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小序:在我們年輕的共和國里,年輕人顯得很活躍。報道、電影、宣傳畫廊里亮相的大多是年輕人的形象。田野、腳手架、貓耳洞、個體攤……常常是他們的背景。很少有人寫到坐在中央國家機關辦公室里的年輕人。年輕的他們在那里只做些收收發(fā)發(fā)的事么?
不,遠不止這些。他們的研究報告呈送總理、副總理參考;他們的論文引起有關方面重視;他們參與一些重大的決策與調查……他們的作用并不小。
他們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作為佼佼者,其思想、其行動,是否有些新鮮之處呢?這個問題勾起我的濃厚興趣。我試圖對他們加以考察:先找一大批“他們”了解;再從中找?guī)孜蛔鳛橹攸c;再把我的一些思考所得放回他們中間檢驗……
重點之一:李軍
“我是個愛犯錯誤的人。”他的開場白令我吃驚。
愛犯錯誤?據(jù)可靠消息,他可是位相當能干的小伙子。在經貿部財會局,他的業(yè)務水平是“沒說的”—他參加起草了不少文件;呈送給國務院總理的那份研究報告里有他執(zhí)筆的章節(jié);現(xiàn)在他又和其他幾位年輕人一起著手搞新課題:關于農產品的出口問題。
是不是我沒聽清他的湖南普通話?“你愛犯錯誤?”
“對。不掩飾自己是我的最大優(yōu)點,也是我的最大缺點。在某些同志看來,這就是錯誤。”
“哦?怎么會這么看?”
“習慣成自然,和我們民族的一個傳統(tǒng)相一致:為了自己,就要謹慎。如下面提出個什么問題,負責同志就轉給有關同志。有關同志自己不提意見,又拿去征求甲乙丙丁各個方面的意見。甲說A,乙說B,丙說A,丁說C,最后就定A。負責同志看了下面是A這個意見,也就定A。這是一種典型的舊的工作方法。”
“不提意見,是不是因為沒有意見?”
“不見得。有的同志有意見有想法也不提,內心里考慮的還是一個自己。我提了,上面看了會不會不舒服?得罪上面對我可沒好處!入黨、提拔、長工資……我這樣說可能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可我得為自己辯白一句:我的心還真不是這樣的小人之心。”他說話很快,說到激動處簡直有些含混不清。一個外傾型性格。
“那你的心是怎樣的呢?”
“一個問題來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應該怎么看。自己形成了看法,就說。至于說了之后我個人會如何如何,我是不去管它的。”
一顆心和一顆心的外化。很有特點。“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特點?”
“我覺得不掩飾自己很好。你來了解我,我就把一個真實的我說給你聽,省得你費神琢磨。工作也是這樣。如果大家都考慮個人得失,不敢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最后吃虧的是我們的工作,是我們的國家。我覺得不掩飾自己的觀點比那種唯唯諾諾的聽話要好得多,要好許多倍。為國家著想,要敢于直言,”
“看來你是不肯改正‘錯誤了。”
李軍笑了,那雙近視眼睛透出十足的自信。
重點之二:何玉舟
何玉舟是李軍的同事,比李軍大幾歲。
與李軍不同的是,他不大善于口頭表達。和他交談,沉默的時間比說話還多。“你講得還算準確,我有點內向。”他的手撫摸著深藍底淺藍條子的運動服。與言談時的冷靜拘謹不同,何玉舟干事很有熱情。
可以證明他熱情的例子很多。
1968年中學畢業(yè)時,還沒等學校公布分配名單,他就和幾位同學一起,跟學校來了個不辭而別,跑到內蒙古錫林郭勒草原去了……這個充滿激情的舉動給他帶來了如下經歷:兵團的艱苦生活;被抽調到自治區(qū)專案組辦案的同時,人家也在辦他的案,他還被關進了小屋子;在那間小屋子里,他倒當真“認真看書學習”起來了。這一“認真”,又決定了他的事業(yè)方向—他試圖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來解釋當時的一些現(xiàn)象,他對經濟學產生了興趣,不,應該說是熱情,近似于戀情的持久熱情。以至于他后來成了地質學院的工農兵大學生,也沒能扭轉這個方向。他更多的功夫是花在攻讀“份外書”—經濟理論方面的書籍。他后來還是改行從事經濟工作了。
他愛攬事做。八小時之外,他和他的年輕同事們探討外貿體制改革,常常是邊吃飯邊商量,常常是食堂里只剩下他們在熱烈爭論,空飯碗放在一邊。他還積極和外單位青年搞橫向協(xié)作。聽說部團委有成立青年經貿研討會的設想,他又主動去找了團委書記……
“你為什么總是攬事做?”
