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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濱追蹤(中篇驚險偵破小說)

1984-09-24 05:01:30
啄木鳥 1984年2期

魏 威

歡騰、喧囂了一天的城市,開始罩上一層黑沉沉的夜幕。周六的夜晚,燈光似乎顯得格外明亮,人們在盡情享受家庭的歡樂。

市公安局偵察員程銳,坐在沙發上有聲有色地給兒子晶晶講《跟蹤追擊》的故事。妻子項麗芳兩手沾滿肥皂沫,輕輕揉搓著程銳那被汗水染得發黃、散發著嗆人汗味的襯衫、背心。

“難得他今晚在家!”她心想,仿佛能洗上這幾件臟衣服也是一種享受,心里就象揣了個蜜罐子,甜絲絲的。她和丈夫都在市公安局工作,丈夫是公安局出類拔萃的偵察員,四年來,象今天這樣悠閑、安然的周六,對他和她是多么難得!

“那個錢家仁實際上是個特務,他要在國慶節前炸毀……”

“爸爸,炸什么?炸什么啦——啊?”

兒子一疊聲的催問,沒有得到回答,項麗芳抬起頭發現丈夫正怔在那兒。她聽到窗玻璃因震動而發出極微弱的嗡嗡聲。

“汽車……”丈夫輕輕地嘟囔了一句。把兒子從膝蓋上放了下來。

汽車的馬達聲越來越近了。項麗芳熟悉這種聲音就象熟悉丈夫的嗓音一樣,這是公安局的車。

妻子微微皺了皺她那兩道細長的眉毛,用白圍裙擦凈手上的肥皂沫,到衣架前將警服摘到手里。這時,偵察員李劍急匆匆跨進了門。

“程銳,有急事,處長讓你立刻去一趟!”

項麗芳沖著小李笑了笑,將警服遞到丈夫手中。程銳穿好衣服,接過寬檐帽,習慣地用手絹將國徽拭了兩下,端正地戴好。

程銳轉身欲走,項麗芳問了一句:“噯,今晚還回來嗎?”

“你和晶晶先睡吧,別等我!”他輕輕地撫摸著兒子的頭笑著說。

她背過身去悄悄拿起一包餅干,默默地塞進丈夫那布滿黃銅色拉鏈的多層手提包。

門關上了。門外汽車遠去了,馬達聲最后消失了。隔壁傳來的歡聲笑語,項麗芳輕輕嘆了口氣。

有人講,政治家獲得的天倫之樂最少,公安人員也許比政治家獲得的還要少。

已經是二十一點了,濱海市公安局這幢六層大樓,此時正燈火通明。程銳和小李推開處長辦公室的門,看見已有兩位民警坐在沙發上,處長舉著香煙在踱步沉思。開門聲使處長停住了步子,他表情嚴肅地望了一眼程銳,開門見山地說:十分鐘前,我們到接一封匿名揭發信,你先看看。”說著從辦公桌上拿起一頁粗糙的紙片遞給了程銳。

看得出,這是一張隨手抓來的包裝紙,字跡表明,此人文化水平不過小學四、五年級。程銳看完信,下意識地抬腕看了看表。離信上提供的那場骯臟交易的時間僅僅只有二十分鐘了。時間如此緊迫,他的大腦神經一下子繃緊了。處長似乎比他還急,還沒等程銳把目光從表上收回,就急不可待地說:“談談你的意見!”

“信的內容很簡單,告訴我們,今晚九時半在濱海飯店三O七房間,有一場走私交易。接頭人是‘七爪蟹。我想,時間不允許我們再猶豫,不管這封匿名揭發信的可靠程度如何,那怕是罪犯轉移視線,制造混亂,以假亂真,我們也不能放過,應立即采取行動。”

“好!給你三個人怎么樣?”

程銳掃了一眼坐在沙發上一直一言未發的兩位民警說:“交易地點在飯店三樓,環境不復雜,四個人足夠!”

“我等你們的消息!”處長的話音剛落,小李和那兩位民警已先跨出了門。程銳正欲舉步,處長又叫住他:“那兩位同志是公安學校來的實習生,一個姓呂,一個姓郭,他們辦案還是第一次,好好帶一帶。

“是!”程銳莊重地向處長行了個舉手禮,疾步跨出了辦公室。

越野吉普車風馳電掣般地在柏油路上奔馳著,車輪發出急促的沙沙聲。濱海市五月的夜晚是涼爽的,晚風呼呼地灌進車內,程銳卻感到全身燥熱,腦門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不由地扯開了扣子,習慣地摸了摸腰間的手槍,又看看手表,只有十分鐘了。“加速”!他吩咐司機。

車身陡然向前猛挺,似一支射出的利箭。路上的行人,投來了吃驚的目光。

跳下車子,四個人便躍上了濱海飯店的臺階,來到了過廳。向上行的電梯剛要關門,小李喊了一聲,四個人一下子全擠了進去。

來到三樓服務臺。程銳出示了證件,問道:“三○七房間住的什么人?住了多久?”

“江南市皮鞋廠姓汪的業務員,是昨天住進來的。”

“有人來找過他嗎?”

“剛有兩個小青年來找他,上樓了。還有一個女的給他來過兩次電話。”

“請把三○七房間的鑰匙給我們用一下。”程銳隨即又對小呂和小郭說:“你們倆注意樓道口和電梯口!”

整個三樓樓道靜悄悄,三○七房間的門緊閉著。程銳一只手捂住鎖孔,慢慢地將鑰匙插了進去,輕輕地擰了一下,才知道鎖從里面被扣住了。于是他蹲下身,小李馬上攀上他的肩頭,透過門上方的氣窗玻璃,看到房間里有三個人。兩個人對面站著,得意地笑著把嶄新的、閃著亮光的手表朝提包里塞。背朝門站著的那個家伙,正把用報紙包著的一件東西塞進旋行包,小心地上了鎖。

無需懷疑,這確是一場走私交易。小李從程銳肩頭下來后,相互交換了個會意的眼色,程銳便去了服務臺,找來那位女服務員,壓低聲音說:“請您去電話間門口喊姓汪的接電話。”

服務員退到電話間的門旁,朝三O七房間邊走邊喊:“三○七姓汪的,請到電話間接電話!”

緊貼著三○七房間門的小李,聽到室內的動靜霎時全停息了,接著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當門剛剛打開一道縫,里邊的人還沒探出頭,程銳便猛地撞開了門,以他那強健、高大的身軀,象一座鐵塔般地堵在了門口。

“對不起,我是公安局的,請你們把證件拿出來!”

立時,那三個人全怔住了。說是遲,那時快,那個背對著門的家伙,抄起桌上一只黑色手提包,拼命朝程銳的頭上砸了過來。趁程銳閃身之機,他又抓起另一只手提包,直奔套間的門。程銳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風帽,那個家伙直感到風帽象被鐵鉗卡住一般,低頭弓身猛力一掙,“嘶啦”,風帽留在程銳手中,那個家伙乘機竄進了套間,然后一側身,用腳一蹬,“咣噹”一聲,套間的門被鎖死了。

程銳把攥在手中的風帽朝地上一甩,退后一步,側身朝門上撞去,但沒有撞開。

那兩個年輕的家伙被眼前發生的情景驚呆了,愣了一下,省過神來正欲奪路而逃,李劍手中那烏黑的槍口已對準他們:

“放老實點,面沖墻站好!”

程銳幾步就跨出了三○七房間,他站在走廊里,果斷地對守住樓道口和電梯口的民警喊道:“快,去樓下監視三○七房間!”轉身又對緊張地站在房間門側,驚訝不已的服務員說:“請把套間的鑰匙給我!”

他接過鑰匙,剛接近套間的門,就聽到里邊響起了通往陽臺的開門聲,接著“呯”地一聲響……。當他擰開門鎖,沖向陽臺時,一個黑影已經從陽臺上消失了。他朝樓下張望了一陣,四下一片漆黑。

程銳轉身返回房間,命令面壁而站的兩個家伙轉過身來,然后,撿起地板上的手提包,朝桌上一倒,“嘩——”足有二百只亮閃閃的手表攤在了桌面上。

“用什么東西換的!”

“是……是一件古物!”一個留小胡子的青年抬起頭,眨著驚恐的兩眼,吞吞吐吐地說。另一個穿喇叭褲的家伙,側目斜視著小胡子,目光中露出兇狠的氣焰。

“帶走!”

李劍押走那兩個家伙后,程銳再次進入套間,仔細檢查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沒發現什么可疑跡象。他拉開了通往陽臺的門,陽臺很寬敞,空空如也,不可能有藏身之處。這里是三樓,罪犯即使能飛檐走壁,若從陽臺上跳下去,也得腿折腰斷。難道他插翅飛了不成?忽然,他發現離陽臺不遠處有兩根三角鋼,從四樓直通樓底,這是施工尚未拆除的。

“糟糕,讓他溜了!”程銳來到樓底,在三角鋼附近仔細搜索著。兩條三角鋼的底部是草坪,草坪一直延伸到圍墻邊。草坪上長滿青翠、茂盛的青草,厚厚的一層,嚴密地蓋滿了地皮。草面有陷窩,說明被人踏過,痕跡從三角鋼底部一直通向圍墻,步幅很大。著力點在腳尖部位,但沒有一只腳印是清晰的。顯然,案犯是順三角鋼下滑至樓底,然后穿過草坪,翻越圍墻,鉆進了濱海飯店背后的密林。

程銳突然明白,案犯之所以能逃脫,是在交易之前,就做好了一旦遭到襲擊立即逃跑的準備。在這一點上由于估計不足,忽略了對現場的周密控制。程銳對自己的失算深感懊悔。

回到公安局,一個偵控方案已在程銳的腦海里初步形成。他向處長作了匯報,然后跨進了值班室。他讓值班員開啟電臺和傳真裝置,把剛才自己模擬的那幅“畫像”遞給值班員:

“通知全市所有卡口,車站、碼頭、醫院,注意發現與‘畫像相似的可疑人。此人講普通話,但夾雜有閩、粵一帶口音,右手和胳膊上有一劃破的傷痕,創傷面積較大。注意案犯化裝,‘畫像與案犯的真面目會有差距!”

程銳和小李來到了審訊室。

留小胡子的案犯夏輝,感到極度緊張。程銳沒有高聲喝斥,語調十分平靜地問道:

“逃跑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綽號叫‘七爪蟹,不知道他的真名。我和朱其城是前天在濱海影院門前與他相遇,約定今晚交換貨的。”

“你用的是一件古物?”

“是的。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寶貝,只聽‘七爪蟹露了一句,說是明朝的珍品。他愿用五百只手表交換,先交二百五十只,兩天后貨到了,再交……”

程銳暗想,被“七爪蟹”帶走的古物,無疑是一件極其貴重的文物,否則,他不會拿五百只手表來交換。絕不能讓“七爪蟹”的陰謀得逞!

“聯絡時間和地點?”

“還沒來得及講,……我想他不會再找我們了。我求求政府能對我從寬處理,這事本來我不想參加,是朱其城非拉著我,我這是第一次,長這么大我沒犯過一次錯誤!”

“文物是從哪兒搞來的?”程銳繼續發問。

“朱其城告訴我是他爺爺死時留給他的!”

