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
葛龍海1954年生河南省淇縣楊晉村人
(他是農村戶口。似乎老天有眼,使他離開了土地。憑著一身修理汽車水箱和千斤頂的手藝,他闖進了北京,在一片高樓的夾縫處,有了一小塊立足之地。說實話,他是被貧脊的土地逼出來的。可不知怎的,他總也忘不了太行山下那光禿禿的土地。)
真的,我們家鄉真窮。站在村頭一看,那土丘子都是黃黃的。書上有對綠水青山的描寫,真美。我真希望自己的家鄉是綠色的。可先得顧肚子呀,只有吃飽了的人才會想些個山山水水的。一年到頭吃飽飯,是我們家鄉人最大的愿望。缸里有多少糧食,成了家庭貧富的唯一標準。
17歲那年,家里張羅給我說媳婦。農村嘛,就興在這歲數上娶親。我們家窮,窮得揭不開鍋,誰家的姑娘會來喲。相親的那天,我娘和媒婆在糧食缸里做了手腳。先塞上大半缸破衣服破棉絮什么的,蓋上個木蓋,木蓋上再倒上點糧食。姑娘家來人了,揭開缸蓋一看,喝,滿滿的一缸糧食,挺高興,說:“行,你們家的日子還不錯。”就這么著,把個媳婦糊弄到手了。俗話說,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新媳婦一過門事兒就露了餡。她氣壞了,成天價摔盆砸碗,找茬打架。日子沒法過了,只能離婚。剛結就離,都是給究折騰的。離了后,女方家里說:你們也是窮得沒招了,不怨你們。給你們500塊錢,就算是退彩禮吧。真羞死人了。我這么個男子大漢,差點讓窮給窩囊死。我一咬牙—走!我就不信自己混不出個人樣來。結婚前,我學了點兒手藝,能修汽車水箱、千斤頂。我出去可以憑手藝吃飯。那時候不象現在,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出去前先要從生產隊開出個證明來,證明家里生活困難,經生產隊允許才出來的。另外,隊里還提出個條件:出去后,不管能不能掙到錢,每天要向生產隊交6塊錢,生產隊給記一個勞動日。我們那個隊窮,一個勞動日才5毛錢。6塊換5毛,那我也認了。
用我那離了婚的媳婦給的錢買了輛自行車,置辦了幾件工具,約了兩個伙伴,我就上路了。外出攬活真不易,整天提心吊膽。一是怕找不到雇主,掙不著錢,反而賠了(一天要交6塊哪);二是怕讓人家當地下包工隊給抓起來。我們騎著車跑啊跑的,沒黑沒白地干。在大野地里跑路挨餓是常事。有一次餓急眼了,看見一片菜園子,我們仨跳下車摘下幾個茄子就啃。那苦,別提了。
出去的日子多了,跑的地方也多了。湖北、湖南、江蘇、浙江都去了。我發現,好地方的山山水水都是綠色的。你看人家的山上,翠綠翠綠的,看上去就透著富裕。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常常做夢了,夢見家鄉的山變成綠色的了,一年四季都是綠的,瓜果梨桃滿山都是,摘也摘不完,吃也吃不盡。真美呀。
1978年,我在北京辦起了維修部。以前我也進過北京,可都沒立住腳,這次立住了,多虧政策好。國家的政策好了,咱也沒什么詞去贊揚,不會說呀。不會說可會干,干好了,是對國家最大的贊揚。我把渾身的手藝都使出來了,小維修部越辦越紅火。按現時的說法,我真是“發”了。從前,我們家總是向人家借錢,我父親過世的時候,家里欠了一千多塊的債。我原先想,這一千多塊這輩子也怕是還不清了。現在全還清了,而且還有很多人來向我借錢。
錢多了,干點什么呢?有人說:吃唄、喝唄、坐出租、住飯店唄,要么干脆往銀行里一存,大筆地吃利息唄。那不是糟踐嗎?我干不出來,咱天生沒那個命。錢要用在正道上,干點積德的事。我們那兒吃水全靠用肩挑,我想,要安上自來水就好了,于是就捐了4千塊,讓村里修個水塔。捐來捐去,我心里還不踏實,總覺著還有什么大事沒干。哦,是那些山丘,我不是老做綠色的夢么?以前只是在夢里過過癮,現在有錢了,這夢不就可以變成真的了嗎?
