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洲
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的烏石峰下,袒露著一大片田疇、村舍。望上去,那氣派,真是虎踞龍盤。一八九八年十一月,中國著名十大元帥之一的彭德懷就誕生在這里。
秧針剛吐露一點新綠,杜鵑燃起了火焰般的繁花,我懷著崇敬的心情,來到這里。在一口清沏晶瑩的水塘邊,我碰到了一位牧鴨漢。
湖鴨,云彩般在水上飄過來,晃過去。
竹竿,在藍空劃著一圈又一圈的弧線。
牧鴨漢的兩鬢已抹上幾絲白霜,他滿懷深情地對我說:他,一個飼養湖鴨的能手,在那“窮過渡”的年月里,卻不能拿起他心愛的趕鴨竿。全家三口人,有兩個硬扎扎的勞動力,卻窮得身上披麻袋。彭大元帥來了,瞧了他家里的情景,聽了他的傾吐,給他指出一條富裕的大道——養鴨。可他苦笑了,頭搖得象貨郎鼓。怪不得他呵,在那“共產風”肆虐的年月,哪容私人喂鴨。以后,又是狠抓階級斗爭,又是十年浩劫,農村的雞歡鴨叫,變成了資本主義的同義詞。斗轉星移,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光輝照耀農村,趕鴨竿,才又操在他手里,鈔票,流水般流進他的屋里。他成了勞動致富的冒尖戶。
聽說我是來瞻仰彭老總的舊居的,他眉毛稍上都漾滿了喜悅,把趕鴨竿交給一個女孩子,領著我滿寨走,到處指指點點:彭家圍子,這一坪水波漣漪的稻田,原來是明初陳友諒部下練兵的荒坪,那年彭總解甲歸里,帶領大家,一鋤一鋤地把荒坪挖成了阡陌縱橫的水稻田。這“火龍脊”的中家圍子,是彭總拿出一筆錢,修了一個水庫,才使這里清水長流。他還帶我繞到屋后的山坡上,指著一座墳頭旁一棵綠樹說:“你仔細看看,它可是個稀罕物。”
瞧它啊!鐵一般的樹干,勃發的綠葉兒,水靈靈,綠蓁蓁,透出一股旺盛的生機。我問他,這是什么樹。他說是苦櫧樹。
在墳塋的周遭,人們習慣插上幾株護墳樹,有的是三兩枝“常將舊枝系別離”的楊柳,有的是幾株“柯如青銅根如石”的蒼松勁柏,無非取個美好的象征,諸如楊柳依依,松柏長青,……可這苦櫧樹卻是因結下苦澀難咽的苦櫧子而得名的,誰在墳旁栽上苦櫧樹呢?
“這是哪家的墳墓?”我問。
“彭老總的老母!”
“這苦櫧樹是哪個栽的?”
“彭老總栽的。”
彭總在老娘墳旁栽苦櫧樹,這可使我驚訝了,“是五八年還是六一年?”
“早啦!”他沉吟了一會兒,給我講開啦。
討吃的娘死啦,彭總,天天上墳頭去慟哭一陣。十歲那年,正月初一就帶著弟弟去討飯的彭總,挖來一棵與荒草為伴的小苦櫧樹,栽在老娘墳塋的左側。
“苦命的娘呀,真伢子在你的墳旁,栽上一株苦櫧樹。樹苦、你苦、兒苦,老百姓也苦……”
凄風冷雨,伴和著他一聲聲悲憤的泣訴,飄落在荒涼的曠野。
苦櫧樹的綠葉添發了,又落了,落了,又添發了。它夢見春的流逝,夢見秋的到來。它熬過凄風苦雨的漫漫長夜,領略到色彩斑爛的情趣:三五個兒童,活活潑潑的,在樹下,拾取抖落在地的葉片,綴串著小帽,扣在小腦袋上:有的揀拾象鴿子蛋一樣圓的苦櫧子,朝火里一丟,“蓬!蓬!”一顆顆笑開了口。“多香!多脆!”他們搶吃著,嬉笑著……
但是,另一幅景象使苦櫧樹驚呆了,痛心了:秋風蕭瑟,一個個兒童,一個個村婦,汗水津津地在田地上,收刈著散亂的稻子,收刈著枯萎的薯藤。寨圍內,聽不見金雞報曉;池塘里,看不見魚翔淺底……
一個腳步健旺的老漢走上山坡,走到這座苦櫧樹綠蔭覆蓋的墳頭,佇立著,凝視著。他是誰?正是數十年前把小苦櫧樹從荒草中栽到這墳旁的真伢子。可如今,大非昔比,他是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副總理兼國防部長。他,數十年來的戎馬生涯,人民,永遠忘不了:平江城頭,插上了起義的旗幟;百團大戰,威懾東洋;保衛延安,立下汗馬功勞;三千里江山,留遍足跡。今天,他,一腔膽識,滿身風塵,來到了久別的故園——烏石寨。可是,迎接他的苦櫧樹不是一張歡悅的臉孔,而是一副愁苦的神色。他深沉地慨嘆:我們的衣食父母,生活竟還是這樣!
