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橋
一、新住戶和他結識的朋友
“哧——”地一聲,載著壇壇罐罐的大“解放”,在東風大樓前停下了。
一個個黑茸茸的頭,紛紛從樓窗口探出來:怪,新住戶只有一個瘦高老頭;家俱也怪,凈是硬紙箱,箱上印著高腳杯或雨傘的圖案。這老頭是百貨店的經理嗎?還有怪的呢,幫著搬家的,最年輕的也“知天命”了。唉,都不是賣體力的年歲了。
“咚——”悶雷般的巨響,把半大小子們從單元里震了出來。原來,那位爬到三樓的老“眼鏡”抬著的紙箱脫了手,把二樓的兩個胖老頭懷里抱著的紙箱子砸到了一樓。“秘密”泄露了——紙箱里全是書,大本的,小本的,硬皮的,軟皮的,撒了滿樓道。
既然已經露了面,看熱鬧的半大小子們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觀了,幫幫忙吧。
不一會兒,又來了一個半大小子。先來的那幫象老鼠見了貓,一個個溜走了。來者也就是十六、七歲吧,發(fā)育得倒?jié)M好,模樣也周正,只是衣著很不協調。綠色的軍上衣配著一條藍條絨緊身褲,頭發(fā)打著卷兒,彎彎曲曲的象纏著無數個線圈兒。眼睛清秀,眼神卻飄忽不定,透著夢幻般的神色。
他瞅了主人一眼,隨手拿起一本書,滿不在乎地說:“隨便oo,不拿你的!”
他“嘿嘿”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過一會兒,他扛了一百多斤重的煤筐上樓,一步兩個臺階。
“小心,別閃腰。”主人忙喚了一聲。
他探出頭:“沒事,百八十斤——小菜一碟!”
卸完了煤,他又搶著去搬另外的大件家什,撒歡似的攔也攔不住。東西全搬上樓了。主人幫他掃去后背的灰土時,愣住了:和著煤灰的汗水沿著脖領流淌,竟把他那月白色的線衣染黑了。
“咳……”主人心疼,不知說什么好。
“沒事,一洗就干凈了。”他指著旁邊的樓門口說,“有事盡管叫,我離這兒十二步。”
主人瞄了一眼那樓門,問:“今天歇班嗎?”
“天天歇。”
“天天歇?”
“老大爺,你在哪兒混事?”他反問道。
主人告訴了他。
“什么——做鞋?做鞋的要那么多書干嗎?”
“作家協會……”
他笑了:“一樣,我也坐在家里。”
“我姓郝,叫郝計之。回頭請到家里坐……”
“我洗洗就來。”他回答十分爽快。
二、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倒來了
飯菜已經上桌了,他仍沒露面。幫了半天的忙,怎么也得讓他吃頓便飯哪!“哐,哐!”門響了。
一位婦女,五十歲出頭,紅光滿面,很是富態(tài),胖得連開司米外套的鈕扣都系不上了。
“老郝同志吧?我姓韓,是居委會的。搬一次家真不容易,怎也得亂上幾天。”她寒暄說。
“是的……”郝計之搓著手把她讓進來。韓主任的屁股在沙發(fā)上蹾了蹾,似乎是檢驗它的彈性,這才說:“我是來落實計劃生育措施的。有計劃吧?”
“沒……”
她眉毛一抖:“得有哇,這是中央精神哩,到兩千年翻兩番,小康人家,計劃生育可是關鍵。”
郝計之搓著手:“只有我一個人。”
“老伴呢?”
“沒了。”
“噢,孩子呢?”
“有一個女兒……”
“哈,三十歲,正是育齡期嘛。在哪個廠?”韓主任有了興致,抖了抖手里的油印表格。
“在外地。”
“噢,戶口不在本市?鐵路警察,咱就管這一段,那就算了。回見吧,有事找我,別客氣,遠親不如近鄰。”
“好,好。”郝計之起身送客。然而,客人起來又坐下了。她右手遮著半個嘴巴,悄悄地說:“他幫你搬家了?”
