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凡吾 孫曉燕 王燕生
當我們得知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川越敏孝是《毛澤東選集》(日文版)和《鄧小平選集》(日文版)的主要翻譯和校定者時,我們決定去采訪這位來華近四十年,為中國人民做出了重大貢獻的日本專家。
按照常理,當一個人倍受尊敬的時候,往往情不自禁地要談到自己一生中得意的幾件事。但川越卻不是這樣。見面后,他就真誠地向我們袒露了他的一生。“提起為什么到中國來,我首先要講明一點,我既不同于白求恩和柯棣華,也不同于馬海德和愛潑斯坦。我是受日本軍國主義的驅使,作為日本侵略軍的一名小卒被送到中國來的。”接著,他講了四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一紙“紅帖”和遣返列車
1943年,川越以優異的成績從京都帝國大學畢業,通過高等文官考試,進入大藏省(財政部)工作。當時,日本青年在兵役面前,無一能逃脫。盡管他拒絕象其他同學那樣主動申請進入軍隊當軍需軍官,但半年后,他還是接到了一紙“紅帖”,作為一名小兵被送往朝鮮。由于他繼續拒絕接受干部候補生的考試,又被送往哈爾濱的俄語教育隊,學當翻譯。
當他即將從這所學校畢業時,戰爭結束了。川越說:“我雖幸免于成為直接的戰爭罪人,但仍無可爭辯地當過日本侵略軍的一員。這是我歷史上的污點。”
日本無條件投降后,他先在蘇聯紅軍的收容所呆了半年,隨后,又被送交到長白山下八路軍的衛生部隊。1946年夏天,他得知遣返戰俘的火車開到東北。人都是想家的。他征得了衛生部隊負責人的許可,趕往遣返車站。不料,他趕到時,火車在四小時前就開走了。他拔腳向下站追去,但趕到下一站時,火車又在兩個小時前開動了。他來不及猶豫,繼續追趕,當追到延吉車站的時候,人們告訴他,十分鐘之前,火車已經過境了。人們在困境中的有些選擇是不情愿的。川越承認這一點。但他接著說:“這十分鐘決定了我的命運。后來,這竟成了我一生中有決定意義的轉折。”
“我是怎樣從戰俘變成同志的呢?”川越接著給我們講了他在八路軍中的一些往事:
三軍比較和三十個雞蛋
從延吉,他轉道去哈爾濱,當他路過牡丹江時,看到那里聚集著許多日本人,他們原是日本陸軍的軍醫、護士和衛生兵,現已在八路軍的醫院里工作。川越決定參加他們的行列。他不懂醫術,只好干些劈柴、燒水的雜活。
開始他并不安心,他為自己的前途憂慮。每當他想到自己的同窗學友可能已在日本的各個領域大顯身手的時候,便會不知不覺在爐火前發呆。川越喜歡獨立思考。他說:“劈柴燒水,日復一日,看上去是單調的,卻使我得以觀察,八路軍與日本軍隊和蘇聯紅軍有哪些不同。”
他說:“日本侵略軍不僅對中國人慘無人道,對自己的士兵也是殘酷無情的。戰爭中,馬匹死了,出高價也很難得到補充;但是士兵死了,只消一張三分錢的郵票,便會重新得到一名可憐的炮灰。蘇軍雖然不象日軍那樣有森嚴的等級制度,但同八路軍比較也給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八路軍盡管穿著綴滿補釘的舊軍裝,但親切的笑臉,毫不給人蠻橫之感,從不索要戰俘的私人物品,更沒有人動日本婦女一個指頭。”
川越善于思考,觀察是細致的。他說“日本軍隊的兵營總是圍墻高筑;蘇聯紅軍的收容所也往往是鐵絲網重重包圍;而我們到八路軍之后;營房周圍卻毫無設防。最使我們吃驚的是八路軍戰士和戰俘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干活時常常是他們挑起最重的擔子。八路軍的干部總是這樣說:日本帝國主義是我們的敵人,而日本人民是我們的兄弟。這些被八路軍的官兵們的日常行動早已證實了的道理,我們是不難接受的。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八路軍的戰俘變成八路軍的同志時,我們在這里的所有的日本人,都開始全神貫注地工作了。”
川越接著說:“1946年,國民黨發動了內戰,我們的醫院不斷有重傷員送來。每當戰士們需要輸血的時候,我們這些日本人總會主動前來獻血。我也曾獻過幾次血。每次獻血后,都可以得到30個雞蛋的補養。我總是這樣,自己吃掉五個,把剩下的交給炊事班,請他們給傷員去滋補。炊事班收到雞蛋后,總是折價再給我25個雞蛋的錢。我并不推辭,拿到錢我便到書店購買圖書。毛澤東同志的《新民主主義論》我就是那時讀到的。”講到這里,川越同志深情地說:獻血這件事本不值得追述,但我常常想,我對毛澤東的認識是從這里開始的。
新的問題和新的考驗
1949年春,川越由解放軍的衛生部門調到教育部門,開始俄文書籍的翻譯。不久,他和過去在同一醫院做護士的河野八重子結了婚。同戰爭年代的苦日子相比,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在那個年月,中國革命的勝利以及新中國的誕生為日本人民的前途帶來了無限的希望。