“他爺爺……”程銳的腦海里立刻映出去年那起盜竊案,被竊物品中就有一件明朝珍品。后來案件雖然破了,案犯也被捕了,但那件珍寶卻始終沒有下落。難道被“七爪蟹”帶走的正是那件明朝珍品嗎?

“你不知道這是犯罪嗎?”

“知道,……就怕事情敗露被抓起來,我事前給公安局寫了揭發信。”

“誰能證明哪?”

“這……沒人能證明,可我有底稿,如果你們接到那封信可以核實。”

沉默。程銳想:“這個人倒可以利用一下,讓他……”程銳離開座位,踱著步子說:“既然你知道倒賣國家文物是犯罪,又想得到從寬處理,我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夏輝就象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軟綿綿的身體一下挺直了,乞求的目光隨著程銳移來移去,那厚厚的嘴唇激動得微微發抖。

“如果你再見到‘七爪蟹還能認出他嗎?”

夏輝低頭想了一陣,然后抬起頭來,露出為難的表情說:“恐怕認不出來。第一次在濱海影院門前見面,是‘七爪蟹主動找朱其城和我的,那天晚上他戴著口罩,一直躲在暗處。今晚雖然在房間里,可看上去他象化過裝,還戴著麥克鏡。”

夏輝的回答,使程銳僅有的一線希望變成了失望。這個“七爪蟹”,是個詭計多端、陰險狡猾的家伙,他住進濱海飯店一天了,結果接觸過他的兩名服務員,連他的面目特征也說不清楚。夏輝曾和他兩次接觸,也沒能記住他的模樣。

夏輝被帶走后,程銳對小李和兩位實習生說:

“還不能肯定‘七爪蟹已逃離濱海市。不過,‘七爪蟹到手的文物肯定要設法偷運出去。必須立即采取措施控制他,怎么才能找到這個‘七爪蟹呢?”

最后這句話,他既象問伙伴,又象在問自己。

小李眨著他那雙機靈的眼睛,很有信心地說:“眼下他不可能逃出市區,再說,我們已通知了全市的每一個卡子,要想攜物出逃,無疑是自投羅網,我看他不會這樣干。我想,要發現他,必須先找到他的落腳點。我們可以發動群眾,撒開大網,檢查每一個飯店、賓館、旅店……”

沒等小李把話說完,程銳便聲調低沉地說:“這些措施是必要的,不過我們都不十分清楚他的特征,怎么能讓基層的同志在幾百萬人中去識別一個罪犯呢?那豈不等于大海里撈針!”

“這……”

又是一陣沉默。程銳來回踱著步子,皮鞋有節奏地敲打著地板,就象敲在房間里每一個人的心上。“七爪蟹”不會只有一處落腳點。從他飄忽不定的行蹤分析,濱海市很可能有他的同伙。一個江南市的走私分子,只身來濱海市,沒有內線怎么能知道朱其城和夏輝藏有明朝珍品呢?現在要盡快發現他,通過這條線牽出他在濱海市的同伙。對目前我們不利的有兩點,一是游人多而雜;另一是車輛來往頻繁,……無論怎么說,首先得加強這些薄弱環節的監控力量。他親切地拍著小李的肩說:“這一段太緊張啦,明天是星期天,咱們兵分兩路,游覽市容和海濱,呼吸點新鮮空氣,也許能把魚釣上來!”

“釣魚?……”小李一愣,兩位實習生更是感到茫然。

星期天早晨,兩位實習生帶著朱其城,去了濱海市北郊的交通要道——濱海大橋一帶搜尋、守候“七爪蟹”。程銳、小李帶著夏輝來到了海濱浴場。

往日沸騰喧囂的大海,今天顯得格外平靜,海浪象一位溫柔恬靜的姑娘,不斷地輕輕親吻著沙岸。

才八點鐘,海灘就支起了五顏六色的陽傘,三五成群的海浴者,在海水中浮游。

程銳穿一件特利靈小格半袖衫,下身穿一條淺灰色長褲,腳上穿一雙網眼式皮涼鞋,頭發修飾得整齊、光亮。鼻梁上架著一副寬邊變色眼鏡,貼上濃密而又柔軟的黑胡子,顯得更加年輕、蕭灑。他胸前掛著一架長焦距照相機,在海濱悠閑地游蕩。小李的衣著也很時髦。他倆一左一右,與夏輝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這樣,三個人在海濱逛了整整一個上午。

十二點剛過,小李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摘下眼鏡用手絹擦了兩下,意思是該撤了。程銳緊走幾步,靠近夏輝發出了一個信號,然后便同小李慢慢踱進了那片緊靠海灘的密林。夏輝在他們不遠的海岸邊垂下了魚竿。過了一會,在密林中注視著海邊的程銳,看到海濱浴場的游人,三三兩兩地登上山坡,談笑著走進濱海餐廳。熱鬧、喧騰的海濱浴場上,人群一下變得稀落了,只是偶爾從山坡的密林里傳來歡快的笑聲。

程銳打開微型通話器,得知各個部位的守候人員都沒有發現可疑人的形跡。這使他焦慮的心情反而鎮靜下來。今天各交通要道都加崗加哨,而海濱浴場,卻看不到一個身穿白色警服的民警,這里最安全嘛。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憑經驗可以聽出,這是一種盡量小心壓著步子的腳步聲,程銳瞇起兩眼,從樹蔭下側臉斜視,只見一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穿中山服的中年人,正緩緩走來。他肩扛魚竿,頭戴草帽,一雙多疑、狡詐的眼睛,掃視著四周。他在離海濱浴場不遠的深水區的礁石旁停下,左顧右盼,選了個自認為合適的地點,慢慢騰騰地坐下,垂下了魚竿。

程銳坐起身,打了個哈欠,跳起來,踢踢腿,伸伸腰,又朝前活動了幾步,向那個人走過的沙灘掃了一眼。大熱天,釣魚人左手卻戴著手套,左臂活動起來似乎有點不便。他不時抬頭張望幽靜島一帶,隔一陣就收一回魚鉤,似乎初次垂釣,有些耐不住性子。

程銳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當他要采取行動時總是這樣。他向夏輝發了個信號,而后拉著小李躲進密林邊的灌木叢中,把胸前的長焦距攝像機對準了那個釣魚人。

一直坐在海邊釣魚的夏輝,俯身在盛海蚯蚓的小盒旁,邊扒拉邊提高聲音說:“媽的,光吃食。也不上鉤,真晦氣!”說完,十分喪氣地抬腳把小盒踢進了海水里,走近那個釣魚人說:“勞駕,給兩條海蚯蚓!”

釣魚人聽見這說話聲,吃了一驚,抬起頭一看,就象深夜里見到了鬼,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但他急忙轉頭去看投鉤的水面,嘴里說:“請自己拿吧!”這一切全部被攝像機錄了下來。

夏輝盡管心情也很緊張,但他覺得這個人不象“七爪蟹”,于是取了幾條海蚯蚓,又返回了原處。

就在這時,程銳看見那個釣魚人急匆匆收起魚竿,上了海濱公路。“跟上他,別讓他溜了!”

“是!”小李迅疾地跟了上去。

程銳打開通話器,命令兩位實習生迅速撤回。他提取了那個釣魚人留在沙灘上的腳印。然后驅車返回了局里。換裝后,他通過微型通話器查問:“對象現在什么位置?”

“中間上過一趟廁所,換掉了原來的服裝。現在在由新開路站開往解放路站的電車上。”

“好!我很快就到,一定要盯緊,請注意,絕對不能驚動他。”

程銳駕車趕到解放路站,在離站口百米外停下車,通過通話器向小李發出了聯絡信號。一刻鐘后,在小李前面不遠的地方,看到了那個在海灘邊已熟悉了的身影,盡管此人已換上了做工精致、衣料考究的西裝,系著領帶,但怎能逃過程銳那雙敏銳的眼睛?

“七爪蟹”在汽車出租處要了輛“菲亞特”牌小轎車,在拉開車門的同時,又急速地朝后掃視了一圈,才跨進了汽車。就在他抬腳上車的一瞬間,程銳端起相機,對準他抬起的那只腳按下了快門。

“菲亞特”一揚頭,迅速駛進了快車道。程銳啟動了越野吉普緊盯了上去。

汽車駛上市郊公路后,行人和車輛漸漸變得稀少了,坐在程銳右側的小李,身向前傾,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那輛“菲亞特”。剛剛超越一輛卡車,小李突然問道:“老程,你怎么斷定‘七爪蟹要來海濱,又根據什么認定他就是‘七爪蟹呢?”

程銳目視前方,略加思索回答說:“噢,根據并不難找。”他停頓了一下,穩穩把住方向盤繼續說:“‘七爪蟹利用了陽臺一側的兩條三角鋼,滑到樓底,他逃得慌忙,手掌和胳膊內側的皮膚很可能有傷;皮鞋上也會留下凹痕。勘查時,我發現了三角鋼上的新鮮血痕。你再看這個,”他讓小李取出剛拍的可疑人皮鞋底部的照片,又拿出海灘邊拍下的腳印照片,果真一模一樣,鞋底中間都劃有形狀相同的凹痕。

“另外,大熱天戴手套,穿中山服,他就不嫌熱?不,他這是在掩蓋手背上的傷痕。還有在夏輝向他要海蚯蚓時,他那驚慌失措的表情,更說明了他的身分。”

“他在濱海市一定有同伙嗎?”小李問。

“很可能,否則他很難藏身。”

“那他來海濱是選擇出逃地點羅?”

“對!”

是啊,濱海市有軍用港口,海面控制嚴密,只有海濱浴場這一帶是最理想的出口。

接著他又問:“可他現在為什么去海濱相反的方向呢?發現咱們了?”

“不象,跟上看吧。”

乳白色的“菲亞特”在郊區公路上急馳著,距離出市區的檢查站已經不遠了。程銳猛地加大了油門,對小李說:“通知檢查站,注意‘菲亞特。”

就在小李剛剛打開微型通話器時,“菲亞特”猛然一個右轉彎,爬上了通往公墓的公路。在離公墓還有一段路的時候,“菲亞特”嘎然停住,“七爪蟹”從車上跨下,“菲亞特”調轉車頭,返回了市區。

程銳趕緊減速,趁“七爪蟹”尚未回頭之際,一擰方向盤,下了公路,駛進了一條林間小道,一腳剎住了車。

程銳對小李說:“你從左側迂回,我從右側包抄,還是那條原則,最好不要驚動他!”