我耐不住性子了。84年4月,我向鄉里、縣里提出要承包綠化3千畝荒山的要求。我不要國家一分錢貸款,自己掏腰包搞綠化,這總算是好事吧。可鄉里有的干部提出要承包可以,不過,你葛龍海必須把原來林場(那林場這么多年從沒長過林子)職工的退職金、下放費一次付清。我急了,這是我的血汗錢啊,憑什么要用來養閑人?我到縣里找到縣領導,縣領導一聽,說這是好事呀,不能這么刁難,派人跟我到鄉里簽了合同。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我們這樣的人多多少少要干些個坑、蒙、拐、騙、偷稅漏稅的勾當的。這樣的人當然有。我就被人家騙過。頭二年,幾個廣東人說能幫我買這買那,拿走了我好幾萬塊,走了就沒消息了。后來一打聽,那幾個人開的是皮包公司,四處騙錢。我沒轍了,四處反映,后來是團中央出面才追回了一部分。那幾個人呢?沒事,活得挺好。干這種事還不容易?一學就會。特別是我,被人騙了,知道騙人是怎么回事,還用專門去學嗎?可是,咱不能干那事,缺德呀。仔細想想,還是憑力氣憑本事掙來的錢踏實。
有時候,我心里挺別扭的,總覺著辦好事比辦壞事要難多了。前邊說過了,我捐了4千塊錢給村里修水塔,這一下可招來麻煩了。有的村干部說,光有水塔沒水管子不行啊。這樣吧,你再掏幾萬,再給各家裝上水管子吧。幾萬!好象我開了印票子的工廠似的。壞事好干,不能去干;好事難辦,但總得有人辦。沒人辦好事,國家能有個好嗎?
再跟你說兩件事。有些事不說出來心里就堵得慌。我掏腰包綠化家鄉的事傳出去后,來了一位記者。記者一到鄉里,鄉干部就說:“葛龍海盡是吹,這兩年,他一棵樹也沒種。”記者問:“你去山上看了嗎?”鄉干部說:“沒去,我是聽人家說的。”記者跑去一看,十幾萬棵樹苗在山上立著呢。還有,這二年我們村傳得最蝎虎的一件事是:葛龍海在北京被抓走蹲大獄了。男女老少都知道。到現在還傳呢。
現在我也打怵了,能躲的事就躲。可綠化荒山我不躲。我最苦惱的是鄉親們不理解我,說我在北京賺夠了,又回來吃窩邊草了。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要想賺錢快,在荒山上打主意才是瞎了眼呢。到現在,我已經在山上投資了四萬多塊,種了十幾萬棵樹苗,播了十幾萬粒樹種。我把這些樹承包給個人,沒別的要求,只要保活,誰承包的樹結了果,果子就歸誰。從我個人講,這純粹是賠率的買賣。賠本我也干,因為這是為子孫造福。
我現在就象著了魔一樣,修理部賺點錢盡往山上扔,我真盼著家鄉早早地變成書上的那樣;山青水秀。
不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我總想,什么時候中國要是都綠了,國家也就富了。
(中午了,葛龍海留我吃飯。這位把萬貫錢財撒向荒山的綠化狂的餐桌上,擺著幾個花卷,兩碗疙瘩湯,一瓶辣椒醬,還有幾根青白分明的大蔥。)
李宏魯:1952年生,北京第一棉紡廠計算機科科長
(我面前出現一個結結實實的小伙子。既沒有書生氣,也沒有官架子,倒很有點行伍出身的氣派,又有一種在工人堆里扎了多年的勁頭。劃火柴,點上煙,悠悠地吸上一口,這一系列動作又顯示出超過他年齡的老成持重。
他先不談他的工廠,他的工作,而是說他見夠了大海,走遍了名山,都是當干部以前的事。我說那咱們比比看。結果我輸了,記者輸給了工人。)
當然是自費去的。我一個窮學生、窮工人哪有什么出差機會。大海倒是白看的,那是我當海軍航空兵的時候。當了六年兵,渤海、黃海、東海、南海,沿著東海岸的陸地和天空我不知跑了多少遍。它們的早晨和晚上,平靜的時候和狂怒的時候,黃綠色、湛藍色和鐵灰色,我都見過了。
