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汀
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在讀到《生人妻》時,作者樸素簡煉的風格,就把我吸引住了。仿佛自己在文學創作道路上遇見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同伴。當然,主要是因為她所反映的現實生活使我感到親切。雖然我是川西北人,羅淑生長于川南沱江流域,語言風習卻有不少共同地方。而且,她不象我,很少使用冷僻的方言俚語。
最近,羅淑的故鄉簡陽各界人士,愈益感覺他們縣里有這樣一位曾經用她的筆描繪過本地自然風物,人情世態,而且對勞動人民傾注了深厚同情的出眾的作家,是值得自豪的,決定在縣文化宮內創立一個羅淑紀念室。這個信息給我帶來很多感想,因為我曾經贊賞過她的作品,痛惜過她厄于短年。
盡管我和羅淑是同時代人,又是大同鄉,“八·一三”事件前后且都住在上海,但是,由于當日彼此都生活在中外反動派統治下,行動不便,見面不多,對她本人印象不深,更不確切知道她的經歷。最近,讀了兩三篇悼念她和追述她的身世的文章,對她在創作上起步之高和所取得的成就,也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同時更加痛惜她走得太早了。
“文如其人”,她的文風也正同她的品格一樣,“不露鋒芒,熱情蘊藏在溫厚的外表下”,“思緒十分周到,話語簡單而有力量。”一位和她兩夫婦私交深厚的老作家還就其所知告訴我們,“許多人說她是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卻少有人知道她是社會革命的斗士。”接著還舉了不少令人難忘的實例。而我這里只想借這些論斷來說明羅淑在創作上的成就絕非偶然。
我是三十年代初開始搞創作的。經過一段時間摸索,在一位前輩提示下,到了三十年代中期,這才轉而反映我比較熟悉的川西北小城鎮和農村的現實生活。而和《生人妻》一類作品相比,我卻不免感到自己在題材上略遜一籌,因為我把注意力過多地放在龔老法團和丁跛公一類角色身上了。當然,就社會效果說,這也未可厚非,同時我也寫過《一個秋天晚上》和《呼嚎》一類作品。這種差別也和各人的氣質、修養、經歷有關,實在難于一致。也不必強求一致。
一位同志前幾年在一次通信中告訴我,在讀到我有的作品時,對于其中人物的遭遇感到顫栗,而我卻寫得那么冷靜!其實,在我重讀《生人妻》時,也有同樣感覺。雖然回味并不怎么一樣。而在風格的特點上,羅淑并不依靠自己出頭露面吶喊、呼吁和大發議論來鼓動讀者,主要是用人物本身的言行和內心活動獲致高度藝術效果。就拿胡大家派人來接“人”那天夜里,兩位即將分離的夫婦的一兩個場景來說吧,我相信,即便在今天,讀來也不能不感到十分壓抑。
那位婦女忍不住痛罵把自己嫁掉的丈夫:“你狼心狗肺,全不要良心的呀!”而丈夫在沉默一陣后爆炸似地吼道:“我,我未必不是娘養的!我犯了什么王法?我該受這活罪?”這已經足夠教人感覺得難受了!而接著,在銀發簪問題上更進一步表現了彼此間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深情厚意,同時互相理解所有一切極不正常的變化,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來自窮困。特別叫人感動的是,妻子在忍痛離家時,走不多遠,猛地又回過頭喊道:“當家的呀!你那件汗衣洗了晾在桑樹上,莫忘記收進來!”這喊聲叫人久久不能平靜。
出現在羅淑筆下那些被損害、被盤剝和被侮辱的農民還有鹽工,都是“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皮里!”“借了發財人的帳,賣兒,賣女,賣骨頭都得還”的窮光蛋。他們善良、純樸,有時對于自己的遭際也深感不平,十分惱怒。當我讀到《橘子》中阿全叔在收買水果的張販子敲詐下,賤價賣掉自己幾十棵橘樹上的果實,而卻不能讓孫兒丁丁嘗嘗新時,深感他的內心多么痛苦!面對那個滿臉奸笑的商人,他真想退還定錢:“那是我的!……我的東西!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然而,這些合情合理的憤激之言,只能在心里七拱八翹,最后,卻不能不沖到笑嘻嘻捧著橘子的孫兒跟前,“顫聲地說:放下!不許要,”因為他當時最需要的是錢。
由于貧困及其隨之而來的被損害與被侮辱,以致在親屬之間出現極不正常、也就是背于常情事理的糾葛,在羅淑的作品中,可以說大都如此。《橘子》中祖孫、母子間的情節正是這樣,而更叫人震撼的,卻是《阿牛》這篇小說中阿牛母子間的關系。阿牛的父親是熬鹽工人,十多年前勞動時跌在鹽鍋里,被沸騰的鹽水把生命吞食了。他是靠母親開煙館和做暗娼養活大的。故事開始時,阿牛已經二十歲了,而且恰好由趕車的升級為筒工,穿著一身新衣,準備前去接班。
按照常理,他應該很高興,而他卻忽然敏感到他的提升太不光彩。因為他聯想起那個常到他家燒煙,同他娘關系暖昧,如今把他提升為筒工的何管事,于是不由得十分惱怒:“老狗……有一天要碰到我的手上!”一天深夜,他終于在家里碰上那個“老狗”了,正由娘陪伴著躺在床上抽煙。他大叫:“你給我滾出去!”……
我這樣寫,似乎是想介紹這篇小說的全部情節。不!我沒有這種打算。只是因為這篇一氣呵成,近萬言的作品,太緊湊,太動人了,一想到它,三個主要人物就那么生動地浮現眼前,真有點情不自己。其實,其他短篇比如《劉嫂》、《賊》,又何嘗不同樣吸引人呢?我之贊同羅淑是一位社會革命斗士的論斷,主要在于這次閱讀她的作品,感覺它們全都燃燒著對于勞動人民的熱愛和對于剝削制度的憎恨。從她的經歷看,有一點最值得注意。初到法國時,她的兄長曾經領她觀光法國的城市,而她并沒有為資本主義的繁榮所眩惑,倒是認為法國“一樣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見得比簡陽好。”
“九·一八”事變后,盡管留在法國有利于繼續鉆研法國文學,但她終于不顧她的親友的勸阻,毅然奔回災難深重的祖國。因為懷孕,“八·一三”后又在敵軍狂轟濫炸下隨其親屬回轉四川。當朋友們在炮火聲中去車站送行,談到幾天來人民遭受的災難時,她不是曾經說過:“我們這些人不會死,也不該死”嗎?!而她在分娩前寫的兩個短篇,更進一步說明了這一點。
“我想,我們不會死的,也不該死!”這兩天,這簡單樸素的語言一直在我耳邊繚繞,她是多么想活下去,多么相信自己應該活下去呵!而剛到成都不久,產褥熱卻一下奪去了她的生命!
羅淑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幾十年了,但她的作品并沒有被人遺忘,希望能有人對這位有才華而又早逝的女作家進行更深入的生平和創作研究。
一九八五年二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