“您是說……”
“錢虎唄。”她的手在頭上繞著圈說,“你看他燙的那一腦袋頭發(fā),男不男,女不女,嗨,可不能沾邊。剛從勞改農場放出來,禍害,逮嘛偷嘛。”
“看不出來……”
她突然壓低了嗓音說:
“可不能麻痹大意,誰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哼,餓極了,還管窩邊不窩邊?”她十分氣忿,然而由于她上嘴唇短,藏不住牙齒,看起來總象是在笑瞇瞇的。
郝計之客客氣氣地送走了韓主任,跟同事們打招呼說:“諸位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大約一刻鐘的工夫,他回來了,不無遺憾,咳,人家已經吃了飯。
三、他原來進過勞改農場
“砰、砰、砰!”
他被敲醒了。上年紀的人畢竟不經折騰,如果沒人叫門,他沒準兒會從早上一直睡到天黑。一看表,整十點。
啊,是他!
他垂著頭,象是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無地自容的樣子。
“郝大爺——您的書。”他象被釘在地上,并不進門。
郝計之忙說:“請進,請進。”
“不。”他拒絕了。
他越是拒絕,郝計之越是誠懇相讓。他終于被讓了進來。
郝計之給他斟了一杯水,又拿出印著小白兔的糖盒,這才問:“看完了嗎?”
他不喝水,也不吃糖,局促地坐著。
“喝茶。”
“不。”他攥著沙發(fā)套的一角,盯著水泥地面,似乎有什么話要講,又難于啟口。扛一百斤煤筐上樓連大氣也不喘的小伙子,居然會扭捏了。
“您,您不怕我偷嗎?”他終于說話了。
郝計之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臂膀說:“小伙子,我可不喜歡那個字眼兒,干嗎使用那個難聽的詞呢?”
“不,真的,我真是個小偷,被勞教過……”
——“嗨,不學好,搶軍帽,偷鈴鐺蓋,逮嘛偷嘛。一輛新‘鳳凰,他偷了去,怕犯案,扔到海河里。做孽!要不是年歲小,判十年八年也是他!”
郝計之耳邊響起居委會主任的“警告”。
郝計之望著脹紅了臉的小伙子,停了一會兒,說:“我也蹲過監(jiān)獄。”
“您?……”
郝計之并不想解釋。有的人總是樂于講述那十年中所受的迫害,并以此為榮;他正相反,幾乎絕少提及。共產黨人坐共產黨的監(jiān)獄,事情本身便不堪回首!
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縮短了。渠水一經打開閘門,便會滔滔不絕。
“我原來可沒那樣兒。前年秋天,我初中畢業(yè),爸爸退休,我頂替上班。八個圖章都蓋好了,可廠勞資科長卻說中央精神變了,招工要考試。屁!是他偷梁換柱,把指標給了自己的閨女。爸爸不干了,找廠長去告狀,怎么樣?白費蠟,嘴都氣歪了。你不是官官相護嗎?我自有辦法。拔氣門芯,揭鈴鐺蓋。不解氣,就拿衣服,偷自行車,把科長那小妞新買的‘鳳凰車扔到河里水葬!犯案了,我吃了一年窩頭。后悔嗎?不,那能算偷嗎?他們搶我的工作,算什么罪?就不興我出口氣報復報復?不讓我好過,他們也別想安生。”
郝計之心里象堵了一塊棉花套子。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就用這種手段解決問題嗎?
“州官能放火,百姓就不能點燈?”
“有黨紀國法治……”
“哼,有幾個受治了?”
“都得受懲罰!”
“算了算了!”稍停,他突然問:“您也是黨員嗎?”
