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的兒童文學

一

中國兒童文學，在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大災難中，遭到毀滅性的摧殘，許多作家被安上“毒害青少年”的罪名，許多作品被指為“大毒草”。粉碎“四人幫”后，兒童文學得到解放，被打散的新老作家又形成了一支堅強的隊伍，陣容壯大。過去停辦的兒童報刊，也陸續恢復了。專業性的少年兒童出版社由兩家增加到十多家。兒童文學的局面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偉大號召下，更是出現了奇跡般的變化，許多老作家、中年作家重新拿起筆來，接連寫了不少熱情洋溢的新作，他們和青年作家一起，現在仍然占據著相當重要的地位。最難得的是從二十年代起就為兒童文學開路，已是八、九十歲高齡的老作家葉圣陶、冰心，也給小讀者獻出了珍貴的禮物。這幾年來，可喜的是全國涌現出好多顯露頭角的新作者，許多過去還是少先隊員的兒童文學讀者，如今已成長為作者，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老師，他們的作品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鮮明的時代特點；在全國性的和各地的報紙雜志舉辦的多次評獎活動中，得獎的多數是這些青年作者。

兒童文學創作的繁榮，還表現為作品數量和質量的提高。作者們通過寬廣、多樣的途徑，豐富和擴展了兒童文學的主題、題材和藝術表現手法，為培養一代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豐富的科學文化知識的社會主義新人起了重要作用。

兒童文學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凡成人文學中有的體裁，如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寓言等，它也都有。另外還多了童話、兒歌這類形式。在這樣一本集子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們僅從兒童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四種體裁，即小說、詩歌、童話、寓言中選收一部分佳作，希望讀者能從這些作品中看到兒童文學創作的全貌。幼兒文學以及其它類型的創作，這幾年也有很大的成就，由于篇幅的限制，沒有收在里面。

二

在兒童文學領域里，這幾年來，小說的發展比較快，成績最顯著，不僅短篇，中、長篇小說也比以往任何時候多，其中有不少佳作。作者們不象過去那樣，在一段時間里只出現一、二個，或幾個新作者，而是一下子涌現出一批有相當創作水平的新生力量。他們起步快，反映生活比較深刻，塑造人物有一定的功夫，語言也各有特色。原因之一是他們了解孩子、關心孩子，能從生活出發去挖掘主題，打破了“四人幫”橫行時期那種所謂主題先行的框框，公式化、概念化圖解式的作品少了，一般的作者都注意到了著力刻畫人物，故事情節也是從生活中來的。表現在作品里，使讀者感到有一種清新、優美而又能打動人心的魅力。作品反映生活的面也比較廣，從學校擴展到社會，有反映家庭生活、農村生活的，也有反映戰爭年代兒童生活、寫歷史題材、寫作者自己童年生活的回憶的。這些作品視野寬廣，構思新穎，即使寫學校，也是選擇多方面的角度去寫。語言樸實，富有生活氣息，這些都可說是青年作者創作兒童小說的特點。

同時，這幾年的兒童小說，作者很重視美學，重視作品的美育價值，注意探索生活美和藝術美，從作品的人物性格、故事情節和語言風格上下功夫。《小船、小船》的作者著力塑造一位獻身教育事業的老師的可愛形象，描繪了農村孩子對老師尊敬、熱愛的感情，有江南水鄉的風味；《三色圓珠筆》的作者則深刻揭示了孩子的純潔美好的心靈，反映了作者對孩子的深情的愛；《誰是布谷鳥》的作者從生活的真實中發掘了孩子心靈的美，這一題材，作者將其升華為藝術的真實，孩子們讀了這篇小說，受到鼓舞和啟發，爭著去做誰也不知道的“布谷鳥”……。從這些短篇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十年動亂之后，一些自暴自棄、看不到前途、熱衷于胡鬧的孩子，轉變為痛下苦功的新人，《老玉米》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我們可以看到被破壞了的師生關系，在新的基礎上重新建立起來了，《永不忘記》就反映了這方面的內容；我們可以看到孩子們從小就學會了關心別人、懂得用他們特有的方式為別人分憂解愁——歌頌心靈美，這已成為兒童小說占主導地位的主題。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教育著孩子們，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好伙伴、學習的好榜樣。