“七爪蟹”利用彎腰系鞋帶的機會,兩眼向來路和路兩旁的樹叢里窺視了一番,站起身,慢慢騰騰地朝公墓方向走去。

占地近百畝的公墓顯得一片凄涼。墓地雜草叢生,荊棘遍地,墳包頂端一束束艾蒿草在隨風搖擺,夕陽斜照,深灰色的墓碑顯得陰森森的。

“七爪蟹”急匆匆穿過一片灌木林,在公墓邊停了一下,聳起兩肩,支起兩耳,傾聽墓地周圍發出的聲響。終于,他放松了雙肩,一躬身,竄進了墓地深處。一座座墳包上隨風搖擺的艾蒿草擋住了他的身影。

“啪——”一位牧羊老漢甩著響鞭,從另一個方向趕著羊群進了墓地。“七爪蟹”慌忙點燃幾張紙,垂首默立。老漢撒開羊群,抽起煙鍋,盤腿坐在草叢中,看來毫無離去之意。“七爪蟹”默立片刻,匆匆離開了公墓。

夕陽漸漸下沉,牧羊老漢趕著羊群走出了公墓。

“七爪蟹”來這兒干什么呢?程銳想著,步入公墓觀察著。突然,他發現距“七爪蟹”站立的墳包邊沿,草面有被踏過的痕跡,他伏下身子,眼睛幾乎貼到地面。墳包上有兩塊有裂痕的磚吸住了他的視線——這磚象被移動過。他戴上手套,輕輕取下這兩塊磚。鋪在下邊的磚也是活動的,當取下那兩塊磚時,一股陰風從墳包里竄出。程銳伏下身,扭亮聚光手電,看見尚未腐爛的棺木上,放著一只嶄新的骨灰盒。他用嘴叼著手電筒,輕輕搬出骨灰盒,試著想把它打開,發現盒蓋是被釘死了的。正在這時,微型通話器傳來了信號,接著是小李的聲音:

“注意,對象正向墓地靠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墳地顯得更加陰森。程銳猶豫了一下,把骨灰盒放回原處,最后望了一眼盒上那奇妙的圖案。這不是一般骨灰盒上雕刻的蒼松翠柏,而是一副精致的剪紙圖案。放遺像的位置是一只船,船的頂端懸有一輪彎月,船的兩側各有兩棵樹,樹根植入海中,每棵樹上只有三根樹枝,沒有一片樹葉。這是什么意思呢?程銳用激光攝像機將這幅畫拍了下來,然后將骨灰盒放回原處。兩分鐘后,當他確信自己沒留下任何痕跡時,迅速撤回了苗圃。

工夫不大,“七爪蟹”匆匆進入公墓,過了一會兒,提著一個塑料袋,走了出來。

“○五號報告。‘七爪蟹脫梢!”

“什么?取了東西溜了?”程銳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七爪蟹”在一個僻靜的地方,脫下考究的西裝,在市區找了一家小旅店。他鉆進了飯廳,待我們的偵察員跟進去時,“七爪蟹”已經不見了。飯廳不大,只有通往廚房的門,廚房的操作間還有人在工作,沒見外人進來。圍墻很高,這么快他從哪兒溜掉的呢,經勘查發現,后院從樓頂通下來的漏水鐵管與圍墻相距很近,他攀著水管翻過圍墻,然后穿小巷溜掉了。可是在外圍監控的同志并沒有發現“七爪蟹”的蹤跡。

聽完這情況,程銳說:“肯定他在那附近有落腳點,請你們立即去調查,發現線索,隨時通知我!”

一天一夜,程銳他們四個人都是在辦公室里度過的。他們盼望微型通話器發出信號,可通話器就象被切斷了電源,始終未聽到報警的信號。那奇特的畫面也沒破譯出。此時已是二十二點,程銳抬起了沉重的腦袋,發現小李和兩位實習生倚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他走近他們,輕輕拍了拍他們的肩膀,小李一跳站起身:“有任務?”

程銳淡淡地一笑說:“拿上錄相帶,我們到地下射擊場,松懈一下緊張的神經!”

走出辦公大樓,一陣陣清爽的夜風,吹拂著程銳那發脹的頭,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感到大腦似乎清醒了許多,全身也輕松了些。走在路上,奇特的畫面又在他腦海里浮現,大海、枯樹……

打開地下射擊場沉重的鐵門,程銳只開亮了熒光燈,對小李說:“把錄相帶裝好,我們再分析一下‘七爪蟹活動的全過程!”

立體電視投影裝置打開后,熒光燈自動熄滅了,“七爪蟹”活動的情景,再現在白色塑料墻壁上。程銳雙眼凝視著畫面,許久沒動一動,……墳包、蒿草……。墳包旁草被踏倒的痕跡,那向下滑動的不明顯的腳印,牢牢吸住了程銳的目光。腳印太模糊了,以至小李他們三個人都沒發現。他盯視著畫面,腦海中產生了一個疑點:這腳印是“七爪蟹”的,還是另一個人的?不過可以肯定,這不明顯的腳印,是在“七爪蟹”到達墳包之前留下的……那只神秘的、未被程銳打開的骨灰盒出現了,又很快消失了,骨灰盒上奇特的畫面映入他的眼簾,……大海、枯樹、彎月、小船……奇特的畫面慢慢隱去,熒光燈自動亮了。

“再放一遍奇特的畫面,你們要注意觀察,畫面肯定有名堂,我估計是聯絡暗號!”程銳提示小李他們說。

這一次,奇特的畫面不是一放而過,小李把它固定住了。他們四個人面對無聲的畫面,思索著,揣測著,具備良好隔音設備的地下射擊場里,此時,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噠噠噠……”經過改裝的、微弱、低沉的電話鈴聲,此刻也仿佛顯得特別刺耳。程銳示意開燈,一只手不耐煩地拿起了電話聽筒問道:“找誰?什么事?”

“找你呀!”

對方甜甜的聲調,并沒有使程銳改變語氣,他對打斷他的思緒非常不快。

“麗芳?你怎么現在把電話打到這兒來啦!”

“是處長告訴我的,我估計你在這兒!”

“有事嗎?”

“我現在還在媽媽這兒,老姨給咱買了臺收錄機,下午才寄到,我帶著晶晶沒法拿,你能不能現在來一趟,媽有急事還要同你商量!”

程銳疑惑地問:“咱沒說過要買收錄機呀?”

“暖暖,這事你就別問啦,我就問你一句,你現在能不能來一趟?”

“什么事這樣急?非今天晚上……”

“媽沒說,聽媽那口氣是挺急的,你要沒急事還是來一趟吧!”麗芳在電話中幾乎是向他哀求。

程銳心不在焉地信手翻著桌上的臺歷,在考慮著是否去一趟。突然,臺歷上那大號黑體字,一下把他的目光吸住了,幾乎忘了麗芳還舉著電話在另一頭等待他的回答,不由自主地念著:“十二日,……十二,枯樹四,三四一十二,大海、小船,還有彎月……對!”程銳一拍腦門高興地叫道:“對,就是今天晚上……”

舉著電話等待回答的麗芳,聽著丈夫這語無倫次的回答,不由笑了起來,“喂喂,你好象在說夢話,你還沒有回答我哪,現在到底能不能來一趟!”

“噢……噢!”程銳這才把思路拉回,“你告訴媽媽,我們明天晚上去,請她原諒!”

“哼,天知道你說了算不算。什么事把你搞得這樣神魂顛倒?”

“是……噢,任務!”程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涉及案情的事,他對妻子一向是守口如瓶的。

程銳有些激動地對他的助手們說:“十二日,那圖說的是十二日!夏輝和朱其城交代‘七爪蟹無意中露出一句,貨兩天后送到。是否有貨送來,我們暫不管他,這兩天后,也就是十二日,無疑就是今天;在彎月升起的時候,就是今晚!”程銳看了眼表,習慣地摸了下腰間的手槍說:“小李,立即通知港口公安局,請他們今晚閉燈封鎖海面,準備好兩艘快艇!”

“是!”

海濱的夜寧靜而安謐,只聞到海浪輕舔海灘的沙沙聲。彎月還沒露頭,岸邊的密林象被夜幕整個兒罩住了似的,一片漆黑。海面上不時刮來一陣陣帶著咸腥味的海風,涼颼颼的。

鐮刀似的彎月,象被人拖住似的,慢慢爬出了海面,海面上有了一絲亮光。漸漸的,泛著點點銀波的海浪隱約可見,那礁石也顯出了清晰的輪廓。

突然,從幽靜島北部的巖石后面鉆出一條小船,象一片漂蕩的樹葉,無聲息地被海水涌著,朝公海方向蕩去。程銳借助月光,認出船上那人的身影正是“七爪蟹”。頓時,他清楚了“七爪蟹”為什么選擇彎月升起的時候逃跑,因為這個時間,正是公安巡邏艇離開這一帶的時候。今晚由于封鎖了海面,沒有進行例行巡邏。程銳對小李說:“封鎖幽靜島小橋,請浴場派出所協助搜索幽靜島,注意發現可疑痕跡!”

在向小李發出命令的同時,他打開了微型通話器,命令待命的快艇閉燈駛過來,下達完命令,他正要通知封鎖海面的快艇攔截這只小船,小船卻突然拐了個直角彎,向南直奔鬼浪峽駛去。

“鬼浪峽,鬼浪峽,神鬼都害怕!”別說這樣的小木船,就是一條巡邏快艇駛進鬼浪峽,也會被巨浪摔成碎片。程銳一躍從灌木叢中跳出,箭一般地飛奔到海邊,涉過齊腰深的海水,登上了剛剛馳來的快艇。“開全燈,從右側迂回,把小船逼離鬼浪峽方向,他簡直是去找死!”

快艇一揚頭,如利斧般地劈開海浪,沿著幽靜島的東端,朝鬼浪峽前進。快艇開始向小船發出危險的警告信號,同時,擴音器也喊道:“請繞過鬼浪峽行駛,前面危險。小船注意,前方危險,請繞道行駛!”

小船好象沒聽到快艇上的呼叫,依舊拼命朝鬼浪峽方向駛去。

快艇上雪亮的燈光已照在“七爪蟹”身上,他身背一個馬桶式背包,弓身拼命地搖著船。快艇劃了個弧形圈,緊貼鬼浪峽的邊緣,在浪峰上顛簸。快艇離“七爪蟹”的小船不遠了,眼看就擋住了他的去路。突然,一個巨浪打來,快艇被推入浪谷,小木船在浪尖上打了個旋兒,就象一片樹葉被拋起很高很高,然后向著鬼浪峽的石壁上摔去……

沒聽到摔碎小木船的響聲,沒聽到“七爪蟹”臨死前絕望的嚎叫,只有巨浪撞擊石壁的嘩嘩聲。

程銳讓封鎖海面的快艇趕緊駛過來,數束強烈的燈光,把鬼浪峽一帶照得如同白晝,只見白色的浪頭吐著白沫,漂浮著一塊塊摔碎的船板。

程銳邊解警服的扣子,邊對一旁的民警說:“潛水服!”

“不行!”那個民警一驚,毫不猶豫地說:“這水下地形復雜,水流也急,你不要命啦!”

程銳神態自若地說:“怕什么?”他臉上帶著微笑,其實他心中是有底數的,他清楚鬼浪峽一帶海底的復雜情況,去這樣的地方每時每刻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稍有不慎就會葬身海底,可不抓到“七爪蟹”他豈能作罷!

快艇班的班長從另一條艇上跳過來,急切地對程銳說:“我不同意你潛水下海,這太危險!”

