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水靜靜的,河水很清,傍河的村子里三五十戶人家吃水用水都靠它。
他在洗衣服。妹妹的,父親的,自己的。泡沫滑膩膩的。他喜歡用肥皂粉。
父親沒讓他一同到菜地里薅草。妹妹上班了。回來的那天他站在門口,妹妹站在門內。妹妹的個子長高了,健壯了,臉兒黑了一點但很秀氣,還是能看到三年前那個十四五歲小姑娘的模樣。那時候她什么也不懂,現在都掙錢了。第一餐飯時父親詢問著部隊的一些情況,總不放心從戰場回來的兒子會連點皮都沒破。妹妹半天才說了句:“霞姐也在我們廠。”
他揉著衣服。自己的衣服不臟;妹妹的活一定很重,衣服汗味大。
妹妹會告訴霞姐的。
霞姐家搬到村子西頭去了。
小時候他們兩家是鄰居。他不叫她霞姐,就叫她名字——文霞。文霞比他大一個月。上小學的時候,個子比他高好幾厘米,還比他高一年級。
那是十五六歲時的事了。父親的問題從“右派”上升到“反革命”,但他沒有把父親看作壞人。與村里伙伴們的父親相比,父親沒有打過他幾次,他覺得父親是世上最好的父親。
上學路上他總是孤零零的。有一些同學欺負他,他忍著,后來學會了動拳頭,他成天不說一句話,一有空就把拳頭朝學校那紅磚墻上一拳一拳地擂。
只有文霞還和他玩。他把自己所能給予的友愛都傾在這個女孩子身上。他時時衛護著她,誰要敢欺負文霞,他會叫誰趴在地上爬不起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對文霞有一種依賴感。
一天,文霞穿了一件白色撒著淡青色小花的襯衣。他卻穿著父親的舊衣服改制的藍衣服,洗得發白了,還有好幾個補丁。
“叫你爸做一件新襯衣吧,這么熱還穿這!”“叫你爸做一件新襯衣吧,這么熱還穿這!”
“我爸沒錢。”他憋了半天,漲紅著臉說。
“小銀子他爸給他做了一套呢。”文霞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
“他爸是隊長!”
“唉,”文霞嘆了口氣,順口說,“誰叫你爸是反革命……”
文霞意識到自己的失口,他撲過去一把抱住文霞,把她摔倒在地,騎上身去,左手按住,舉起了右拳——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結了,他的左手痙攣起來,那手按在一塊隆起的富有彈性的地方,象小饅頭!
他倒退了好幾步。
文霞哭著走了……
妹妹房間里擺著一張照片,好幾個姑娘穿著工作服,戴著工作帽在一架機器邊工作,那上面有文霞,圓圓的臉,彎彎的眉……
戰火把天燒得紅紅的。陣地前亂草叢里倒著一具具尸體。六七天了,敵人不來收尸,腐爛的臭味漫過來,使人頭腦發漲,一陣陣惡心。軍工送來了一箱香水,上海產的。灑在陣地前,來沖淡臭味,老張把香水擦了一頭一身,“他媽的,我長這么大還沒抹過這玩意兒呢。”班長奪過那塑料瓶子:“這是灑死尸的,不吉利!下去后我叫家里給你寄一箱子!”班長是上海人。
他想起了文霞。少女的臉兒第一次閃現在腦海里時,他正把一塊壓縮干糧往嘴里塞。他的眼睛看著壕溝外晴朗得過分的天空,一朵白云,淡淡的,潔白得使他心里一震。那白云漸漸幻化成一個動人的面龐……他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水,對自己說:不定明天一顆炮彈就把你卸成八塊呢,還……
后來就抑止不住地想著文霞。鬼知道什么原因。他給自己找的理由是:太寂寞、太無味了。的確是這樣,沒有戰斗他們就得憋在黑洞洞的、頭要夾在褲襠里才能進出的貓耳洞里(于是都盼著能擔任崗哨),而手頭連半張印有隨便什么字兒的紙片都沒有。有一次獲特別批準在月光下開個班務會,大家互相問了都在想些什么之后,班長笑著說:“他媽的,原來我們都不高尚啊!”