文學作品的美學要求，首先要求塑造出生動可愛，使人信服的藝術形象。這和作者的審美理想、藝術修養和對兒童教育心理的理解是分不開的。我們并不主張虛構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完美無缺的“小大人”，或用老框框來塑造所謂的“好孩子”。《白脖兒》難能可貴地塑造了當前具有普遍意義的孩子的典型。作者敏銳地觀察到了這點，提出了怎樣正確看待孩子的優缺點的問題；有力地揭示了有時候我們把孩子的優點當做“缺點”，讓孩子受到委曲，甚至挫傷了他們的積極性，混淆了他們對是非曲直的觀念；它使讀者相信，這樣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就有。我們要著力塑造出活生生的現代兒童——具有獨立思考能力、不盲從、有闖勁的八十年代兒童的形象。要做到這點，作者首先自己要解放思想，重新研究什么樣的孩子是“好孩子”，另外也要解放孩子們的思想，給他們從清規戒律中“松綁”。

我國自古以來有詩的傳統，說我國是個詩的國家并不過分。但是古代詩歌中除民間流傳的兒童歌謠如“搖搖搖，搖到外婆橋……”或“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以外，幾乎沒有什么以兒童生活為題材的兒童詩。至少有了新詩以后，才有兒童詩。五十年代，兒童詩是個興旺時期，那時候，兒童詩反映孩子們的新生活，寫少先隊、寫農村、寫友誼、寫學習、寫做好人好事等，少先隊員們在自己的隊會上朗誦一些兒童詩，自己教育自己，曾在孩子們的心靈里引起深刻的反響，直到他們長大成人。“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利用兒歌批林批孔，搞見不得人的陰謀，還有當時那種沒有真情、只講大話的壞詩風，都玷污了詩的名譽。不過，廣大兒童詩作者是看得很清楚、作過抵制的。兒童文學作家和其它方面的作家一樣，從“四人幫”法西斯文化專制中解放出來以后，他們馬上提筆寫出了大量美好動人的兒童詩作，就是最好的證明。

兒童詩的復蘇，也是從一九七六年開始的。正和小說、童話一樣，到了一九七九年，兒童詩出現了競相怒放的景象。多人集兒童詩選和個人兒童詩選的出版，大大超過了五十年代的數量。五十年代的青年詩人，現在都已成為中年甚至是老年詩人了。當時受過他們影響的少先隊員，現在正是青壯年，其中有些自己也開始寫詩了。由于他們的童年生活和今天的孩子比較接近，在思想感情和對待事物的態度上，有著程度不同的共鳴，因此，他們創作出了一批在題材和風格上有新的突破的好詩，其中《我的雪人》、《甜甜的托兒所》、《說給祖國媽媽的悄悄話》、《“愛鳥小組”的紅領巾》等詩，都是比較注意美的有教育性的、有代表性的力作。還有寓言詩，盡管其作者和作品的數量不多，還是作出了成績的。

如果談到兒童詩的不足之處，那就在于寫抒情詩的較多，寫敘事詩的較少。即使抒情，也缺少照顧孩子的思想感情特點和表達感情的方式。有些詩的語言，缺少兒童特點，節奏不夠明快活潑，有沉悶之感。因此，兒童詩在孩子們生活中的影響，反而不如五十年代那個時候，我想原因之一，恐怕是對他們活潑有趣、生龍活虎的生活觀察和體驗得不夠，對適合于用詩來表現的革命傳統教育題材重視得不夠。當前，我國正在進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我們的兒童詩作者，作為人民的代言人，時代的聲音，應迎頭趕上。

近五、六年來，童話創作有了令人興奮的突破。極左思潮曾經把童話這一文學形式都沖掉了。“四人幫”一伙有意歪曲和丑化童話，對孩子們說，“童話是有毒的，看不得”。粉碎“四人幫”后，有相當一個時期，童話作者還心有余悸，不敢動筆，怕沾上“放毒”的嫌疑。1977年起《人民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先后發表了童話，這樣，老中青作家又一齊出馬，為孩子們寫出各有特色的童話。各地兒童文學刊物還陸續出了“童話專輯”，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童話創作出現了多少年來未有過的新貌。

