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換親的悲劇

劉向榮

看過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的人們，不會忘記那首哀怨、幽遠的歌吧。封建的愚昧和落后不僅無情地吞噬了愛情的種子，而且腐蝕了人們的心靈，甚至奪走了青春的生命。歌中所記述的這種悲劇至今還在現實的土地上發生著。這里，我就向大家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

安徽省肥東縣的北部，有個偏僻的村莊叫盛小崗。距村莊不遠的一個荒坡上，住著一戶孤零零的人家。這一家六口人，除了患精神病的老母，其余就是一群未成家的兒女。

1983年8月15日，天色未亮，崗野還沉浸在一片寂靜中。此刻，從這家屋里走出三個青年男子，他們每人揣著一把雙刃尖刀，各帶一根扁擔、繩子，向遠處的秫秫地走去。

他們是去收秫秫苗嗎？不！從他們殺氣騰騰的臉上、咬牙切齒的表情中，可以想見，一場可怕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果然，兩小時后，他們和“仇家”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雙方以利刀、扁擔、鐵叉、釘耙相擊。直到圍上來的老鄉越來越多，三個年輕人才匆匆離去。

當他們逃回家后，壞消息也傳來了：“仇家”的一個成員在惡斗中被他們打成重傷，現在人已經斷氣。打死人是要償命的。他們這才意識到后果的嚴重。三個人張惶失措，連夜趕到肥東縣公安局投案自首去了。

二

這是一次積仇難消的廝殺。可是，“仇恨”的根子究竟在哪里呢？

這三個年輕人是盛小崗的胡家三兄弟——胡春道、胡春年、胡春杰。他們和“仇家”——相距十五里的謝長權、謝長義兩兄弟，從前不僅沒有仇，而且還是很要好的朋友。幾年前，胡春年曾慷慨解囊相助，幫助謝家度過了難關。從此，謝、胡兩家關系日篤。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胡春年的妹妹和謝長義暗暗地相愛了。

1983年春節后的一天，胡春年從外面歸來，心中郁郁不樂。弟弟上前問：“哥，你怎么了？”

胡春年望了一眼生病臥床的母親，吞吞吐吐地說：“我過了年是三十歲的人了，可是……”他頓了頓，終于還是亮出了話底，“我已答應人家，把小妹‘換出去。”

“你打算換親？”胡春杰感到有點突然，但隨即也就同情哥哥的想法了。也許，胡春年當時也有一些難言的苦衷：父親去世，母親有病，家里房屋倒塌，還欠了一筆債……要想“明媒正娶”討個老婆，恐怕是有不少困難的。況且，在盛小崗和它周圍的農村，“換親”之事早已屢見不鮮。

這些，使得胡春年忘記了作為兄長的責任，忘記了作為新農村青年起碼的道德。他不管妹妹與戀人分離的痛苦，甚至也不考慮他將要“換”到手的那個陌生女子會對他怎樣。他，只需要有個老婆就夠了—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

農歷正月十一日，答應“換親”的任家來“洽談交易”。十九歲的小妹沒有表示反抗，“父母之命”、“長兄為父”，是這兒千古來變的規矩！她強顏歡笑，為客人們端飯送菜。而客人們走后，她卻在一旁暗暗流淚。

兩個月后的一天，妹妹對哥哥說：“家里沒油吃了，我想上街打點油，順便買件衣裳。”哥哥從衣袋里掏出25元錢遞給妹妹，一再叮囑道：“是插秧的時候了，家里有老有小，要盡快辦完事，早點回家呀！”

她當著哥哥的面，沉沉地低著頭……

哦，回家？她不想再回到這個家了。

想到將要被迫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想到將會隨之失去青春和愛情，她，決心永遠不再回來了。她背著哥哥，偷偷擦去臉上的淚痕，向著在里屋躺著的媽媽深情地望了一會兒，又把自己節省下的幾塊錢悄悄放在小弟的書包里。而后，她低著頭，如同褻瀆了天規的罪人，默默地、滿含心事地走了。

她走了，一步三顧地走了……

她走了，永遠地離開了她的母親和兄弟……

三

小妹出走的消息，很快在村里沸沸揚揚起來。“換親”的任家動搖了，打算撕毀“合同”。胡春年聽到消息，如同吃了個屎頭蒼蠅，感到腌臜難受。他和弟弟分頭到各處的親朋家里尋找，都沒有尋到妹妹的蹤影。