是的,他們都不高尚。老張戰前探過家,回來后那個勁頭啊,成天是“我老婆”“我那位”地嚷嚷。他有次問老張:“你到底發展到什么程度了*?”老張轉了話題:“反正
*,你們這些毛孩子還根本沒領略過那個——那個,象團火,要把你烤焦的。”
他不再覺得乏味、寂寞了,他時常呆呆地想,她的臉型該是什么樣子,她的嘴唇,她的脖子,還有……
他把另一張照片忘卻了……
父親瞞著他在張羅什么。他清楚,只裝作不知道。假期快要結束了,二十來天,嫌短吧,又嫌長。不知怎的,在部隊時厭倦那刻板式的生活,現在反倒想念部隊,畢竟,在那個環境浸泡三年了,熟悉了,更適應了。
有一天,一位中年婦女來了。
姑娘是鄰村的,在市里什么廠當合同工。那位婦女繞著彎子打聽他在部隊干什么,會不會退伍。
“她見過我嗎?”他問那婦女。
“沒啊,明后天——”
“她要知道的就是這些?”
“是啊……”那婦女不知怎么說才好。
“那就算了。”他回道。口氣堅決,沒有余地。
那婦女走了。父親嘆了口氣,扛起鋤頭下地去了。那一聲重重的嘆息使他猛然覺得,父親經過二十多年的世事改造,完全成為一個地道的農民了。
摩托化部隊在一路黃塵里來到了陸良縣城,已是傍晚。距南疆不遠了。
車速減慢到最低限度,火炮的駐鋤板咣當咣當地響著。小小縣城的馬路從未容納過如此龐然大物,顯得那么狹窄。居民們,各式衣著的少數民族同胞們都瞪大眼睛,驚喜地看著這支緩緩行進的車隊。
一所中學只能住上兩個連。操場上排列起兩排車炮。
嘴唇干裂,鼻眼里一摳,便是一團黃泥。
正是放暑假的時候,可多少個中學生歡歡快快地從池塘里端來一盆盆清水,遞過肥皂和雪白的毛巾。指導員一聲喊:“來,我們自己動手!”呼啦——他們接過男女學生們的臉盆,端水沖洗起車炮來。
校門口,他在站崗。用腰帶抽了抽身上的灰塵,他打量起校外這個偏僻的山區小縣城來。
“叔叔……請你洗臉。”
站在面前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女學生,穿著一件在內地常見的連衣裙,手里端著浸了毛巾的一臉盆清水,右手指夾著個肥皂盒。
他臉紅了,“這……”
少女固執大膽的眼神使他沒有推辭。
把臉埋在水里,他半天沒有抬起頭來。
洗后的他,又是一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少女有些羞澀地笑了。
“你們從哪兒來呀?”
軍事秘密,不可泄露。“我們,從東海邊來。”他竟要騙人,他直咒罵自己。
“你們就要打仗去嗎?”
“是的。”他說。是的,打仗……
第二天清晨,四點半到六點,他站完最后一班崗。
黎明的曙光中,一個苗條的身影向他跑來。
“你站崗。”是那位女學生。
“嗯。”
“你衣服濕了。”
他這才發現,衣服被露水打濕了。
……早飯后部隊整裝待發,經過一夜休息的他們個個容光煥發,坐在車廂里抱著槍,談論著一路的行程,談論著即將到達的南疆,也談論著這個小縣城。
這時兩個少女跑過來,其中一個是那位女學生。她倆站在高大的車下,夠不著車廂板。他探出身去。
女學生強塞過一小籃蘋果和一封信……
在又一個駐休點,他打開了信封,內有一張一寸照片和一封信。
“不知名的叔叔同志:
真恨時間過得太快,你們馬上就要走啦!
以往我只是從小人書里電影里才能看到你們,可昨天,你們一下子來到了我們面前!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太幸福啦!