“當然……”
“再見!”沒等郝計之講完,他驀地立起身,向外走去。
郝計之象被冰塊砸了一下,心里又疼又冷。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一提黨員,意味著的是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群眾無不尊敬、信賴。現在呢?壞就壞在某些人掛著黨員的招牌,去干那些和光榮稱號相違背的事。黨被他們玷污了,損害了。你看,這小家伙一提黨員,竟這副怪模樣!
“站住!”
連郝計之都不相信自己竟有這么大的聲音,象平靜的火山突然爆發(fā)一般,簡直是震天撼地。
他看見錢虎嚇了一跳,不知所措。面對這樣一雙空虛、夢幻般的眼睛講黨嗎?講我們黨偉大光榮的歷史嗎?不,還不是時候。
“你不想再借兩本書嗎?”郝計之的口氣又平和了。
他竟馴服地點了點頭,默默地從中廳回到屋里。
郝計之在書柜前愣了半晌,才從里面挑出三本書。似乎他從來沒有讀過這三本書,看了又看,似導師給研究生選書目般慎重,覺著萬無一失了,這才遞過去。“書籍是青年人不可分離的生命伴侶和導師。”——這是高爾基的名言吧。他想。
四、他居然請小偷照看門庭
郝計之拉上了主顧。幾乎每個星期天,錢虎總要光臨,還書,借書,常常還要談談書中的主題,人物、情節(jié)。郝計之有個潔癖,愛書如命,找他借錢可以,借書那是沒有商量余地的。即使他最疼愛的獨女,什么都可以給她玩,但書是不準動的;然而,對錢虎他破例了。
這天,錢虎來借書,看見地上放著一個帶電鍍轱轆的旅行包。
“您要出門?”他問。
“對,去海南島。”
“去海南島?我明白了,到你們這份上,夏天去北戴河,冬天去廣州,永遠過著春天。”
“南下時,我在海南軍分區(qū)工作過,我手底下的這部長篇就是寫海南的,還有些生活需要補充,要不是搬家,我早就開拔了。”
“那,我多借幾本書行嗎?”
“當然行。”
“借五本吧。”
“還可以多。”
錢虎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要去很久嗎?”
“看來,要在海南過春節(jié)了。”
他絲毫沒有理會那胖主任的警告——“您要出門嗎?那可不能聲張,更不能讓他知道去多久,他要是知道家里沒人,更得下手了……”
“呵……”錢虎猶豫地說,“五本頂多夠瞧一個月的。我現在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書。”
“錢虎又作案了!攔路搶劫,拿刀子捅入,蹲了半天拘留。聽說你也是個老干部——我們老頭子原來在公安局,也是進城的。可得留神哇,弄不好也把你拐進去……”
他又想起了二樓韓主任的告戒,錢虎這些天“連門也不出”,怎么會攔路搶劫呢?怎么會蹲拘留呢?也許這是以訛傳訛。不管怎么樣應當向他問清楚。
“我記得你上星期天沒來借書……”
“蹲拘留了。”
“啊……”郝計之真沒料到他回答得竟如此痛快,直言不諱,好象是說“看了場電影”那樣輕松。
“哼,真便宜了他——沒捅死!”他不屑地說著,他傷害的仿佛不是一個生靈,而是一只蒼蠅。
郝計之更驚駭了。沉了半晌,他才問:“你要把他致于死地?”
“就是。”
“為什么?”
“很簡單,他不是沙威,我也不是冉阿讓。”
“究竟為什么?”
“他先捅的我!”
“你應當到公安局去告他!”
“郝大爺,有人要用刀子殺害你,你要等刀子捅進你的胸膛之后再去找紙和筆寫狀子告他嗎?”
……原來,那是他在勞教場結識的一個“難兄”。前些天出來了,要干一筆大“買賣”,找他入伙,被他拒絕了。對方為了“鎮(zhèn)”住他,要下毒手。
“你這是正當防衛(wèi)!”
“正當防衛(wèi)——蹲了半天黑屋!”