然而,那以后他的生活卻有些曲折。1952年,他被調到北京,從事新的工作。恰好此時,第二次遣返船赴日,當時留在中國的大部分日本人都回國了。川越告訴我們:“那時我并不是不想回去。祖國有許多事情需要我去做,身患重病的父母也頻繁地打來電報,催我回去。一想到無依無靠的父母,心里陣陣絞痛。但是后來我打定了主意,父母確實是戰爭的犧牲品,然而,由于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在中國及亞洲其他國家,不知有幾億人民陷入更加悲慘的境地。作為一個沒有能夠制止住這場戰爭的日本人,我應該做些什么?此刻,我應該留在中國,為日中友好鋪路搭橋。不久,我接到父母病逝的訃告,我便愈發堅定了這一信念。”
五六十年代,川越一直兢兢業業地從事翻譯工作。這期間,他和我們一樣既經歷了蒸蒸日上的時期,也趕上了那不堪回首的歲月。最使他感到苦悶的是,從五十年代后期開始,世界與中國的歷史經歷了曲折的道路。
他坦率地對我們說:“我在解放軍的大學校里,最先認識的就是團結的重要,但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發生的爭論和分裂,使我面臨著種種考驗。‘文革開始時,我還是支持的,但后來使我看到的是,運動非但沒有給敵人造成混亂,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大亂。我感到自己也無法緊跟了,于是下決心離開中國。”那以后不久,他曾寄與最大希望的17歲的長子在學工勞動中因工傷死去了。
1970年夏,川越偕同妻女,從上海登船踏上回國的旅途。迎著臺風狂舞的太平洋,他們捧著兒子的骨灰啟程了。
他含情注視著這個“實驗中心”
川越回國后,謝絕了他的老同學為他謀取高薪的職位,仍從事日中友好的工作。1972年,中日兩國終于實現了邦交正常化。1975年,他接到北京發來的邀請電。他毫不猶豫地第二次來到中國。到了北京,他才知道等著他的是毛選五卷的翻譯工作。
盡管那時中國歷史還沒有翻開新的一頁,但他知道出版《毛澤東選集》對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有多么重大的意義;同時,他也希望,自己的種種疑惑能在毛澤東思想里求得答案。為此,他傾注了全身心的力量。
他來北京的第二年,“四人幫”垮臺了,又過了兩年,三中全會召開了。新的歷史性的變化給他帶來莫大的鼓舞,也使他產生更深刻的思考。
經過四十年的觀察,川越認為,一個古老的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越來越成為擔負著歷史性課題的世界性實驗中心。他說:“中國共產黨的最大貢獻,莫過于以全黨的命運為代價,進行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實驗。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曾是一次成功的偉大實驗。它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課題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如何擺脫帝國主義的統治。中國共產黨付出了極大的犧牲,給世界上被壓迫民族和人民以無限的希望。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則是一次以慘痛失敗告終的實驗。中國共產黨為這次實驗而傷痕累累,但它卻告訴了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人們決不可重蹈它的覆轍。
“今天,中國共產黨正全力以赴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在一個經濟、文化比較落后的國家怎樣建成社會主義,這是迄今為止還沒有成功解決的、具有更廣泛世界歷史意義的課題。在這空前宏偉的實驗中,說實話,我還真有點擔心,不過正因為擔心,我才更要留在中國。我要親眼看到中國共產黨人圓滿地完成這次歷史性的實驗。”
在采訪就要結束的時候,六十三歲的川越握著我們的手說:“三十八年前,我未能趕上長白山腳下的遣返列車,為此我曾幾度后悔不迭。但細細想來,這卻使我得以在這些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宏偉的實驗中心,親眼觀察它的進程。我必須慶幸自己這得天獨厚的幸運。”(題圖:李紹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