“可是,”程銳嚴肅地說:“你們剛才注意到了沒有,罪犯身上背有一只包,不管里邊裝的什么,我們應該搞清楚。”

程銳穿上潛水服,迎著陣陣涼颼颼的海風,又檢查了一遍說:“請隨時用無線電同我保持聯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駛進鬼浪峽!”說罷跨下舷梯,加壓后背身入消失在海浪中。潛入一定的深度,他開始朝鬼浪峽方向游著,海水變得沉重了。海底是一個斜坡形,漸漸地,他覺得海水在明顯地涌蕩,一股股海流也不知從那兒急湍而來。程銳再一次加壓,大概下潛到三十米時,才感到水流平靜了。這里,只見巖峰凸起,連綿不斷,他不得不忽而左忽而右地在巖縫中穿行。快接近鬼浪峽谷口了,南來的海流沖擊著他,使他寸步難行。于是他手抓巖石,一公分一公分地向前移動。突然,象有一股強大的動力推動他,只幾秒鐘就把他推到了峽谷口附近,他伸手去抓一塊凸起的巖石,但是抓空了,這時他就象被死神拖著,繼續向谷口漂去。程銳十分清楚,只要一進入峽谷,強大的漩流就會把他重新卷上海面,接著巨浪會把他毫不留情地摔到峽壁上。此時,他仿佛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突然,又一股海流,猛地把他擠到石壁上,使他只感到一陣暈眩,眼冒金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

“程銳同志,程銳同志!請報告你的位置!”

“我的位置……在……在峽谷口……”

快艇上的人聽到程銳這有氣無力的回答,一下全驚呆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見快艇班長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大聲喊道:“程銳同志,迅速撤離谷口,危險!他的喊聲蓋過了海浪的喧囂,震撼著艇上每一個人的心。

沒有回答。聽到的只有海浪嘩嘩的沖擊聲。全艇都變得沉默了,令人可怕的沉默。

程銳有點緩過勁來了,他顧不上回答艇上的呼叫,象壁虎那那樣被海流緊貼在石壁上,他一公分一公分地向谷口外爬行。終于,他避開了海流,移到了峽谷口東側的石壁旁。他開始沿石壁向東搜索,剛剛越過一塊巨大的巖石,程銳感到全身一陣輕松,沒有一點海流造成的壓力感。透過強烈的激光燈,他看到這一帶海底平靜得就象在一只巨型玻璃鋼瓶里一般。他向水面通了話,開始擴大搜索范圍。突然,正前方陡地升起一道巖壁,黑黝黝的、宛如一堵高墻,擋住了燈光和他的視線。

“暗瞧!”他腦海中閃過這兩個字,身體隨即沿著石壁向上浮游。一米、兩米……他浮了有十余米,才到達石壁的頂端。上面怪石林立,有的如磨盤,有的如尖樁,縱橫交錯;此外,深溝、裂縫、石洞比比皆是。

程銳浮在亂石之上,全神貫注地搜尋起來。當那激光燈剛剛照進一條石溝時,他的目光一下定住了,“七爪蟹”以奇特的姿勢,意外地出現在面前!他的一只腳嵌入了石縫中,另一只腳登在一塊巖石上,呈弓型。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似乎想去抓一塊巖石,但沒抓著,此時舉過頭頂,微微浮動著。他沒有滿頭濃密的頭發,只有幾縷稀疏的毛發漂浮在頭頂,隨著海水微微擺動著。背上那只馬桶式背包,仍舊牢牢地拴著。從“七爪蟹”這種姿式不難判斷出,小木船被海浪拋起撞上巖石之前,他就已被拋出船外,就象一根棍子,垂直落入海水之中。由于落入海水時的沖力,使他的一只腳恰巧卡在了石縫中,造成窒息死亡。在他周圍有一片浮動的石塊,可能是他掙扎時觸動后砸下來的。此時周圍的石壁上,仍有無數塊搖搖欲墜的石塊,隨著海水的輕微擺動在搖動,隨時可能翻滾而下。面前這石溝雖然不深,但下潛時若觸動一塊石塊,就可能引起一場海底滾石,把他和“七爪蟹”一起深埋在這鬼谷。這危險決不亞于鬼浪峽海面的巨浪。可是不把“七爪蟹”打撈上來,案件就無法繼續偵查。不能再猶豫了,鬼浪峽的一場搏斗已消耗了氧氣瓶中的大量氧氣,氧氣大概已經不多了。他敏捷地朝下潛游,一接近石溝的邊沿,身體幾乎垂直了起來,然后象一根加有浮標的鋼棍輕輕下滑。不管如何小心,但海水還是動蕩了,溝壁的石塊隨之晃動著,搖搖欲墜。快接近“七爪蟹”時,程銳頭朝下伸出兩手便去拉那微微晃動著的尸體,可是沒拉動,他倒轉身,環視溝壁,選擇了頭頂石塊最少的一段石壁,慢慢潛到“七爪蟹”腿部,兩手用力扭動那只卡在石縫中的腳。這一動作加大了他的呼吸量,他感到氧氣瓶里似乎沒有了氧氣,喉嚨發憋。“咔吧”,程銳感到“七爪蟹”的腿象被折斷了似的擰了過來,拖出了石縫。還沒等程銳松開手,“七爪蟹”的尸體就開始向上浮動。程銳立刻發出呼叫:“請把快艇開到鬼浪峽東端,‘七爪蟹的尸體已經找到!”

聽說他正準備從溝底上來,大家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快艇班長關切地提醒程銳說:“要小心,離開時要輕,出水時要快!”

“明白!”回答完畢,程銳抓住“七爪蟹”的腰帶,開始輕輕地向上浮動。快接近壁頂時,“七爪蟹”的一只腳觸落了一塊搖動的石塊。

“不好!”程銳喊了一聲,話音未落,溝壁上的小石塊便接連不斷地向溝底滾落。程銳知道不妙,這是危險的前兆,小石塊的后面一定是大石塊,而大石塊一動,浮動的石塊都將向溝底砸來。程銳運足一口氣,牢牢抓著“七爪蟹”,不顧零星石塊的滾落,拼力向上浮游。就在快接近溝壁頂端的一剎那,幾塊巨石帶著無數小石塊,突然向程銳襲來,狹窄的石溝里,石塊撞擊著石塊,發出一種低沉的隆隆聲,海水被攪動得翻著泡沫,溝壁上的亂石也開始互相撞擊著、滾動著……

“程銳同志!”快艇班長對著無線電大聲呼喚,他們仿佛預感到水下正在發生的事。但無線電里沒有回答的聲音,這使艇上的人們不由都注目于鬼浪峽的海面。

突然,在快艇探照燈的光圈里,浮現出了一個人的腦袋。艇上的人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也不管程銳是否聽得到,一個勁地大聲呼喊:“程銳!老程……”

象久別的戰友重逢,快艇一靠上碼頭,民警們都蜂擁而至,把程銳團團圍了起來,要他講講海底探險的情景。程銳淡淡地一笑說:“現在可不行,我們還要檢查‘七爪蟹”的尸體。”

一跨進汽車,實習民警小呂高興地說:

“老程同志,雖然案犯死了,但現在也算是人贓俱在,這個骨灰盒和文物都撈出來了,我看此案可以了結了!”

“嗯?”程銳情不自禁地嗯了一聲,表情并沒有因此變得輕松。他望著車外茫茫的夜幕說:“我有點兒累了。”說罷,往車座上一靠,閉上了兩眼。實際上他怎么能安靜得下來呢?腦海里卻是另一番思緒。就“七爪蟹”的一系列活動看,雖然詭秘、狡猾,但他畢竟是個外來戶,有的事在江南市他獨自是難以辦到的。今晚出逃的時間,顯然是為了錯過我巡邏艇經過該地區的時間,不是久居濱海市的人,不留心觀察,不可能掌握這一情況。“七爪蟹”雖然曾來海濱觀察過地形,但他不清楚鬼浪峽的險要。從尸體上發現的出逃路線圖,標得十分明確:由幽靜島向東,然后拐直角朝南,徑直奔鬼浪峽。這就等于把他送上了絕路。出逃路線圖上的“電話”兩個字,很可能是“七爪蟹”接電話、畫圖時信手寫上的。那么是誰為他準備的船只?是誰把他送上了絕路?給他打電話的人又是誰?這些都需要搞清楚!

想到這些,程銳的腦袋微微覺得有點脹了。

第二天下午,當程銳一接到文物鑒定書,一下子愣住了。他凝視著鑒定書上幾位老專家的簽字,不由喃喃自語道:“假的?是一件膺品!”可是,他不敢也不愿相信,骨灰盒中的文物竟是膺品!

骨灰盒中的文物既然是膺品,為什么“七爪蟹”還要冒死偷運出境?是“七爪蟹”上了朱其城的當,還是另有原因?朱其城交代,文物確實是去年被盜的那件,是一個盜竊犯交給他隱藏的。后來案犯被捕,但沒供出他,于是他抱著僥幸心理想脫手。朱其城在將文物交給“七爪蟹”之前,甚至沒讓第二個人看過一眼,怎么變成了冒牌貨呢?程銳百思不得其解,膺品之謎,又使他墜入五里霧中。

程銳坐在寫字臺前,桌上擺著獲取的所有物證。“七爪蟹”出逃路線圖,經鑒定是從他自己隨身帶的一個新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筆記本中沒留下任何可供參考的東西。對有關用船單位的調查也毫無結果。現在有一種奇怪的現象,單位的東西丟掉了,破案后你給他送上門,他居然會不承認自己單位丟過東西,況且船已摔成碎板,查清丟船單位的希望也就變得渺茫了。那個曾幾次給“七爪蟹”打電話的人是誰呢?更無法查找。閉路電視反復播映著“七爪蟹”在程銳他們監視下的活動的每一個細節,漸漸的。程銳仿佛看到“七爪蟹”背后有一只黑手,操縱著他的每一個行動。

程銳,是一個有著進攻型性格的人,善于打進攻戰。此時,他兩道劍眉緊鎖,圓臉膛都有點兒拉長了,兩眼凝視著桌上的所有物證,兩手支撐著辦公桌,許久沒動一動,他苦惱的是不知道從哪兒尋找突破點。夜幕早已降臨了,他仍坐在辦公桌前苦苦思索。處長什么時候進的辦公室他沒察覺,直到處長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從思考中醒來。

“怎么還不回家,大概還沒吃飯吧!”處長關切地問。

“唔,……大概還沒吃!”話一出口,程銳卻先自我解嘲地笑了。他的笑帶著一絲苦意,輕輕嘆口氣說:“骨灰盒一案的線索斷了!”

處長踱著步子沉思片刻說:“我反復研究了整個案情,目前看來確實無從下手。不過,罪犯不可能就此停止活動,我考慮嚴密控制海路和陸路,并請海關嚴密注意,協助我們發現線索。同時,請江南市公安局查清皮鞋廠這個‘七爪蟹的真面目,從他身上發現線索。現在你的任務嘛,”處長笑了笑說:“先休息一下,這幾天你們太緊張了。”

“休息?”程銳睜大兩眼,連連搖頭說:“不……不需要!”

處長一擺手,打斷他的話說:“是要休息一下,但是很對不起,也只能讓你今晚休息,明天你接手方敏同志那件案子,他們偵查的那件疑難重大案件有點夾生,現在擱淺了,給他們出出主意,幫他們想想辦法!”

“這……”程銳收拾著辦公桌上那些照片,又看到公墓墳包前那雙模糊不清的腳印,一個念頭涌上他的心間,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懇求處長說:“我總覺得骨灰盒一案不能放,‘七爪蟹背后有一根線,牽動這條線,就有可能拉出一串,我是不是捎帶著繼續偵查此案?”