我喜歡海,但不如喜歡山那么喜歡。海太含蓄,似乎隱藏了很多東西。而山就很坦蕩,什么都露在外面。我當兵的時候很狂,對評五好戰士的作法不滿意,就串聯起北京兵發牢騷,結果被打成“反林彪反革命小組”,進了學習班。那時我才十七歲,一年多的時間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我只有望著大海想心事,想得腦袋都大了。從那以后,我對什么事情都得探個究竟,發誓要做個明白人。大概也是從那次,我對大海有了那么一點保留。
復員后進了廠,又上了浙江大學,我開始拜訪祖國名山。那年暑假我約了四個同學,到了廬山、黃山、九華山和泰山。后來我還去了普陀、五臺、峨嵋,四大佛教圣地算是齊了。我們是白天玩,晚上跑路兼睡覺,一點時間不耽誤。玩很有學問,不會玩的人轉了一大圈也沒什么收獲。在九華山時我結識了一個老和尚。我稱他老先生,我對老人一律稱老先生。我和他聊佛經、佛六祖,聽他講做道場,講醫學、養身。他挺看得起我,陪我逛了三天。在經堂里他讓我們磕頭,我的伙伴一點不猶豫撲通撲通全跪下了。我沒有跪,站得筆直。老先生并不見怪,反而說:“你能不能留在我們這兒過幾年你會成大和尚值”。我笑了,告訴他:“我已經有信仰了”。
在玄壇林寺,我要求在寺里住一夜,看看做道場,他們居然同意了。睡僧床,吃素食,但有電燈、電扇,我心想,他們也離不開現代化。
我從來不把旅游當成單純的玩,而看成是對一個人的性格和情操的陶冶。我是中國人,對祖國的歷史和文化總該知道得比外國人多些吧。如果一個外國人問我我答不上來,我會感到恥辱。
82年農村搞大包干生產責任制,城里人議論紛紛。有的說農村亂了套,再這么下去就不可收拾了。我想探個究竟,約朋友們一塊去看看,結果沒有一個人響應。都說這關你什么事,好又怎么樣,不好又怎么樣,自己都顧不過來呢還管別人,真是杞人憂天!我說過我得做個明白人,不光對自己的生活道路、自己的工作得明白,對形勢、國家政策,對大環境都得弄明白。我感到農村的舉動非同小可,我就是要看看國家的這個政策到底好不好,可行不可行,有沒有生命力。如果真的好,我就得盡自己的力量做周圍人的工作。
那年我攢了15天倒休假,帶上200塊錢,就出去了。工人對倒休假看得挺重,輕易不動它。一般都是孩子生病、紅白喜事才用幾天。所以老工人說我真不值,我可覺得值。我走了山東的六七個縣,又到安徽轉了一圈。村里、地頭,見了農民就問,就聊,還有隊干部什么的。我聊過的人總有六七十吧。我還去過一次江蘇,在南京時遇見幾個要飯的。我又琢磨上了:農村搞責任制為什么還有要飯的?要是窮,為什么窮?得窮到什么份上才去要飯?干脆,掏出三十塊錢,請他們吃一頓,問個明白。那幾個要飯的跟傻子似的,周圍的人也都大眼小眼地瞪著我看。他們開始畏畏縮縮,后來就說開了,原來那個半大小子是搞投機倒把,抓了放出來后誰也不要,只好去討飯。有個老太太,兒子女兒都不養她,隊里也不管,倒是開了個介紹信證明她討飯事出有因,真活見鬼。另外兩個人沒什么特別原因,就是不愛干農活,覺得討飯輕省。我心里的疙瘩解開了,賴不著責任制,是社會問題。
回到北京后,人家問怎么樣,我說好,就得這么干,農民過好日子有希望了。我到處施加影響,廠里的黨員會上講,朋友們的聚會上講,還有父母的朋友,多是些老同志,我有意識地做了他們的工作。我實事求是,他們信我的。
有人說我犯不著那么憂國憂民,我不那么想。為國分憂是匹夫之責,或大或小,總得盡自己的力量吧。