……能為你們干點什么我多高興啊,我和同學們都跑回家拿來臉盆、毛巾,可你們都笑著,搶過我們的臉盆。我們空著手站在一邊,真羞愧呀!忽然我看到了站崗的你,你用了我端的水,當時我興奮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同學們羨慕得要死……
昨夜我沒有睡好,腦子里總閃現著你們的影子。五點鐘我就醒了,天剛有一點點明我就起床了,這是長這么大起得最早的一次。可到了操場上,看到一身潮濕的你,從昨天傍晚開始,你竟站了一夜的崗!我告訴同伴,我們激動得都要哭啦……
楊嫚
父親沒有再提那事。他知道,回絕了那姑娘違了父親的心意。他想解釋,可幾次都沒有張開口。
戰前,班里有三個戀愛著的,老張、小秦、班長。這是公開的,這是部隊。老張最能吹自己的對象。小秦靦腆些,總是否認,可他的那位女同學的信幾次被強迫傳看了,除了開頭稱呼“紀成同學”他們認為不夠味外,那信中的的綿綿情意總是叫他們激動不已。
班長的那位有些神秘,因為他總把那位的來信藏得嚴嚴實實的。
三個異性的來信給他們班帶來了生氣和樂趣。
赴滇的命令下達了,三位女性也都反常了。小秦、老張再也沒有接到對方的一封信,班長則欣喜若狂,因為對方的信比過去勤了。
學會了喝酒、抽煙;不會抽煙的小秦抽起來象和誰比賽,埋起頭來一根接一根。不會喝酒的老張津貼費一發馬上拎幾瓶燒酒來,猛灌之后鉆入洞里蒙起被子。
上陣的前一天晚上,醉醺醺的小秦和老張吵起來了,互相揭著對方的痛處,然后撕打起來。最后兩人都倒在地上。
在不久后的一次戰斗中,他倆一同犧牲了。一切都由戰爭來解決了,解決得那么簡單,容易。
班長沒有功夫寫信了,半個月二十天寫一封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信,營部通訊員不來陣地也發不出去,而通訊員一來總是有班長好幾封信。那時候他真嫉妒……
在一個寧靜的早晨,他在素什錦罐頭紙盒上給那位女學生寫起信來。但一群群炮彈呼叫著在這只有一百來米長的陣地上爆炸。戰斗開始了。
他們終于打退了敵人,除了他,每個人都躺倒了:輕傷,重傷,死。血紅的太陽升起來了,刺殺后的寧靜使人喘不過氣來,空氣里滿含著硝煙氣味。他們每一個人都清醒地知道,等待著的將是一場更殘酷的撕搏。
班長拄著槍走過來,他大腿根部中了一槍。左臉頰被跳彈灼了個一寸長的口子。
“副班長,我把幾個重傷員送下去,你和輕傷的……堅守陣地。”
他愕然了。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在班長那雙被煙塵熏黑但仍然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畏縮、膽怯:他怕死!
他不知道自己的拳頭是怎么打出去的,揍在班長臉上,又一腳踹在那被血染紅的腰上,吼道:“見鬼——”班長象團沒有筋骨的棉絮被拋出去,摔在地上,昏了過去。他愣愣地站了一會,猛地撲在班長面前,托起那已失去知覺的頭顱。在班長的口袋里,有一枝手指長的鉛筆、幾張揉皺的信紙和一張姑娘的相片……
他把那張相片撕得粉碎……
假期快結束了。
他一直沒有見到文霞。他渴望見到她,但他又不想去找她。
小小的鎮子熱鬧得很,新起了兩座堂皇建筑,左邊是有六棵大理石庭柱氣宇軒昂的影劇院,右邊是七層的商業大樓。一塊畫著幾只精美乳罩的巨大廣告牌,與小鎮有些不協調。正上映《霹靂情》。花花綠綠的電影宣傳欄。蘋果、梨子、西紅柿,小販的吆喝聲,買主賣主的爭執,小百貨商店的嘭嚓嚓。還有南國才有的香蕉!
云南的熱帶水果很多,也許楊□家就有不少果樹吧……他不知道買些什么好,黃挎包空蕩蕩的。
有人拉他,回頭一看,有些陌生,可他絕不會認不出。
“怎么,碰面好幾遭,硬是對我們小百姓看不上啊?”文霞很爽朗。
在一瞬間,他知道她在他頭腦里留下的文靜、纖弱形象全被破壞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望使他說不出話來。
文霞自作主張拉著他買了幾樣食品:“多帶幾樣,把我們家鄉的特產打到那邊去。”她一邊把東西裝入網袋一邊說。
出了商業大樓,文霞問他:
“你覺得這樓怎么樣?”
原先在想象中對她說的話都已云消霧散了……
“……你知道嗎?我正向它發動進攻呢。都今天了,老頭子們還是按老章程辦事,每月盈余還趕不上那家小百貨店。”文霞沖鋒槍一般放了一梭子。
他注意了。
“我們這個地方交通方便,面臨長江,緊靠旅游勝地,我準備聯合幾個人把它接過來,用新的管理手段,把它建成一個綜合商場,還有游藝場、旅館、茶座、舞廳、酒家,一年賺它個一百萬!”
他側過臉看了看這位童年的伙伴,她還是那么秀美,圓圓的下巴,流線型的唇,然而畢竟再也不是童年時的那個小姑娘了。
“我還記得你那雙拳頭,相信沒有看錯,我會重用你的。”文霞盯著他。
他不知為什么內心一陣酸楚,愴然一笑。
村口分手了,夕陽里文霞快步走了。
他拎著網袋,有些茫然地站著,掏出皮夾,打開了,楊●給他一張天真、純潔的笑臉……
作者簡介
沙開華,男,1964年出生,初中畢業,1982年入伍,曾在老山作戰一年。現為廈門某部司令部保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