“摟草打兔子——捎帶著!”處長笑著,幽默風趣地說:“可以,這樣大概你就滿意了。快回家吃飯吧,你岳母還等著你哪,麗芳來過兩次電話啦!”

提到麗芳來電話,他才忽然想起曾答應過今晚陪妻子去岳母那兒。處長同意了程銳繼續獨立偵查骨灰盒一案的意見,使他的思緒稍稍平靜了一點。但是,一想到“七爪蟹”的死,他總是深感懊悔。與其說他拖著疲倦的步子,莫如說他懷著深深失望的沉重心情離開了辦公室。

聽到程銳“咚咚”的腳步聲,兒子晶晶連蹦帶跳地跑過來,張著兩只小手叫道:“爸爸,爸爸,姥姥來啦,給我、給你帶來好多好多東西,可好吃哪!”

“是嗎?”程銳迎著撲向他的兒子,這才把思路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他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說:“你謝過姥姥了嗎?”

“姥姥說不用謝!”晶晶眨著他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說。

“媽媽!”程銳見到這位曾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岳母,親切地叫了一聲。

凌明鳳一看就是個好強的女人。她雖然已是五十多歲的人,到了發福的年齡,但體態卻依然適中,衣服縫制得十分可體,顯出利索、文雅的勁頭。看得出,她處處在掩飾自己的實際年齡。她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的肺腑。程銳雖和面前這位岳母不常見面,但她那種好強自負的脾氣他是清楚的。他覺得麗芳母女倆這種性格上的差異倒很有意思。此時,她正坐在那沙發上,不失為一副長者風度。十年動亂期間,開始因受丈夫的牽連,一度非常失意,直到七五年丈夫的問題得到平反。一年后,以她那干練和通常所說的靈巧,進入了黨內,不久提為科長。這些年,雖然有些春風得意,但大概也由于擔任了科長的職務,操的心多了,頭上卻生出了不少白發。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丈母娘最疼女婿。況且在那艱難的歲月里,程銳生活得到過她的照顧,他們這種感情就更加融洽了。她端詳了程銳好一陣,輕輕嘆了口氣,十分愛憐、心疼地說:“小銳可是瘦多嘍!”

程銳笑了笑,還未開口,麗芳搶先說:“媽,您就別提啦,他簡直忙得連這個家都快忘了,要不是我兩次直接打電話找處長把他要回來,說不定今晚他又不回家。”接著麗芳又轉向凌明鳳撒嬌地說:“我們沒能經常去看您,您不怪他吧!”

“哼,媽準知道你得替小銳打掩護。”凌明鳳笑吟吟地望著女兒說,“媽又不是家庭婦女,你們忙我理解,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嘛,媽還能見怪?”說罷轉向程銳問道:“小銳,回來這么晚,又忙什么案件啦?”

“走私案!”

“噢,案子結啦?”

“晤!”一涉及案件,程銳又不說話了。

“工作中要謹慎,要提高警惕,現在的犯罪分子都是些亡命徒!”凌明鳳關切地囑咐女婿。

“爸爸,您抓了幾個壞蛋?”正在對過房間里玩的晶晶,突然跑過來問道:“爸爸,明天帶我去看看您抓的壞蛋好嗎?”

晶晶的話,又勾起了程銳的心事,他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搖搖頭,不無懊悔地說:“壞蛋死在大海里啦,……”

“別提你那案件啦!”麗芳腳步輕盈,臉上掛滿了笑容,手提一臺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從對過房間走來,然后往程銳面前一放說:“現在告訴你,媽媽去江南市出差時,順便給老姨打個電話,老姨就給寄來了這臺收錄機。媽記你挺喜歡音樂,又想學外語,這臺收錄機先給你,業余時間學外語,工作累了聽聽音樂,一舉兩得!”

程銳看著收錄機上那一排閃亮的鍵鈕,心頭的不快一掃而光。他早就想買一臺收錄機,不僅因為他喜歡音樂,主要是想學一兩門外語,以利于工作。原想買一臺便宜點的便攜式就行了,沒想到岳母送來的竟是這樣好的一臺收錄機。在國內市場上,這種收錄機需要千余元,即使在香港市場上,要買這種收錄機,加上進口關稅也得近兩千元港幣。這在常和走私分子打交道的他是十分清楚的。他雖然沒見過麗芳她老姨的面,對她們的經濟狀況也有所了解。她們生活在香港這種高消費的城市里,買一斤內地運去的大白菜,也要近四元港幣,房租費大概要交三千余元港幣。五口之家,三個孩子都上學,月收入不足七千元港幣,生活水平屬于比較困難的。讓她們花這么多錢買這樣的高檔品,使程銳深感不安。他微微一笑說:“老姨她們的生活并不富裕,讓她花這么多錢……”

“噢……她們的生活比我們強多啦,聽說你老姨父最近又提了薪水,買臺收錄機還不是應該的,在那邊的總要比我們這些人闊。”

麗芳插嘴說:“老姨還給咱媽買了一臺二十四英寸的彩色電視機呢!”

“還給買了彩電?”程銳心想,那她們一個月不吃不喝啦?

麗芳又把桌上擺的東西一件件推到程銳面前說:“還有哪,咖啡是給你晚上工作困了提神的;強力蜂乳漿一瓶售價三塊半美金,是給你補養身體的。這些人參乳精、巧克力、銀耳……都是給你的,哼,媽關心女婿勝過關心女兒!”麗芳轉向凌明鳳說:“您還說不偏心,我看哪,您的心都長在腋下了!”女兒在媽面前,再大也是孩子,麗芳眨著她那長長的眼睫毛,撒嬌似地沖媽笑著。

“你這孩子!”凌明鳳慈愛的目光瞥了麗芳一眼,也高興地笑出了聲。

“媽——”程銳望著桌上的東西,激動地對凌明鳳說:“我還年輕,身體挺棒的,您留著給自己和妹妹、弟弟嘛。您年歲大了,他們又正長身體,再說將來他們都需要錢,現在就應該節儉一點呀,買這些東西實在不必要!”

“嗨,你這孩子總是惦著我和妹妹、弟弟,還少得了他們的。媽比你們錢多,又沒個三親六眷的,前幾年你們吃了那么多苦頭,現在有條件就應該把生活安排得好一點,舒適一點,別象過去那么傻乎乎的。我們單位屬特種行業,補助多,這兩年我出差的機會也多,尤其是去南方,總能買點便宜的日用品。眼看我就要退休了,退休前,把你妹妹、弟弟的工作安排好,給你們的生活打個好基礎,這樣有一天我進了火葬場,心里也踏實,化成煙飛上天也輕松。唉,哪個做母親的還不都是為兒女,為后代想,為了讓你們的生活過得象樣一點,舒心一點!現在我唯一牽腸掛肚的就是你老姨了,她……”凌明鳳說話的聲調顯得低沉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掛上了一層愁云。沉默了一陣,才輕輕嘆了口氣。

“媽,老姨怎么啦?”程銳的兩眼只在他岳母臉上一掃,立刻發現了她表情的突然變化。

“唉,正應了人們常說的話,人有旦夕福禍,天有不測風云。這不,”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封香港來的電報,遞給程銳說:“半月前你老姨來信還說她身體挺好,十一日晚上就接到了這么封讓人揪心的電報!”

“姐,上次電話中所談去濱海市之事,看來暫時無望了,因小妹最近身患重病,已住進醫院,思姐心切,請速來,切切!”

電文雖然不長,程銳卻很仔細地看了兩三遍。他十分清楚岳母與老姨的關系。岳母的母親死得早,老姨是岳母帶大的。現在除了兒女們,在香港的妹妹是岳母唯一的親人。誰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妹妹重病在身,思姐心切,這是人之常情。程銳把電報放在桌上,正要開口,麗芳搶先道:“昨天我去您哪兒,就看您象有什么心事,吃不好,睡不寧的。暖,程銳,咱找簽證科的同志說說,特殊情況,我看……”

“別,違犯紀律的事媽不能同意!”她忙打斷女兒的話說:“接到電報我就正式申報了,媽只希望你們同簽證科的同志談談,請他們快一點!”

凌明鳳的話通情達理。按理說,妹妹病重,思姐心切,照顧一下盡快離境也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就連凌明鳳這點要求,程銳也未爽快答應。他向凌明鳳解釋說:“媽,你不必太擔心,香港的醫療水平不低,老姨不會出什么事。現在申請去港的人很多,有特殊情況的也有,對方卡得很嚴,我只能把電報交給管簽證的同志,什么時候離境,請他們安排,一旦有消息,我會立刻告訴您的。不過,十天半月不一定能批下來!”

“好,好……”凌明鳳答應著,用手絹擦了擦濕潤的眼眶,隨即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啦!”

“就住下吧,都十點多了!”程銳忙起身挽留。

“明天一早還要安排工作,還有你妹妹、弟弟在家我也不放心。唉,真是牽東掛西,做老人的心啊……”

送走岳母,吃完飯,麗芳把兒子抱上床讓他睡下,又給程銳打好了洗腳水。程銳把兩只腳放進水里泡著,燙乎乎的,挺舒服。剛剛岳母談申請去香港的事,在他心中已經慢慢淡漠了,腦海里“七爪蟹”葬身海底的情景,又重新浮了上來。“七爪蟹”帶著骨灰盒出逃鬼浪峽,說明他并不清楚盒中所裝文物是一件膺品,這就是說,他和那件膺品一樣,也是一個犧牲品。可是,這唯一的一條線索竟然斷了……

程銳用手下意識地在腳上胡亂搓著。他又想到了那只骨灰盒。骨灰盒是新的、大漆的,是南方特產。由于氣候條件的關系,濱海市雖曾多次試驗生產過這種盒子,但沒能成功。這種盒子亦屬高檔品,價格高,每年進貨少。

“為什么不從調查骨灰盒入手呢!”他為忽然閃出這個念頭而高興,居然忘了自己正在洗腳,一躍身,踩翻了腳盆,水灑了一地。

“你怎么啦?”麗芳略顯嗔怪地笑著問。

“啊,哦……”程銳赤腳站在水泥地板上,不知所措地抖著兩手,故意逗她說:“洪水泛濫,快拿墩布,抗洪救災……”正欲光腳去門外拿墩布,麗芳一把拖住了他。

“你給我坐床上,小心著涼!”走近床邊,她硬把他按在了床上,讓他抬起腳。

程銳順從地抬起兩腳,麗芳拿過腳布給他擦著腳上的水。他望著麗芳滿頭烏黑發亮、剪修整齊的頭發,俊俏的臉龐,想到她是這樣愛他,心頭不由一熱,一下把她拉進了懷里。他無聲地撫摸著妻子瘦削的肩頭,心底油然涌上一股敬意和感激。孩子、油、鹽、醬、醋、煤,哪一樣都得靠她操心,還有工作,但從沒聽她叫過一聲苦,抱過什么怨。家庭千千萬,各家有各家的難處,而麗芳卻從不把生活中的難處告訴他,分他的心,給他帶來思想負擔。

“麗芳!”程銳輕輕地叫了一聲,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麗芳偎依著丈夫那發熱的胸膛,聽著他粗獷的呼吸聲,問:“你今天是怎么啦?”

“你不覺得生活苦嗎?”