童話的創新，在新、老作家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一些，例如，將小說的某些表現手法運用于童話創作，讓人和動物可以直接交流思想感情；現代最新的生活用品，交通、娛樂工具，也在童話里出現。在這個集子的童話部分里，有幾篇出于新人手筆，那就是《小象努努》、《山的回聲》、《臟話收購站》、《小鹿》、《灰灰和花斑皇后》，它們的特點是意境優美、人物形象鮮明，這是個可喜的收獲。

諷刺童話也是這幾年來比較有起色的一種形式，“四人幫”那種橫行不法，荒唐無恥的勾當，為諷刺童話提供了素材。屬于思想品德方面的內容，在諷刺童話里也有表現。以前，凡是寫這類題材的作品，往往容易變成直接影射，一看就知道是諷刺什么人什么事的，這種寫法，就失去了諷刺童話的藝術價值。好的文學作品，作者根據現實生活，總要經過集中、概括和提煉，挖掘生活中最本質的東西，使讀者覺得象誰，又并不是誰。它是有生活依據的，又是作者的藝術創造。童話應該充分運用幻想和夸張的手法，注意含蓄，表現得很有特色。

童話作者借鑒外國古典和現代童話的表現手法，結合自己的現實生活，加以發展、創新，使童話成為我國孩子們喜愛的一種形式，這是值得稱道的。但是，一味地模仿外國，過分地追求趣味，脫離實際生活，把幻想當作變幻莫測的手段，就會沖淡甚至抹殺了現實意義，削弱了民族特點，這樣也是不恰當的。關于幻想和現實如何結合得更好，關于如何體現童話的民族特色等問題，是需要我們繼續探索的重要課題。

童話是兒童文學中一種特殊的樣式，孩子們在媽媽的懷抱里，在幼兒園阿姨的身旁，就喜歡進入童話世界暢游。長大了，一直到自己也做了爸爸媽媽，對好的童話仍然記憶猶新，這正是童話的魅力。我們要充分運用童話這一特長，使它更好地為我們的下一代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

寓言是帶有勸喻、諷刺性質的故事，往往借比喻來表達一種思想。古時候的官員向帝王進諫，常常借助寓言。古代留傳下來的不少寓言，經過人民的不斷修改加工，已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成語，如《掩耳盜鈴》、《貪小失大》、《打草驚蛇》等寓言，已成為人們熟悉的口頭語，豐富了我國語言的表現力。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寓言仍是一種很有戰斗力的思想武器，只要作者心懷善意，寓言創作對讀者、對社會都是有益的。本集所選的寓言中如《寓言的寓言》、《變色的蜥蜴》、《老驢推磨》、《啄木鳥和喜鵲》等篇，和現實生活結合緊密，都有一定的新意。

我國從事寓言創作的作者本來不多，和兒童文學的其他樣式相比，發展是較慢的，可以說是個薄弱環節。可貴的是，這為數不算多的作者，一直在不斷地探索創新。如果今后能將題材面再開拓得寬些，情節上再力求簡練些，語言再生動活潑些，寓意更加深入淺出，不但孩子們喜歡，成年人也會喜歡；再加上編輯、出版部門多加提倡，我們相信，我國的寓言創作將取得更大的成績。