“歷史賦予我們這代青年的光榮使命,我們不干誰干?中國振興,匹夫不僅有責,而且要負好這個責!”
他實在是個熱情的人,連他的牢騷話也折射出熱情之光:“有時候我們辦了一個事,就有同志說,‘這不是你份內的事,你攬過來干什么?可管可不管的盡量不管,份外的根本不管,這樣一旦出了漏子,板子也就打不著我。太極拳功夫用在這里讓人看著難受,說來說去還是一個惰性!”
他不善辭令,卻有挺高的工作熱情;態(tài)度持重,卻有好多經濟界朋友;情緒穩(wěn)定,發(fā)起牢騷來可也不無激動。多血質?粘液質?看來,在分析新時代青年的人格結構(至少是在分析何玉舟人格結)時,簡單套用巴甫洛夫的神經活動類型學說是不行了。
重點之三:畢并泉
在找他談之前,我便摸了他的一些情況:29歲,國家物價局農價司一位新提的副處長。他在內部的和公開的刊物上發(fā)過若干論文。中南海小禮堂,國家機關青年改革座談會上,他的發(fā)言給我的印象不錯。
他比較瘦。我一下子聯(lián)想到睡眠。
“你一般都在幾點睡覺?”
“一點半吧。”他覺得這是挺自然的。
我們談得相當投機。經過幾次交談,我才曉得這“挺自然”后面是有一些想法支撐著的。
他曾經是個東北農村的孩子,從小要強。養(yǎng)路,伐木……種種苦活他都干過。1975年,他因為“得罪”了縣教育科長,沒能上成大學。回到生產隊,有人損他:“你就算再有能耐,再念上幾年,也就這樣兒了!”他心里憋了一股勁。
他經歷的前半段有點象《人生》中的高加林,所以他向我談起高加林來也特別有想法:高加林不安于現(xiàn)狀,他的能力不比城里人差,為什么現(xiàn)實只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為什么不能讓大家在同等條件下來競爭?為什么不能在硬碰硬的競爭中來選擇錄用干部?
他又說到了自己:“我也總是不安于現(xiàn)狀。要說混日子,以前我可以混,現(xiàn)在也可以混。但我不想混日子。要是人人都滿足于我們現(xiàn)在比過去好多了,都不想改變現(xiàn)狀,那這個社會是沒希望的。”
從自己到社會——他的思路并非一根纖弱的細線。
“去年年底我到湖南調查,湖南物價局長給我講了這么一件事情:有位老大爺?shù)絿鵂I肉店去買肉,要一塊沒骨頭的。女售貨員扳著面孔反問:‘你沒骨頭?在獨家經營的情況下,她不愁賣不掉,態(tài)度好壞無所謂。”這件事給畢井泉以一個強刺激:在我們國家,還是缺少競爭!“甚至往往是‘你強,我就把你拉下來,使得你不比我強,最好比我弱。碰上這種局面我怎么辦?敢不敢爭強?這正是我前一時期的苦惱所在。”
“你擺脫這種苦惱了嗎?”
“擺脫了,但還可能有。要掃平自己的心理障礙也不容易。不過總的說,我還是有競爭意識的。我總感到在事業(yè)的追求上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這壓力來自外界,也來自內心。我不能落在人家后頭,我們國家不能落在世界后頭,整個世界都在競爭。在這種壓力下追求,我習慣了,覺得挺自然。”
重點之四:杜鐵章
杜鐵章也是一位副處長,國家計委“少壯處”牽頭的。之所以叫“少壯處”,是因為這個處全由小字輩組成,35歲的杜鐵章在七位同事中排行老大。之所以要打引號,是因為它的正式叫法應當是國民收入處。
杜鐵章和他的“少壯處”成員都干些什么工作?