“苦什么?”麗芳搖搖頭說:“這比十年動亂期間強百倍。你洗腳時又想什么啦?”

“骨灰盒!”一談到工作,他又變得嚴肅起來。

“想那不吉利的東西干嘛?”

“它是一條線!”程銳兩眼閃著喜悅的光,一個新的偵破方案又形成了。

麗芳含笑望著程銳,不由噗哧樂出了聲。

“你呀,”她用手指輕輕戳著程銳的腦門,“回家來還是失魂落魄似的,一刻也忘不了你那案件,我拿你是真沒辦法。”

殯儀館大院,修建得象一座漂亮的花園,各種花草、樹木,蒼松翠柏環抱著專供開追悼會的大禮堂。接待室的門前,擺放著一盆盆盛開著的茉莉花,散發著醉人的幽香。一走進大院,便使人感到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

一身淺灰色的便裝,使程銳顯得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他進殯儀館大門后,徑直去了供銷科。接待他的是一位姓楊的姑娘。程銳向她出示證件后,開門見山地問:

“你們今年從江南市購進多少只大漆骨灰盒?”

姑娘用手攏了一下她那剪修整齊的短發,未開口先紅了臉,長睫毛忽閃了兩下說:“五百只,怎么……”

“售出多少只?”

“二百九十一只!”姑娘每說完一句話,眼睫毛就得閃兩下。看得出,她對自己的業務十分熟悉。

“有帶往外地的嗎?”

“我肯定,一只也沒有!”

“噢——請把發票存根給我,我想了解一下都是哪些人購買過這種骨灰盒!”程銳接過小楊遞來的發票存根,一張張地翻著,記錄著。二百九十一張發票存根,一張也不少,沒發現可疑點。他失望地抬起了頭,身靠在椅子上思忖,“七爪蟹”所用大漆骨灰盒是新的,他不可能千里迢迢從江南市帶一只骨灰盒來。那為什么一只也不少?二百九十一只都是以單位名義辦理的購買手續,這……突然,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他把發票存根還給小楊說:“售出的骨灰盒是否都存放在這兒?”

“只有六只安放在了烈士陵園!”

“我能到存放骨灰盒室核對一下嗎?”

“……核對倒是可以,不過……”小楊猶豫片刻說:“這七個室共放有十萬多只骨灰盒,從中要核對二百多只骨灰盒,就您自己,恐怕三天也查不清!”

“有沒有快一點的辦法?”程銳語調溫和,態度卻十分堅定。

小楊先是微微搖了搖頭,隨后又好象被程銳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度所感染,表示樂意協助。

盒室里排滿了整齊的木架,每個木架分成數個方格,每格放一只骨灰盒。每只骨灰盒正面都是精雕細刻的蒼松翠柏,中間鑲著死者的照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無數雙眼,流露出千百種神態,似乎都在盯視著這兩位不速之客。

程銳和小楊一排排,一格格地核對、尋找,有時停下來記錄數字。室外的樹木不知何時已被悄悄地蒙上了一層黑紗。常和死人打交道的程銳,居然也感到一種精神上的重壓。核對了七個室的骨灰盒,已是近午夜了。他們回到辦公室,電子計算機顯示的數字使程銳陷入了沉思,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

“怎么少了一只?”小楊那長長的眼睫毛不眨了,她盯著電子計算器上顯示的數字,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我計算錯了嗎?”她又計算了一遍,仍舊是二百八十四,加上安放在烈士陵園的六只,還是差一只。小楊嘆了口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發開了呆。

程銳笑著對小楊說:

“這已經幫了我不少忙了,把你的晚飯都耽擱了。你去休息吧,我再去核對一遍!”程銳覺得少了一只骨灰盒,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希望。如果不是核對不準,這只骨灰盒也許就是裝文物的那只。可是這只骨灰盒是誰弄出去的,又是誰把它放到公墓中去的?這樣一來線索就多了,范圍也就縮小了。

“什么?”小楊聽說還要核對一遍,兩眼瞪得溜圓,吃驚地說:“你們這些人,簡直讓人沒法理解,……”她話一出口,自感失言,淡淡一笑,垂下眼簾說:“我們還是發動一下群眾吧。有幾位姑娘住在這兒,她們都是共青團員,一人一室,有兩個小時差不多就能核對完!”

“好,好,那太感謝你們啦!”

姑娘們被從床上叫了起來。有兩名服務科的姑娘低聲議論了起來。

“你們兩個在嘀咕什么?”小楊問。

“楊姐,我記的十一日下午有一只大漆骨灰盒被取走了!”

“噢——”這吸引了程銳,他急忙問道:“什么人取走的?”

“不清楚。按我們的規定,死者家屬要取走骨灰盒,必須持有骨灰盒存放證和單位的證明,我核對時沒找到證明,只有骨灰盒存放證。”

“有取骨灰盒的簽字手續嗎?”程銳問。

“要再沒有取骨灰盒的簽字手續,我們早就報告公安局啦。簽字手續倒有,死者的名字叫張惠良,女性。奇怪的是,這只骨灰盒是前天上午存放的,轉天下午就又取走了。”

“張惠良,女性……”程銳的大腦神經立即開始了高速運轉,感到案情開始有了轉機。十日上午存放,十一日下午就取走,這在時間上絕非偶然巧合。十二日晚……想到此,他對服務科的兩名姑娘說:“請把存、取骨灰盒的簽字手續讓我看看好嗎?另外,請你們回憶一下存、取骨灰盒的是個什么樣的人,男的還是女的,多大年齡,長得怎樣?”

存、取骨灰盒的手續拿來了。程銳認真審視著。不錯,骨灰盒是十日上午購買并存放,十一日下午取走的。取骨灰盒手續上的簽字歪歪扭扭,筆劃潦草難辨。存放骨灰盒手續的簽字與取盒手續的簽字截然不同。前者字跡工整有力,象出自一個男人的手筆,簽字人張惠男,沒有單位,也沒寫家庭住址;后者,取盒的簽字人雖然也是張惠男,字跡卻毫無相似之處,可以肯定,這決不是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尤其那個“男”字,一撇很特別,在他腦際里慢慢延伸,愈來愈長,似曾相見。“在哪兒見過呢……”他迅速搜尋自己的記憶,極力想記起這奇特的一撇。

他雙眉緊鎖,兩眼凝視著那個“男”字,男……“啊——”他幾乎叫出聲來,頭上傾刻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只覺得心一陣抽搐,血液在沸騰,心臟就象要炸裂一樣。他猛然站起身,揮起的拳頭剛剛舉過頭頂,驀地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發現站在一旁的幾位姑娘,正用驚訝、不解的目光望著他。頓時,他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懊悔。他轉而淡淡地、略帶凄苦地向她們報以感激的微笑。

程銳心里一切都明晰了,“七爪蟹”從濱海飯店逃脫后,按照同案人的安排,轉天,也就是十日,來到了殯儀館,買了一只大漆骨灰盒,將珍貴文物放在骨灰盒內,辦理了存放手續,把骨灰盒放進了存盒室。十一日下午,另一個人取走了骨灰盒。這個人指揮“七爪蟹”的行動,也有條件翻閱存放登記手續。他把骨灰盒取出后,用膺品換取了真品,裝上了那幅奇特的圖畫,也就是密碼圖,通知“七爪蟹”十二日夜從海上把文物運走。這只骨灰盒后來被放進了墳包,并用電話通知了“七爪蟹”取盒地點。所有這些安排,都是因“七爪蟹”暴露了,為甩掉這個包袱,幕后人為“七爪蟹”設下了巧妙陷阱,把“七爪蟹”引向了死亡的道路。案犯真是干得詭秘狡猾。程銳轉念一想,既然案犯認為把文物藏在骨灰盒里既不引人注目、又最保險,從犯罪心理學角度分析,案犯偷運文物時換用另一只骨灰盒,是很可能的。程銳想到這兒,急急地問小楊:

“你們從江南市進的大漆骨灰盒,庫存還有多少只?”

“庫存二百零六只。”

“加上已售出的二百九十一只,怎么少了三只?”

“聽我們頭兒老馬說,那三只骨灰盒不合格,昨天下午就走郵局退給了江南市的生產單位。”

“郵局?……”

服務科的另一位姑娘插言道:“是郵局,手續是我辦的,發的特快、特掛件!”

“請問,郵局沒檢查嗎?”

“開始郵局不同意寄,我好話說了一大車,并告訴說這是新的,因為不合格才退給生產單位的。郵局一位辦手續的女同志,只讓我打開包裝箱看了一眼,就忙叫我封上了,當時,她那樣子就象見到了死人似的。說真的,除了我們這些殯葬工,誰愿見這種東西!”

程銳心想:“看來案犯還真懂點心理學,他抓住了人們對這種東西的晦氣感,利用骨灰盒作文章!”他望了姑娘一眼,笑道:“寄骨灰盒的回執還在你手里嗎?”

“讓老馬給要走了。”

又是這個馬偉光!對于這個人,程銳是略有耳聞。此人雖然身為殯儀館負責人之一,近兩年搞了不少歪門邪道,幾次借去江南市出差之機,游山玩水,動用公款購買走私物品。組織上雖多次對他進行批評幫助,看來他并沒有真正接受教訓。莫非他就是換走文物的罪犯?要不,他為什么恰恰在此時往江南市退骨灰盒?退產品又何須走特快、特掛件?又為什么叮著將骨灰盒的回執要走?

程銳又問那位寄骨灰盒的姑娘:“骨灰盒是郵寄給廠方,還是寄給了某個人?你還記得嗎?”

“記的,是寄給了江南市木漆器廠供銷科的李毅,包裝箱上還寫的親啟。”

“噢!”程銳內心一動,但臉上仍是一副平和的表情,象隨便聊天似的,又提出了十日上午存骨灰盒人的特征。姑娘們回憶了許久,才說那天她們幾個都不在班上,只是聽說接待過一個說話帶點南方口音的人,那人個子不矮,辦完手續后,好象還不放心,一直跟到了存放室,看著放定后才離去。還提供,那天科長以上的人員都外出聽報告了,這就是說,馬偉光這天并沒有和存骨灰盒的人接觸過。

和姑娘們談完話,程銳的目光又落在存、取骨灰盒的簽字手續上,他端詳了一陣上面的字跡,抬起頭,表情嚴肅地說:“你們都是共青團員,我相信你們,寄走的骨灰盒涉及一個重要案件,希望你們不要同任何人談起這件事。”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姑娘們的臉上掃視了一遍。姑娘們聽到這意想不到的情況,一個個瞪大了吃驚的眼睛。程銳笑了笑:“我十分感謝你們的幫助,再見!”

