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澄清了建國以來黨的歷史上許多重大的是非,已經為我們提供了判別是非的必要條件;而黨組織對他過去所受到的錯誤處理,進行了平反改正,事實上對他已經作了肯定的評價。我也不想對他寫的《會計原理》作任何評論,因為這是專家們的事。我的目的,只是想通過對他一生經歷的簡短的敘述,把他長期來被扭曲了的形象恢復其本來面目。如果我的這種努力沒有完全白費,我就很滿足了。
綜觀顧準一生,青年時期從事會計著作的撰述,系出于職業的需要,同時也是當時從事革命活動的需要。當然,這些著作的內容,由于社會經濟制度的不同,其中有不少已經不適用于今天,但是仍然不難看到作者銳意創新所作之努力。時隔數十年之后,到了晚年再度從事會計研究,斯時目的明確,態度更為嚴謹,自遠非青年時期可比。至于觀點是否正確,讀者和國內專家自可作出客觀的評價,毋庸我來置喙。
其實,顧準晚年真正的志趣,在于研究歷史,當然還旁及哲學、經濟、政治等各個方面。如果病魔不過早地奪去他的生命,以他的勤奮、知識和才具,可以相信,是能夠作出一定成就的。至于觀點如何,正象他的會計著作一樣,是完全可以深入探討的;而且也只有經過深入探討,真理才能愈加鮮明的突現出來而為大家所公認。我這樣說,在會計和歷史之間,絲毫不含有任何褒貶之意,我不過在這里如實地反映作者的真正志趣所在。就學術上說,會計和歷史同樣重要,同樣需要我們認真地嚴肅地繼續深入研究,俾能對我國正在進行的四化建設作出貢獻。
(《會計原理》,顧準著,知識出版社即將出版)
(本文顧準像,丁聰作)
①王志莘與潘序倫均為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簡昭南資助送去美國留學,為留美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