“弄清情況總得有個過程。”郝計之安慰他說。
“身上要是沒污點呢?說不定報紙還要表揚哩。”
“要向前看,改了就好。”
“改?誰信?這輩子算是交代了,爹不疼,娘不愛。”
驀地,郝計之站起來,走到書柜前面,兩手把著錢虎的雙肩,面對他那淡漠的目光,堅定地說:“我相信!”
“這樣吧,我把房門鑰匙交給你,煩請你替我照看門庭。你看書不是更方便了嗎?”沒等錢虎弄清怎么回事,又聽到鑰匙鏗鏘聲。
“鑰匙?鑰匙交給我?”他狡黠地一笑,“彩電、四喇叭收錄機、電冰箱,你不怕我把它偷個溜溜光嗎?”
“還說什么‘偷?你是它們的主人,你有權支配這里的一切。”郝計之抖抖瑟瑟地打開寫字臺的抽屜,“這是我的圖章,戶口冊,出版社寄來的稿酬也統統歸你收管,有用就拿去用。”
不要說錢虎目瞪口呆,即使是郝計之本人,對自己這個決定也是覺著唐突。這是他從未“構思”過的“情節(jié)”。不過,他對這個“飛來之筆”十分欣賞。他被扭曲了。難道能眼睜睜看他沉淪下去嗎?不,在他身上已經見到了一線亮色,難能可貴的亮色。既然有人不信任他、加害于他,那就更應當有人尊重他、幫助他,讓他知道有人愛他、信任他。
“不,不,不……”錢虎剛剛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恐懼地躲閃著,逃避著,“砰”地一聲撞在門框上。他身不由己地蹲在地上,兩手捂著臉,嗚咽了。
郝計之并不去勸,他坐在沙發(fā)上,穩(wěn)穩(wěn)地點燃一支香煙。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錢虎不再抽泣了。郝計之這才把他拉起來說:“小虎,有人說,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我看,走錯了一步當然不好,不過,第二步第三步就不應當再錯了。你說對不?好,就這樣定了,后天你送我去車站。”
錢虎看到的目光是那么真誠,那么堅定,沒有什么理由不信服,他屈服了。
“好,既然我們達成了協議,我現在要向你提出一個問題了,”郝計之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錢虎,“公安局為什么不送別人、而偏偏送你進勞改農場?”
“這……”錢虎吞吞吐吐。還好,他不象上次那樣一觸即發(fā),氣壯如牛了。
“是的,我并不贊成那個勞資科長以權謀私;但是,我更反對你目無法紀地采取報復手段。你那是無知,是犯罪!你應該清楚,黨有黨紀,國有國法,有問題可以向上級反映、申訴,直至向黨中央、國家主席報告!”
“咳,誰肯管咱這芝麻粒大的事?”
“你反映過嗎?申訴過嗎?”
錢虎搖了搖頭。
“那你就沒有理由得出這個結論!”郝計之越說越激動,他不停地在屋里踱來踱去。
錢虎默默無語地看著面前這位激動的老人。
五、他又吃了十天小窩頭
在五指山的芭蕉樹下,郝計之每個星期準能讀到一封來信。當然,那信寫得很費捉摸。郝計之回信時,總是連同那封來信(批改過了的)一并寄走。令他欣慰的是,一經他改過的錯別字,在下一封信中絕不會再出現。“嗯,有進步,還要練毛筆字?當然是從柳體入手為好。”
然而,春節(jié)后的第一個星期里,卻突然斷了音信。出什么意外了嗎?郝計之不安了。等了幾天,終于有了消息,是一封加急電報——機關發(fā)來的,只是讓他“速歸”,別的只字未提。本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他還是動身了,他惦念著錢虎。
下了火車,天色朦朧,他決定先回家看看。
剛進大院,有人便從后面攆上來。是韓主任。她剛買早點回來,左手舉著一堆油條,右手捏著牛奶瓶子。
“哎呀,老郝,你可真沉得住氣呀,才回來?”她氣喘吁吁地埋怨說。
他一怔。難道出了什么事嗎?