天已經亮了。程銳來到技術室,那里的工作人員,就象在等待著程銳的到來。按照程銳提出的要求,結合偵查中已獲取的證據,開始了緊張的工作。鑒定人員在鑒定書上簽字的墨跡還未干,程銳按捺不住自己的急切心情,一步跨過去拿起了鑒定書。他只在鑒定書上掃了一眼就愣住了,存骨灰盒的簽字手續上有“七爪蟹”的指紋,取骨灰盒簽字手續上的指紋及墳包前向下滑動的不明顯的腳印,既不是“七爪蟹”的,也不是老馬的。是另一個人留下的。

“這難道都是……”程銳盯著指紋、腳印的鑒定結果,一股怒火從心頭升起,一種說不清的憤怒情緒,正在胸中升騰。

案情突然開始明朗了。程銳確認江南市木漆器廠李毅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可以從查明寄去的骨灰盒為突破口。

程銳立即通知江南市公安局,趕在李毅收到郵局取貨通知單前,扣壓郵件,進行檢查。

幾天來的連續奔波,使程銳覺得骨架象被折散了似的,全身無力而疲倦。他兩眼充滿了血絲,腳下象踩著輕柔的棉絮,頭輕飄飄的。他恨不能一頭扎在床上,伸開四肢,睡上一覺。然而,指紋、腳印、骨灰盒,還有那個“男”字熟悉的一撇,使他的思緒紛亂如麻。他感到狡猾的罪犯象浸在顯影液中的曝光相紙,面目越來越清晰了,而這面目對自己來說竟是那么熟悉!生活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閃現。他想到了十年動亂,和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事件。這痛苦的思索,終于使他開始相信他不敢相信的判斷。他踱到桌前,掛通了香港的長途電話。

夜,黑沉沉的,天空中看不見一顆星星。氣壓低的幾乎令人窒息,空氣濕漉漉的,抓一把幾乎能擰出水。對濱海市這個海洋性氣候的城市來說,這天氣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程銳一跨上摩托車,啟動后猛地加大油門,疾風般地沖出了公安局大門。他似乎很喜歡這種因為摩托車高速行駛帶來的急風,這樣至少心里可以痛快些。

當離居民區還有近五十米的時候,程銳便關閉了摩托車的引擎,借著慣性,靠近了自己住的那幢樓前。

他剛用鑰匙輕輕打開自己的家門,室內的燈“咔嗒”一聲亮了。麗芳已披衣坐在床上,目光里含著心疼和責怪之意。

“怎么,你還沒睡?”程銳本來想把這句話說得柔和些,無奈這內心的氣憤,竟使他發出的聲調不僅顯得有些生硬,而且還有點兒顫抖。

“我覺得心里好象有個什么事似的,總也睡不著。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麗芳轉身欲下床,雙腳剛伸進拖鞋,程銳已扶住了她的兩肩。

“我什么也不想吃……”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就象要把胸中的煩悶全部吐出來一樣,可隨之又象失去了支撐的力量。他倒靠在沙發上,一只手扶著前額,感到兩個太陽穴正在劇烈地跳動,頭痛得象要裂開。

對程銳喜怒哀樂的情緒了如指掌的麗芳,一眼就看出丈夫象有什么心事。她看著幾天功夫就變得憔悴的他,那疲倦的臉上表情郁沉,眉宇間的“川”字紋也擠得緊緊的。麗芳慢慢走近來,又靠著丈夫坐下,然后舉起那只溫柔、白凈的手,摸了摸他的前額,把他的掌心貼在臉上試了試,才松了一口氣說:

“你臉色有點難看,是不是遇上了為難事?”

“沒什么……”他瞥了一眼妻子,又搖搖頭,忙閉上了眼睛。他似乎有點怕對妻子多看幾眼。妻子為這個幸福、和諧的家庭,為孩子,為了照顧他、支持他的工作化費了多少心血。可現實,嚴酷的現實,將會把她拖進痛苦的深淵……

“那就洗洗臉休息吧!”

他聽到妻子的腳步聲離開了臥室,這才慢慢睜開眼睛,看到床上躺著的兒子,此時好象正做著甜夢,嘴角掛著稚氣的笑容。他拖著如墜千斤巨石的兩腳爬上了床。

他竭力想甩掉那沉重的思慮,可不知怎么搞的,指紋、腳印、骨灰盒、文物,還有那個“男”字,反而越來越強烈地不斷出現在腦際。他仿佛感到眼前出現了一只錚亮的手表,隨著“咔嚓咔嚓”的走動聲,那表驟然間生成了數百只,“咔嚓”聲如雷轟鳴,振耳欲聾。等手表的“咔嚓”聲漸漸遠去,一臺臺收錄機又由遠而近圍著他,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它們播放著強烈的“咚嚓”聲,隨著這聲音,一座座高樓大廈正在塌陷,連堅固的長城也在扭曲,象麻花,轟起的塵埃是那樣濃重,彌天蓋地……

他使勁睜開了眼,感到渾身出了一層細汗。他的一只手觸到了睡在一旁的麗芳那消瘦的臉頰,心不由一陣緊縮。

朦朧中,他聽到兒子晶晶在喊爸爸。

“乖,晶晶,爸爸太累啦,別吵,讓爸爸多睡會兒!”麗芳顯然沒有睡。

他揉揉發紅的眼睛,坐起來。

“早呢,到時我會叫你的!”麗芳往他身上拉了拉毛巾被。

程銳沒吱聲,翻身下床,坐到了寫字臺前。他把抽屜里的書籍,信件全都堆在了桌面上,一頁頁地翻看、尋找著……

麗芳不解地睜大雙眼,盯著丈夫的舉動。

程銳眉頭緊鎖,一聲不吭,手卻不停地翻著,最后一個信封被他扔到桌面的另一端,往椅背上一靠,不無煩惱地哼了一聲。

“你到底要找什么?”

“信、信……”程銳想發怒,但一看到妻子那疑慮的目光時,他才不得不壓低嗓音:“信!”

“哪封信呀?”妻子有點小心翼翼了。

“媽媽從江南市來的那封!”

“爸爸,我疊了小飛機啦!”晶晶已經下了床,他有點討好地說:“可好玩啦,飛得老高老高,我……”

“啪”晶晶的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掌。

“紙飛機能飛多高?!”

晶晶朝后退了兩步,眼里噙著淚花,驚恐地望著爸爸,使勁咬著小嘴唇,不哭出聲。麗芳的臉色已沉了下來。突然,兒子趴在地板上,鉆進了床下。

“晶晶,晶晶!”麗芳焦急地喊著,她不知道兒子鉆到床下要干什么,是害怕爸爸再打他嗎?“快出來,床下臟,爸爸不打你啦!”

這時,晶晶手里捏著一個用紙疊成的小飛機,從床底下鉆了出來。他把紙飛機默默地舉到了程銳的面前。

程銳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車轉了身。他把那架飛機拆開了,正是那封要找的信。他忽地返身蹲下,把兒子默默摟在懷里。

“到媽媽那兒去吧。”他開始暗暗責怪自己剛才那粗魯的行為。一個才五歲的孩子,想讓飛機飛得老高老高有什么錯,需要珍惜的不正是這種飛升的向往嗎?他為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深感不安。他的職業需要他有堅強的神經系統和鐵一般的意志。

“兒子淘氣,現在還不懂事。”麗芳說著抱起了晶晶,進了另一個房間。

程銳心想,“麗芳啊,麗芳!你哪里知道我此時此刻的煩悶和痛苦,你哪里會預料到你生活的道路上會發生突如其來的打擊,你承受得了嗎?你能忍受嗎?這顆苦果你吞得下去嗎?”他慢慢站起身,幾乎是拖著兩腿走到沙發前,一下子癱在了沙發上。

麗芳安頓好兒子,看到程銳這個樣子,著急地說:“你這個人今天是怎么啦!今天……”

“今天……”程銳內疚地望著妻子,望著桌上那嶄新的四喇叭收錄機,那瓶瓶罐罐價格昂貴的營養品,沉痛地說:“你我都沒盡到責任,一個共產黨員、公安戰士的責任……”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麗芳撲過來,蹲在程銳面前,焦急地催促道:“你快說,你說呀!”

“媽媽……是個走私犯,罪行嚴重……”

如同一聲炸雷,在麗芳頭頂炸響,她驚呆了,怔怔地望著程銳,臉色變得煞白,目光癡滯,幾乎屏住了呼吸。許久,她強支撐著站起身,搖晃著,步履蹣跚,一步步走到桌前,拿起一只茶杯,朝嘴邊舉著,喃喃地說:“不可能,這不可能,……我不信,不信……”她的身體朝前一晃,茶杯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叭”地一聲摔了個粉碎。她的心,也幾乎碎了!

她不明白媽媽一向工作熱情,待人溫和,在十年動亂那艱難的日子里,媽媽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包括程銳在內的五口之家,尚且挺過來了,現在生活好了,條件優越了,干嘛要干這種違犯黨紀國法的事?她無法理解這一切,甚至懷疑程銳大概是工作過分勞累、緊張到了神經錯亂的程度。或許媽媽只是牽涉到了一樁走私案子中,問題不至于十分嚴重。她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力,突然象發瘋般地奔到程銳面前,雙手捧住他的頭,兩眼凝視著程銳的面孔問道:“這是真的嗎?這能是真的嗎?”

程銳沒有立刻回答,沉吟一會兒說:“開始我和你一樣,希望這不是真的。可你知道,我從不輕易懷疑一個人,何況還是媽媽。事實象鐵一樣,我們調查了,殯儀場的馬偉光和江南市的李毅都交代了!近一年多來,媽媽與外界的交往和家庭經濟狀況是不正常的。拋開取得的證據,你認真回憶一下,也會發現許多疑點!”

麗芳松開了手,愣愣地站在程銳對面,兩眼凝視著桌上放的收錄機,就象透過黑沉沉的帷幕,看到了一幅幅清晰的畫面。是的,這一年多來,媽媽添置了日本進口的雙缸洗衣機、電冰箱,還買了高檔音箱、吃、穿、用都是高檔品,還花八百多元購置了一套新家具,可她的月收入才八十多元。三口之家,一年多購買這么多東西,只憑工資收入是遠遠不夠的,況且又沒有什么積蓄。麗芳原以為媽媽過慣了苦日子,現在經濟富裕了,是靠節儉度日才添置了這些生活用具的。現在經程銳這一提,她開始感到了異常。她又想到了媽媽與外界的交往,只要不是星期天,哪次去媽媽那兒,都會遇上一些從未見過的人。這些人總是神情詭秘,來去匆匆,象怕見人似的。現在看來,她的交往確實值得懷疑。然而,麗芳又想到了她在香港的老姨,媽媽說過,老姨曾多次寄錢給她。所以麗芳又覺得對媽媽的懷疑開始動搖了。于是她對程銳說:“老姨不只一次給過媽媽錢呀,再說,電視機和收錄機都是老姨從香港寄來的,這也值得懷疑嗎?”

“哼,這是一個騙局!我給香港打了電話,當我對老姨送電視機和收錄機表示感謝時,老姨驚訝地說她和老姨父都沒給寄過電視機和收錄機。老姨還說,本來是想給我們寄些錢的,無奈香港物價上漲,貨幣貶值,一時難以周濟。說什么老姨多次寄錢,明明是騙局,為了掩蓋她……”

麗芳打斷程銳的話說:“可是這些并不能證明媽媽是個走私犯呀?”