在露珠濕腳的田畦上,在稻草覆蓋的草房里,在煙霧熏燎的火塘畔,彭大元帥走著,聊著,瞧著,心和鄉親們緊緊地貼著。
瞧著面前這苦櫧樹,隨著牧鴨漢的講述,彭總那英氣照人的眉宇,橫刀躍馬的雄姿,那樸實的穿著,那與鄉親親切交談的神情,那光照日月的肝膽,那率直而有力的言辭,老是在我的腦際盤旋,在耳畔回響……可是呵!日增月長,七十多個年頭啦,這棵苦櫧樹,怎么還只有這么高?我問牧鴨漢。牧鴨漢,他那紅光煥發的臉孔馬上沉下來,聲音哽咽地說:“呵,你看看這里!”
我隨著他的手指往樹蔸上一瞧,呵,海碗粗的樹蔸上殘存著一記記的刀傷斧痕,這新抽的樹干是從刀痕累累的樹蔸上萌生的。
“哪個干了這種缺德的事?”內心的激動自然掩飾不住我說話的義憤。
“第一次,”牧鴨漢的話聲低了,眼神里飄過一絲凄苦的陰云,“彭總起義了,為了不讓反動派的爪牙們來掘墳墓,彭總的弟弟們自己將母墳挖平,將苦櫧樹砍掉,可是,春風吹又生,樹蔸吐芽了,抽葉了。”
“那第二次?”我憋不住了。
“有誰?還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那班響噹噹的‘造反派!”牧鴨漢那張黧黑的臉膛脹得更紅了。他那道感情的堤壩被捅穿了,藏在內心的話語再也關不住,好象洪水嘩嘩地奔瀉出來。
在那雨雪霏霏的日子里,彭總被象暴雨般落下的皮鞭、拳頭折磨著。誰曾想到,株連風竟吹到烏石寨,彭母隆起的墳塋被踏平了,一棵普普通通護墳的苦櫧樹,在斧劈刀砍下,枝斷了,葉凋了。誰知這棵命苦的苦櫧樹,抖落一抹殘雪,默默地在刀傷斧痕上又萌發了一支翡翠的嫩芯,吐出了綠葉,勃長了鐵一般的枝干,又長得蔥蔥郁郁了,在風雨中搖曳著它婆娑的姿影。
多么頑強的生命力啊!
不知怎的,忽然我的腦海里跳出彭總在臨終前寫給侄女的一句遺囑:“我死后,你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去埋起來,在上面種上蘋果樹。”
彭總啊!你在母親墳上栽了一棵苦櫧樹,幾十年后,卻諄諄叮囑侄女在自己的墳上栽種蘋果樹,難道孩子要吃甜果的聲音,你早就聽在耳里,記在心上?你豈止懷念故鄉,惦念故鄉的人民,那萬家憂樂又何嘗不縈系你的胸懷。“我為人民鼓與呼”,你那首不脛而走的《故鄉行》,不是撥動了億萬人的心弦嗎?
瞧著這滿身刀痕的苦櫧樹,這時,我的心情卻異外地沉重起來,我好象也吃了一顆苦櫧子,似乎也有一股苦澀味。
驀地,那晃動的青枝綠葉,照亮了我的眼睛,一股信心油然充滿我的心間:會有那么一天,在這里,苦櫧樹將不是伴著冷寂的墳土,伴著幾簇瑟瑟的野草;在這里,將會矗立著另一座墳塋,墳頭長著葉青果碩的蘋果樹。那時,天真的小孩不僅在這里采摘苦櫧子,而且也將會吃到脆生生、甜津津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