三

總起來看，兒童文學創作的成績是很大的，作者隊伍和作品數量，都超過了五十年代。至于作品的質量，有些作品比過去也有提高，不過根據實際情況來要求，質量還達不到應有的高度。這要分幾個方面來講，一是作品生活氣息不夠濃。一九七九年起，作品反映生活有一定的廣度和深度，這主要是作者有較深厚的生活基礎。但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作者在創作技巧上注意提高，卻放松了深入生活。兒童文學題材和社會的聯系比過去有進展，但還是局限在兒童生活圈子里，對作品中出現的人物，刻劃得不夠細致深刻，也有一些活潑可愛的形象活躍在紙上，這樣的作品還不是很多。寫家庭、寫學校也有些好作品，但怎樣寫出具有自己特色的，還不算多，主要還是生活不夠深入，對人物的思想感情的描寫浮于表面。我們要多了解孩子的心理特點，充分反映他們的內心世界，這樣才能創作出適合小讀者欣賞口味的好作品。過去，一再地批判“童心論”，批判“兒童情趣”，現在看來，我們有些作品正缺少對孩子心理的了解，兒童趣味不夠。否定童心，就是否定科學的兒童心理特點和年齡特點。兒童文學作家應該有童心，有了童心，他們才能成為孩子們的知心朋友，才能深入細致地了解孩子的心理特點，理解孩子的思想感情。當然，我們也要擴大孩子們的視野，讓他們接觸社會，懂得更多的東西。在兒童文學作品里，也要努力塑造成人的形象。至于兒童情趣，大概也就是兒童趣味的意思。兒童文學離不開兒童趣味，這也正是兒童文學應該具備的特點。不過，我們也不要低級庸俗的趣味，不要拿孩子尋開心的趣味，我們提倡的是包含思想情操、審美觀在內的健康的趣味。兒童趣味不是孤立的，它是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較完美結合的必要手段。

作品質量不高的第二個原因，是作者缺少生活積累，卻勤于寫作，對主題的挖掘，構思的探索，情節的提煉、剪裁，以及寫出初稿后的反復修改，有些作者自己還缺乏嚴格的要求，往往滿足于作品的數量，對怎樣提高作品的質量考慮得少。再有，我們對真正的好作品缺少宣傳，如果評介工作做得好，對作者認識自己作品的長處和短處，對指導小讀者閱讀作品都會有幫助。我們的創作還是要趕上時代的腳步才好。我們要著力塑造出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典型。當然，塑造典型人物，也是要從生活中來的，有血有肉有思想，對他們的缺點不能看得太死，孩子們有個成長過程，對生活上碰到的問題，從不認識到認識，這一點是和成人文學有所不同的。我們要多去熟悉了解，爭取寫出為孩子們所喜愛的好作品。

兒童文學的題材是很廣闊的。寫家庭、學校，寫過去的童年，寫落后生的轉變，目前這方面的題材還是比較多的；但缺少寫農村兒童生活、寫少先隊生活的作品。此外，寫剛跨進初中校門的少年生活的作品，也顯得奇缺。初中階段的孩子們思想活躍，心理和生理上正在發生變化，有待于我們去正確引導。現在的孩子們有強烈的求知欲望，他們來到世界上，什么都想知道，兒童文學正是要從這方面來滿足他們。今天我們還需要開拓題材，比如寫航天航海的，寫森林的，寫地質勘探的，寫動植物故事的，就顯得缺乏，很需要有作者來充實這方面的空白。

做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應該說是很光榮的，他們所做的工作，是為陶冶孩子們崇高的思想情操打基礎，他們是教室以外的老師，是扶植人才的園丁之一，是值得人們尊敬的。事實也確是這樣，當你寫出好作品來，小讀者的反應又多又快，是極為強烈的，同時也得到社會上熱情的贊賞。小讀者說出自己的心里話，給了你極大的鼓舞，他們這種充滿熱情的感謝和關心，遠遠超過大讀者給他們自己的作者的那種感激之情。

但是，我們有好多寫大人文學的作家、詩人，還沒有考慮到為孩子們寫些作品。我們殷切盼望他們也為孩子們多提供些精神食糧，這也是每個寫大人文學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的責任。兒童文學創作光靠兒童文學作家是不夠的，也是不全面、不正常的，應該成為整個文學事業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環節。我國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老作家已經做出很好的榜樣。我們要向他們學習。只有大家來寫，兒童文學才會得到更好的發展，愿盡快改變目前這個狀況。

兒童文學同祖國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關系別特密切，對于建設高度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更有深遠意義。我們相信，只要我們多下苦功，扎扎實實地做去，今后的兒童文學事業必然會進一步發展壯大起來，這是可以預料到的。

（本文系《中國新文藝大系〔1976—1982〕·兒童文學集》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