程銳拿出取骨灰盒登記手續的影印件,同凌明鳳從江南市寫來的那封信放在一起。

麗芳的兩眼睜的大大的,看到了那個“男”字,仔細端詳了許久,懷疑地搖搖頭說:“筆跡相似的人多著哪,只這一點點能肯定……”

“你應該相信科學,它會作出正確的結論!不過,這不是僅有的證據。”

麗芳一步跨近程銳,激動地撲到他面前,兩手搖著他的肩膀懇求說:“銳,我求求你,在沒呈報檢察院之前,告訴媽媽,讓她去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行嗎?這樣既可以挽救媽媽,我們也不至于……”

程銳一怔,他沒想到麗芳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心里又發急了,他自感剛才對待兒子的粗暴勁兒又上來了,但他克制住了,把語調放得平靜、緩和些說:“麗芳,媽媽的罪行遠比你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程銳覺得應該盡快使麗芳從母女之情中解脫出來。他愛憐地撫摸著妻子那顫抖的手說:“你可能會罵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但你應該想到執法者的職責!事實上現在誰也救不了她,只有她自己能救自己,那就是坦白交代接受改造!”程銳一字一頓地說,“根據偵查,她除了和江南市的人合伙走私手表外,還與香港的走私分子勾結,妄圖將珍貴文物偷運出境。”

據江南市木器廠李毅交代,凌明鳳與殯儀館負責人馬偉光勾結在一起,每年訂購五百只骨灰盒,每次發貨前,由李毅將手表和錄音磁帶裝進骨灰盒,運來海濱市。因為骨灰盒內的體積有限,不能滿足他們貪得無厭的私欲,后經李毅介紹,凌明鳳和馬偉光認識了香港一個走私集團的頭目竺銀瓊。她自稱是香港一家大古董公司的經理,專門收購古玩、玉器、金銀首飾、古畫和名貴瓷器。他們夢寐以求的是搞到珍貴文物,這種東西在國際黑市上可說是一本萬利。第一次結識中,竺銀瓊獲知凌明鳳在香港有個妹妹,薪水較低,生活緊張,還了解到凌明鳳與妹妹關系親密,便利用骨肉之情,答應讓凌明鳳的妹妹到她的公司任職,并給以高薪。對這一點凌明鳳感恩不盡,事實上竺銀瓊完全是空口許愿。這個竺銀瓊,由于經常打著洽談業務的招牌,奔走于香港和內地之間,用她的話說,就是“中共黨內并不都是清一色的堅定分子,貪小便宜的人大有人在。”那天,在答應凌明鳳的妹妹去她公司任職的同時,她又在華僑飯店設宴,招待了李毅、凌明鳳、馬偉光三人,他們眼見竺銀瓊住在高級賓館里,揮金如土,設宴豪華,羨慕不已。幾杯酒下肚,竺銀瓊又慷慨解囊,送給凌明鳳和馬偉光每人一臺彩色電視機,一臺收錄機,并且預付五千元港幣,作為活動經費。竺銀瓊很清楚,這些錢不會付之東流。她的信條是:下的本錢越大,獲得的利潤就越高。她認為,對這些人來說,錢就等于絞索,只要他們接受了錢,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凌明鳳和馬偉光回到濱海市后,抱著狠狠撈一把的想法,開始四處活動。他們曾多次給李毅寫信,報告發現的線索,請他轉告竺銀瓊。后來,他們從一個走私分子口中獲知,有一個青年有一種明朝珍品急于脫手,由于要價太高,這個人無力收買。凌明鳳和馬偉光得知后真是喜出望外。轉而一想,不能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萬一事情敗露,再想干也干不成了。他們急忙電告江南市的李毅,李毅便派綽號“七爪蟹”的人來了濱海市。同朱其城和夏輝成交后,還沒等從賓館漏走,即被發現。李毅交代,當得知“七爪蟹”暴露后,即決定丟卒保車,用老辦法——將文物裝在骨灰盒中轉移出去。真假調包記把“七爪蟹”送上了死路。這是竺銀瓊的代理人李毅一手策劃的,但在濱海市,是由馬偉光和凌明鳳來執行的。馬偉光去公墓“掉包”,由凌明鳳打電話通知“七爪蟹”取貨,圖案中的密碼則只有李毅和“七爪蟹”事先約定的。當然,決定把“七爪蟹”送進“海葬場”恐怕就只有李毅一個人心中有數了。

麗芳渾身發冷。她自以為很了解媽媽,面對現實,她痛苦萬分。她的腦海里出現了絕然不同的兩個媽媽:一個是精明體貼,一個是自私虛偽。這兩個影子似乎又融為一體。然而,如果失去了母親,還沒工作的妹妹、弟弟又怎么辦?她抱著一線希望又對程銳說:“為了妹妹、弟弟,我拉著她去投案自首,難道也不行嗎?”

程銳沉默著,麗芳感覺到了,這沉默是失望和不滿的表示。她了解丈夫,他過去十分尊重自己的媽媽,可這種愛難道不是被騙取的嗎?沒有比受騙更讓人仇視的!但麗芳還是想作最后一次努力。她淌著淚水說:“看在死去爸爸的……”她那滾燙的淚水,一滴滴灑落在程銳顫抖的手上。

“爸爸!”程銳看著此時成了淚人的妻子,心里也抽泣了。他這個堂堂的五尺男子漢,能忘記救命的岳父嗎?十年動亂期間,程銳的父母為保衛國家機密被折磨致死,他這個紅色接班人,一夜之間變成了“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他把父母用生命保住的國家機密交給了麗芳的父親。麗芳的爸爸后來被發現同那些機密文件有干系,受到株連,被折磨致死。麗芳的父母可說是程銳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這些他怎能忘記呢?在那艱難的歲月里,岳母省吃儉用,對待他勝過麗芳和她的妹妹、弟弟。麗芳又賢惠、體貼……想到這些,程銳思想上的防線幾乎就要崩潰了。他咬緊牙關,癡呆呆地只盯著一個地方。他真想沖上高高的崖頂,去大聲呼喊:“媽媽,你好糊涂啊!”然而,畢竟已經晚了,路,媽媽已經走到了盡頭,滑進了深淵。他扶著麗芳,替她擦去淚水,讓她坐在床上。然后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衣架前,取下警帽,習慣地用手絹輕輕擦拭著那閃亮的帽徽。這一動作使麗芳想起了程銳多次說過的話:“我們的頭上是國徽。這就是說我們的心必須要正,兩只手要絕對干凈,否則,我們是不配的!”是的,他絕不會為家庭利益喪失原則,在他的心上,國徽高于一切!

麗芳猛地撲過來,頭伏在程銳的肩頭,哽咽著,眼淚浸濕了程銳的肩頭。

程銳激動地摟著妻子,輕輕地拍拍她那瘦削的肩頭:“芳,你我都是共產黨員,要經得住考驗!”說著,他拭去妻子臉上的淚水,慢慢推開她,然后拎起那只公文包——里邊是準備就緒提請檢察院逮捕凌明鳳的材料。

“你還上哪?離上班的時間還早著哪!”麗芳強忍著眼淚,此刻她是多么希望程銳在自己身邊多呆一會兒啊!

警車在明太路十三號前嘎然停住,這是凌明鳳的家。程銳從車內看到外圍的鐵柵門上掛著一把鎖,小李下車去那兒查看了一番,然后回到車門前:“屋里沒人!”

“跑啦?”程銳的額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突然,他全身猛地一震,打開了微型通話器:“請馬上接簽證科。”接通后,他急切地問道:“你是老董嗎?我是程銳,請立即停止辦理凌明鳳申請去香港的離境簽證!什么?……”程銳額上的細汗變為黃豆大了。原來簽證科的老董告訴他,凌明鳳昨天下午打著程銳的旗號,已辦理了離境手續,并讓他們代購了去往香港的機票。時間是今天下午十三點一刻。

這個情況使程銳的頭“嗡”地一聲炸開了。那次凌明鳳急于見他,原來一是為了探聽“七爪蟹”是否已死,同時利用那封假電報,想讓程銳和簽證科通融一下,讓她盡快離境。雖然他沒有應允,但凌明鳳卻把他作為一張王牌打了出去。這趟班機在江南市只停留半小時,加油后直飛香港,而從濱海市上去的乘客,已經海關驗證,到達江南市后,去香港的乘客將不出機場。據李毅交代,凌明鳳所乘的班機一到江南市,將由他設法將文物交給凌明鳳。凌明鳳雖然機關算盡地辦好了離境手續,但是她作夢也想不到,李毅已先她而成了階下囚。

程銳看了看表,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有三十五分鐘。從這里趕到機場,最快的速度也要二十分鐘,現在正是車輛行駛的高峰期,能趕到嗎?追!一定要趕在飛機起飛之前到達機場。程銳擰轉車頭,掛檔加油,汽車吼了一聲,躥了出去。

程銳剛把汽車停靠在候機室的臺階下,便聽到了女廣播員那清晰的聲音:“乘坐十三點一刻一三五次航班的乘客請注意,飛機就要起飛了……”

舷梯正在慢慢靠攏機身,排著隊的乘客開始登機。

一位、兩位……大部分乘客都已通過弦梯,步入了機艙,但凌明鳳并沒出現。小李和兩位實習生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們擔心凌明鳳從他們眼前漏掉。

“我還是去找老程吧!”實習生小郭有點沉不住氣了。程銳去驗證大廳還沒回來。

“咱們干脆上飛機查一遍,這樣保險。”小呂想到的則是最常用的查戶口的方法。

“不要隨便驚動乘客。”小李到底案子辦得多了,此時大有主將風度。

“快看!”實習生小郭差點叫出了聲。只見一個女人,手提一只土黃色的旅行箱,步子穩快地走出檢票口。她一副出游的打扮,雖然入時,但并不刺目。唯獨那條鐵銹紅的長褲使了看了覺得她有點兒忘記了自己的年齡。當她看到舷梯旁的邊防檢查員和兩位民警時,微微一怔,但并沒打算放慢步子。她走近舷梯,剛抬起那條被鐵銹紅色長褲緊包的腿時,趕來配合作戰的邊防檢查員伸出了手,兩位民警則堵住了她的退路。

“請你拿出證件!”邊防檢查員的聲音是平靜的。

“不是已經驗過了嗎?”

“完全是例行公事。”旁邊的民警簡直在戲謔她哩,口氣有點象背名詞。

“哎!你們……”她看見最后一名乘客登上了飛機。凌明鳳無可奈何,非常不滿地掏出了護照,“檢查吧,真的假不了!”“波音七四七”的轟鳴聲震得機翼都微微顫抖。

邊防檢查員打開護照,只掃了一眼說:“跟我們走吧!”

她強作鎮靜,沖著那兩位民警一笑說:“你們搞錯了吧,我是公安局程銳的岳母!”她想起了辦理簽證時,程銳的大名有多靈。

“對,我們找的就是你!”民警威嚴地說。

在候機室的臺階下,凌明鳳看到了那輛綠色越野吉普。當她被押著走近時,看見司機座位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剛才程銳從驗證大廳通過時,看到小李他們三個人已圍住了凌明鳳,他就沒再過去。這時,他看到凌明鳳正被押著走過來,便從車上跨下,出示了拘留證,倆人相互盯視了良久。

“麗芳知道嗎?”

“哭了一晚上。”

“晶晶那兒就別說了。我并不想……”

“到審訊室說吧。”

程銳看著凌明鳳押上車,目送著車子駛走。然后轉身對小李說:“剛才局里通知,讓咱們去江南市,拘捕走私巨頭竺銀瓊。就坐這架‘波音七四七。”

十三點一刻,“波音七四七”升上了晴空,在濱海市上空劃了一個弧形,朝東南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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