“唉——”
沒容他問,她便嘆口氣說下去:“還蒙在鼓里嗎?你家里都讓小偷‘卷包匯了!”
“他?錢虎……”
韓主任的解放鞋一跺:“咳,你還拿他當個燈呀——砌墻都不行的破磚頭!讓‘三只手替你看家呀,你這位老同志呀,也太麻痹了!”
“錢虎呢?”
“嘿,三進宮了,早讓公安局給逮走了。”她的嘴角向上翹翹著。
見她幸災樂禍的樣子,他再不想問什么。
他開了房門。在中廳、寢室、書房轉了一圈,絲毫沒有劫后的樣子。被褥疊得方方正正,書櫥玻璃擦得能照見人影,水泥地一塵不染。幾個大件均無恙,只是“三洋收錄機不見了。難道是錢虎監(jiān)守自盜不成?不,把屋子里收拾得這樣規(guī)矩整潔的人,絕不會干出那種事。他決定先去公安局,探視那位忘年之交。
錢虎并不是被逮捕,而是行政拘留;拘留的原由也不是因為盜竊收錄機而是他無照駕駛汽車。郝計之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
錢虎終于被放出來了。當他看到錢虎的腳步象戴著鎖鏈,沉重而緩慢,看到那失去光澤的兩眼時,不禁有些憐憫了。于是,他匆匆地迎上去,握著年輕人的手,緊緊地。
“虎子,挺起胸膛!”
“郝大爺,我……對不起您,收錄機丟了……”他羞愧地低下頭。
“會找到的,不要難過。”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充滿疑惑:“您,您真的不懷疑我嗎?”
郝計之把右臂搭在他的肩上,手拉著手親切地說:“我要是不相信你,能把家交給你嗎?”
他那長睫毛眨動著,淚水潸然而下。他接過郝計之遞來的手帕,并不去擦淚水,在手里攥得緊緊的,只是問:“您真的相信我能重新做人……”
“是的……”郝計之也有些哽咽了。
“您真的……”
“《團結報》,請看《團結報》——沈醉先生去香港省親回到廣州……”賣報人的吆喝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郝計之買了一份報紙,瀏覽了一下,隨手插入呢子大衣口袋。驀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對錢虎說:“小虎,你過去的問題比沈醉還嚴重嗎?”
錢虎一怔。
“你知道沈醉這個人嗎?國民黨少將軍統特務。他尚且能重新做人,難道你還不能?”
“嗨,人家是大人物……”
“好,提個小人物,小虎,你知道‘皖南事變嗎?”
“知道,初二時歷史老師講過。”
“在那次事變中,由于國民黨軍動用七個師八萬余人的兵力對我新四軍包圍突擊,我軍八千人,只有兩千人突圍,大部壯烈犧牲,副軍長項英也不幸遇難。在這次事變不久,我軍的一個作戰(zhàn)參謀,和敵軍一個班遭遇。他用手榴彈消滅了十一個人,活捉了敵班長。對這個敵班長應該怎么辦?”
“槍斃!”
“不,解放軍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優(yōu)待俘虜。后來,那個敵班長經過教育,掉轉了槍口,作戰(zhàn)非常勇敢,成了著名的戰(zhàn)斗英雄。解放戰(zhàn)爭開始時,他已經是我軍的團級指揮員了。”
“后來呢?”他不禁問。
“后來,參加了淮海戰(zhàn)役,又參加過抗美援朝,現在,是解放軍一個兵種的副司令員了。”
郝計之隱瞞了這一點:那個俘虜正是他親手抓獲的,他們現在成了親家——老戰(zhàn)友戲稱為“國共合作”。
“啊……”顯然,錢虎受到了莫大的震動,停了半晌,“可有人卻老拿白眼球盯我,恨不得注銷我的戶口流放大西北才可心!”
“不要多想,誰都盼你好!”