“會不會在謝家？”他們突然想起了什么。

兩人馬不停蹄地趕到謝家，結果連謝長義也不見了。謝父很有禮貌地告訴他倆：“小妹是在我家，她跟長義外出幫人家干活去了。”

人終于有了下落，可胡春年的心更加冷硬了。想到自己的妹妹將要“無代價”地成為謝家的人，想到他即將到手的老婆就要因此而告吹，一種狹隘意識和愚蠢偏見，使得他怒火中燒。他咬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限你家十天內交出人來！”他的聲音帶著顫抖，透著仇恨的殺機。

十天很快就過去了，人還是沒有影子。而其他消息卻嗡嗡營營地傳進了他的耳鼓：“胡春年的妹妹被謝長義帶跑了。”“已經到了浙江……”胡春年再也不能忍受了，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他和弟弟趕到謝家，摔碎了謝家的水瓶、茶杯，到山芋地里毀壞了他們的垅苗。還覺得不解氣，又轉身背走了謝長義十多歲的弟弟，打算作為“人質”。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達到目的。“人質”在途中就被人家奪回去了，哥倆還受到了大伙的嘲弄和還擊。

舊歷七月初七的夜晚，按中國農村古老的習俗，這晚上，人們都要躲在葡萄架下，偷看牛郎織女相會的情景……在盛小崗，既沒有人躲在葡萄架下，也沒有人想到牛郎織女此刻的心境。倒是在僻靜的村落邊，有幾個憧憧的身影聚到胡家昏暗的油燈下。利刃閃閃的寒光，給這兒的夜增添了一種冷森……

胡春年、胡春杰把分居多年的大哥也請來了。他們合伙計議，打算孤注一擲——用他們的青春和生命。

四

“……我目無國法，成了千古罪人，我為之深深慚愧。我懇請你，今后對我的兩個小弟弟多多教育。他倆很傷心。我什么都不牽掛，就掛念他倆今后的成長。他們幼小的心靈已經有了創傷。落到這個地步，是哥哥們的罪過……”

這是胡春杰從獄中寫給他同學的信。這位同學把信轉寄給了《中國青年》雜志社。

在安徽省第一監獄的提訊室里，被判無期徒刑的胡春杰低著頭坐在我們面前。

他悔恨嗎？是的。他的哥哥胡春年已被處以死刑，他的大哥胡春道也被判處了15年有期徒刑。

他哭了，那是真正的懺悔的眼淚。由于他們被捕判刑，家中生活受到影響，兩個小弟弟都已退學了。

當監獄管教干部告訴他，他的妹妹已在謝家結婚時，他又哭了。他說：她的心上已被哥哥們戳了一刀又一刀，家里又是這樣的結局，她就是在謝家結婚，也不會有幸福了。

當管教干部告訴他，他的母親還安然健在時，他哭得更傷心了。他說，他們兄弟三人，永生永世再也償不清欠母親的債了。她一生吃盡了包辦婚姻的苦頭。結婚幾十年，與父親的感情沒有好過一天，因為受刺激太多，才變得精神失常了。父親去世后，兒子們曾有過一個心愿，待生活徹底好轉了，送她到大城市里醫病。可現在……

他懇請筆者：把他和他哥哥的罪過公布于眾，教育廣大農村青年。不能讓這樣的悲劇重演了。他還說：他原來是個有理想的青年，現在卻成了封建愚昧的犧牲品。如果他將來能得到人民政府的寬大處理，他自己也要把這慘痛的教訓寫出來，以告誡今人和后人。

親愛的讀者，當你讀完這篇真實的報道后，你有什么感想？你不是同情過《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中主人公的命運嗎？那么，對這篇報道中的幾個人物，你是否也存有一絲憐惜？

是的，罪犯是不應去同情的。但如果探索他們的靈魂深處，你是否會問：這罪行的背后是否還有一個積惡累累的罪犯？有，那就是封建禮教的毒罌，買賣婚姻的幽靈！

青年朋友們，去鏟除那塊愚昧的根基吧，這是我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