“我們的工作就是參與。”他一句話就對付了。
“都參與了哪些事情?怎么個參與法?”我刨根問底。
這下杜鐵章只能細講了:“我們處是估算國力的,為國家計劃的制訂提供依據(jù)。直接與高層領導對話,直接影響某項決策,這樣的參與不多;我們就爭取多來一點間接參與:把研究成果遞上去,供領導決策時參考。有同志問,你們的工作跟下面哪個部門相對應?我說跟哪里也對不上,我們要對的是國家。這樣的位置,要求我們不光要處理日常事務,還要出點子。”
參與意識。他杜鐵章若是只完成日常事務的處理,大概也不會有人責難他(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好干部”不乏其人),但他會責難自己。
還是在他剛到計委工作不久,他就向有關領導建議,可否把我們的人馬分成兩撥?—一撥負責處理一般事務,另一撥側重于研究宏觀經濟。
世界銀行對中國經濟與社會狀況的考察報告一出來,他又坐不住了:我們怎么就不能搞出這樣的報告?他們的研究建立在對許多國家情況了解的基礎上,有科學的調查分析方法。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軐W呢?我們要了解自己的國家,也要了解其他國家……一連串想法,不吐不快。他找到房維中副主任,一吐為快。
他是“少壯處”牽頭的;在其位,謀其政:他那攤子工作干得不錯。
他只是一個副處級干部;不在其位,亦謀其政:他曾對整個計委工作的各個方面作過思考,寫了一萬多字的一篇東西,但最后還是沒有拿出去。
“為什么不拿出去呢?”
“怕人家說‘這小子想干什么呢?看來,在這點上,我還是沒有戰(zhàn)勝自己。”
重點之五:張維迎
《瞭望》雜志1985年第46期刊登了干部現(xiàn)代化知識講座第8單元第一講主講人簡歷:張維迎,男,1959年生,1984年獲西北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現(xiàn)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工作。已發(fā)表的較有影響的論文有《經濟改革與中國知識分子》、《論價格功能》等。簡歷旁邊是他的一幅免冠照:分頭,黑框架眼鏡,方盤臉,西服領帶。估計這是一個相當時髦的小伙。
我的估計錯了。除了他穿的黑獵裝少許有點時髦以外,他實在不那么時髦。“我是農民的兒子。我們陜北那個地方比較窮,我們那個村在陜北又算是窮的。”他從父母和故鄉(xiāng)那里繼承了物質與文化的貧困,也繼承了樸實。
而在我們的接觸中,他的另一個特點更明顯地凸現(xiàn)出來:想做一個墾荒者。
“我愿意在人家所不注意或不容易搞的領域里探索,那里邊有一種新鮮感。也可以說是我愿意開拓。我寫的東西容易引起爭議,一是因為我所提出的問題往往是新的,二是我所強調的內容又常常是人們所忽略的。現(xiàn)在有些文章說一大套,說的只是問題的一方面。我想,大家都談一方面,我不妨多談談另一方面。”
他認為引起爭議沒有什么不好。一次,陜西省委一位干部問他,“你看我們選拔什么樣的人為好?”他回答:“其他的標準我不敢拿,有一條可以定:看這個人有沒有爭議。這雖不是當干部的充分條件,卻可以看作必要條件。一個處處合乎傳統(tǒng)規(guī)范的人是不會有爭議的。而一個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人,總是要沖破一些舊的規(guī)范,這就會引起爭議。”
他的思維與行為都算得上個性鮮明。不想重復別人,也不想重復自己。他筆觸所及的領域一個又一個:企業(yè)家與觀念現(xiàn)代化;知識分子問題;價格改革……“在行動上,我不喜歡別人給我劃一條路線讓我走。劃一條路線的行動本身就叫我生厭。”
他也明白自己的弱點:有點驕傲,感情比較脆弱,活潑的思想與傳統(tǒng)的東西在他身上常常打架。
他不希望別人注意他,但他希望別人注意他的想法,希望他的想法對我們這個國家的發(fā)展有點好處。“我在西安一次會上講,一個搞經濟研究的,如果只知道死抱教條,而不去為我們國家的興旺出謀劃策,那么他的良心何在?我這話尖刻了點,但我堅持這點。”
大概是由于我找他沒劃既定路線,所以我們談得很暢快。講到觀念變革,講到在我們國家搞改革并非易事,講到青年人該做的事情……在暢所欲言之后,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幅筆墨瀟灑的行書作品:歷史最容易遺忘人。如果你不想被遺忘,那你就得不斷創(chuàng)新。
“那是我的話。我的導師又特意抄贈給了我。”
考察小結:一批經過生活磨煉的年輕人,不再用童話的色彩來打扮世界,而是爭取為腳下這片土地多做點什么。他們也有著這樣那樣的毛病。他們的新鮮之處在于—沒有奴性,沒有惰性,有競爭意識,有參與意識,有創(chuàng)新意識。他們力圖有所成就,又不光是自我成就。他們有著比自我成就開闊得多的考慮,一種連結著歷史與未來的責任感:國家利益。就是這種考慮正在優(yōu)化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