“不,她就不盼我好,恨不得我一輩子蹲班房!”
“誰?”郝計之追問。
“你們二樓的韓大屁股!”
“你說的是居委會韓主任?”
“沒錯,就是她!什么主任?她的臭底還瞞了我?她原來是腳行頭子的姨太太,一解放,她老頭子被政府關押。她是在探監(jiān)時勾搭上了她現在的丈夫——勞資科長,那時,他不過是個獄卒!他犯了錯誤,是從公安局開出來的。”
啊,韓主任竟是這樣一個人……
“郝大爺,您教我寫小說吧?不,我要寫個電視劇,她一家的事全在我肚子里裝著哩,有的是素材!”
“寫小說是報復的手段嗎?不,文學是個崇高的事業(yè),你只有懂得了文學,才能動手考慮小說創(chuàng)作。”郝計之想了想說,“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去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那誰肯收我呢?一個勞改犯!”
“改了就好,改了就會有人要的。”
他望著老人那堅定的神色,突然有了信心。他緊緊抓住老人的手:“郝大爺,您救人救到底吧,幫我找個工作吧,臨時工也行。我爸媽全是工人,一點轍也沒有。”
“會的,我會盡力而為的。不過,要想學好,關鍵還在你自己。”
六、春天的陽光那么溫暖
“錢虎!”
郝計之他倆正說著話,背后突然有人追來,冷不丁地喊道。
來人是個民警,大個子民警。郝計之停住腳步:“你是……”
“我是西北城角派出所的,我姓于。您是……”
“我叫郝計之。”
“噢,您就是老郝同志?我正要找您哩。”大個子民警說完,又回過頭,“錢虎,我找你核對個情況。來,咱們到邊上說說。”
他們三個人來到街心公園,在綠色的長椅上坐下。
“錢虎,你回憶一下,你那天開車以前在什么地方?”
“我從家里出來,”錢虎不情愿地說,“去郝大爺家。”
“你手里拿著東西了嗎?”
“我不是講過了嗎?手里拿著收錄機,我見樓前停著北京吉普,車門沒鎖,便鉆進去,開車兜風去了。”
“那收錄機呢?”
“反正我沒拿到信托店去賣!”
“你不能好好想想嗎?”
“……”錢虎右手撓著頭皮,“對,我把它放在窗臺上了,沒錯,是放在窗臺上了。”
“放在哪個窗臺上了?”
“可能是放在二號樓的窗臺上了……”
“你回去把情況寫一下,……”
“于同志,收錄機是不是有下落了?”錢虎忽然醒悟過來,喜出望外地問。
“瞧你剛才那一腦門子‘官司!是不是以為我要抓你?”
錢虎不好意思地笑了,忙解釋說:“于同志,我可沒那個意思!”
“現在,收錄機已經查到了。”
“查到了?!”錢虎一下從長椅上蹦下來,高呼,“萬歲!萬歲!”
“是的,查到了。有個鄰居的中學生拿家玩去了。家長最初還以為是孩子借的,聽說有收錄機失盜,引起警惕,問清了情況,今天就交到派出所了。”
“于同志,這可謝謝你了,給你們找了不少麻煩!”
“不客氣。老郝同志,今后多聯系,有事就找我,我不在片上時,您就找五樓的金娘,她是居委會主任。”
“金娘?”錢虎驚訝了,“那韓……”
“這次居委會選舉韓潤芳落選了。”
啊,又一大新聞,錢虎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可樂開了花。
與大個子民警分手后。郝計之和錢虎,一老一少并肩向前走著,說著。街上的自行車象流水一樣,奔騰不息。奇怪,錢虎再也不覺著背后有人指指戳戳了,再不覺著有人拿白眼球盯著他了。喲,身上怎這樣熱?啊,太陽升起來了,太陽穿破了陰霾,金燦燦的,公正無私地照著大街小巷,照著每一個人,那么明亮,那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