我的本職工作干得不壞,職工大學畢業后我就琢磨著搞管理了。回廠實習,七個月我走了七個車間,每個環節都了解了。我有很多想法,從每個車間多少定員合適,到工序與工序之間的銜接、配合,如何提高效率等。發現了問題,我就琢磨該怎么解決,怎么改進。我觀察那些組長、工長,想該用誰,怎么用。我看二十一、二歲當工長沒問題,不要不相信。那十幾個大學生我也想過了,可以讓他們當見習廠長、見習車間主任。大概我想得太多了,超出了一個工人的范圍。但我不能不想。沒治,生就的責任感。
實習的時候,我嘴上問著,手上干著,一點不閑。一個大學生,你不主動去問人家,沒有人會跟你講什么。甚至你不撲下身子干活別人也不主動上來攀談。我在車間交了很多小朋友,幫他們學習、補課。我有三四書柜的書,家里人都知道我視書如命,誰也不能碰。“君子借命不借書”,可那些小朋友管我借書我都借,因為他們能提出想看書就不容易。他們不大會愛惜書,還給你時有的已經弄得不象樣子。我也不怪,唯一的要求是讓他們講講這書怎樣。
我這人總是不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84年改革高潮時我聽說石家莊搞了一些營業性舞廳,當時被認為是了不得的事。開放搞活究竟會帶來什么結果,我得去看看。說去就去,星期六晚上走,星期日半夜趕回來,第二天照常上班。那些舞廳并不象有人說的烏七八糟,而是秩序井然,氣氛活躍。人們工作了一天,應該有個放松的地方。象這樣的社會調查我搞過不少,后來我們幾個人給廠里寫了。份關于改革的設想,洋洋上萬言呢。領導看了后說,你們可真敢想呀。稱我們是“空談改革委員會”,簡稱“空改委”(笑),那我大概就是“空改委主任”吧。對,那時我已經當了廠科研所副所長。在這之前我和另一個同志擔任了一個科研項目,叫清花金屬檢測儀。收購的棉花里有好多雜質,小鐵釘、小鐵片什么的,不清除干凈,下道工序就沒法干。這個清花金屬檢測儀要能成功,雜質可一次性排除,比過去不知省多少事。可這個項目外地一家無線電廠搞了13年沒有成功,我們跑了北京幾個科研部門請求合作,也沒有人敢答應。那我們就自己干。很多人覺得我們搞不成,可我們搞成了,就在任命我當副所長的同一個月。
我有這種自信,交給我干的事一定得干出個模樣來。說象我這樣年輕的副所長過去沒有過,說廠里人都不看重科研所,講它不頂事,不能為生產服務,是養老、舒服的地方,那我就非得變一變,讓科研所在廠里舉足輕重,沒有它不行。我用人的信條是:既放手讓你干,就得讓你干得明白,我允許你提出所有的問題,沒有問題了,那就看你的。我還有一個信條:哪個部門干不了的事,就拿到科研所來,我們準能弄成。過去電圈燒一個換一個,就不能重繞?說是動力科做不了。那我們試試。結果成了,比原來的還好。衛生所的消毒爐沒有自動控制,我們給你搞。有的設備買來就是壞的,我們一天就修好了。所里各組的科研項目和情報工作也抓上了手。局面改觀,全廠公認。還有一個“局面”扭轉得才叫徹底。科研所過去從來不跳集體舞。那年說是要比賽,我說要跳就得得第一名。我帶頭,回家對著鏡子練,中午休息在所長室教,結果就是得了第一名。
在科研所干了七個月,84年底,我又調到了計算機科。當時計算機科向國務院振興辦公室承包了十個科研項目。任務吃緊。哪有難處讓我上哪兒,這是看重我,信任我,我心里高興。這一年多真夠我累的,想起當年上黃山、九華山的好日子大概不會再有了。但足以使我自慰的是去年底我們完成了全部任務,還得了幾個獎。我被評為廠優秀黨員。我想,以后有機會,我還得繼續我的游遍祖國的計劃。不光是山,還有江河湖泊,草場高原,那該是多么寬闊啊。
(題圖:張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