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元亨
第一章
“你……你們是誰?找我干什么?”
生產隊長李立雄一屁股跌坐在灶底下的灰燼里,眼睛睜得比牛卵子還大,幾乎要爆出來了。騰起的草灰彌散開了,整個屋子里一片昏亂。
其實,不速之客此時還在門外一丈多遠,里面暗,外邊亮,他們并不曾看見屋里正在往灶底添柴的李立雄,更沒料到李立雄會嚇成這個樣子。
李立雄卻又一次在等待末日的審判。
“到底是來了。”驚恐中,李立雄腦子里掠過這么一個念頭。他似乎已等待多時了。盡管出獄有很久了,可是他的整個身心,仍似墜在地獄之中,不得解脫。任何一個夢,都是發生在獄中的,不是在拼命扒吃牢飯,便是在提心吊膽地接受審訊。夢,永遠也脫不了牢氣,甚至一覺醒了,也會把蚊帳的頂當作牢房的天花板,把身邊的妻子當作擠在一張通鋪床上的囚犯,至于自己屋中的墻壁,不管怎么刷白,昏暗之中,也總是覺得那是布滿了一個個“T”字似的蚊子血——其實是人血的牢墻。有時,竟下意識地往墻上打蚊子,“啪啪啪”沒停——這也是在牢里習慣了的。其實,他當看守的時間比當囚犯的日子不知多多少倍,可現在只記得自己是囚犯,時刻擔心著最后的判決——這回該是來了!
……
李立雄退伍回鄉,不過一年多的時光。當上生產隊長,才只有半年多一點點。可這半年多的德政,竟是有口皆碑。王五老館子同扯皮了十幾年的三婆婆言歸于好,叫他這位隊長親自監了“交杯酒”。李滿爹在“雙打”運動中被迫“退賠”的縫紉機、大柜,還有一套木匠行圖,在他的主持下,“完璧歸趙”,一家人都給他燒了香、磕了頭。王七丫公遂了愿。隊上派人打了一副“千年屋”(指棺材),只說到了陰間還會求閻王爺多給李立雄幾年陽壽。李五娘的大脖子病,也虧他下山帶來了靈丹妙藥,居然好了……且不說這些芝麻綠豆子事,隊上搞起了竹木工廠,藤條加工、制玉蘭片等副業,當日仍停留在刀耕火種人拖犁的山坳坳里,一下子就添置了幾部手扶拖拉機,十戶人家有九戶造了新屋,過去適齡未讀書的十幾個伢、妹子,如今也統統背上繡了熊貓、凌霄花的書包,天天熱熱鬧鬧下山念書去。隊上八十歲的尊者李家大爹時時刻刻撫著那一尺長的白胡子,樂滋滋地說:
“我們老家伙的眼力就是不錯,李立雄不單是個好勞力,還是個好干才,有造化,日后準定在眾人之上。當個生產隊長未免委屈了點。”
每逢人們夸獎,李立雄并不曾臉紅,八尺漢子好臉紅么?只是他臉上總有一種歉疚、痛苦的神情,對夸獎報之以苦笑,搖搖頭,走開了。仿佛干這么些好事,都是出自于一種贖罪心理;愈是拼命干,這種心理就表現得愈充分。仿佛他在娘肚子里就被告之:人的一生都是為了贖回前世的罪孽。然而,幾百、幾千年,這邊遠的深山里從未來過一個傳教士。
……
今天,一收工,他興沖沖地回了家,對剛過門三個來月的賢惠媳婦說:“這下子好了,王五老倌要造的柜造得起了,我趕深山里跑,找到了兩人合抱的紫檀木……”
媳婦見他褲腿子捋到大腿把子上頭,下面凈是泥漿,還劃破幾道口子,血滲出紅來,臉上笑呵呵的,氣卻喘個不贏,立時給他泡了一碗金桔子茶來:“歇歇。”
沒歇上幾分鐘氣,他便自己去燒晚飯火……一天忙碌之后,這有點嗆人、而又帶有草木香味的柴煙氣,令他感到愜意,比休息上一個鐘頭都舒服。屋的腌菜味、熏干筍的酸氣、茅屋里特有的清香,此時都鉆進了每一個毛孔,叫人分外輕松。他立即就象換了一個人,哼起了花鼓小調“小劉海呀……”他樂于置身在山間茅舍各種氣息的包圍之中,寄托上全部的欲望、心愿。他是屬于大山,屬于茅舍的。
正在這時,不速之客來了。
“看守班長,認不得我們了?”
兩位來客跨進了門,看到在草灰中狼狽爬起的李立雄,不禁詫異地問。
這時,李立雄的媳婦娘子“噼叭”一下拉著了電燈:“大隊的小水電送電了。”
“認得,認得。”李立雄的雙唇哆嗦著。并不是燈著了才認出人,人還沒到屋門前他就認出了。能不認識么?都刻進骨頭里了!在這兩位來客——當日的囚犯身上,留有過他的皮帶印,繩索痕,還有皮鞋尖踢出的血瘀,以及用槍托砸下的凹……而今天,用不著懷疑,他們都是屬于平了反的,地位遠在一個生產隊長之上,他們來干什么?來找他算帳的么?——這樣的審判已經有過一次,但不曾結束,所以,今天又在繼續了。
記憶的閘門給兩位不速之客撞開了,往事,竟如洪水一般奔涌而來,不可阻遏,他,還是應當說點什么……
第二章
雙親大人,叩首:
佳音本容以后再作稟告,無奈為兒的心實實難以平靜,等不及了。午睡困不著,拿著筆象捏一團火,硬要寫才好。為兒填入黨志愿書已有二十又三日多了,不要幾天就要在黨旗下宣誓……記得雙親大人常常對我說,吾家祖祖輩輩都是佃農出身,奈何這三代沒一個共產黨員,如今鬧得祖宗沒有臉面,自家人撐不起腰桿子,連菩薩都敬不靈。現在可好了,我在了黨,你們在大隊、在公社都說得起話,臉上有光了……討論我入黨的時候,同志們都肯定我立場堅定,斗爭性強,對敵人決不心慈手軟;為人厚道本真,無有非份之想,佃農本色絲毫不改。因此上,他們就原諒了我一些小小的缺點錯誤,如對犯人缺乏耐心,嗐,小節問題!本來,那些個家伙都是買咸魚放生——不知死活,對他們有什么客氣可講……
看守班長李立雄一連二十多天沒睡好午覺,在床上翻來覆去,今天,終于憋不住了,趴在床上寫起信來,要規規矩矩地“稟告雙親大人”。只見他上牙齒咬住下嘴皮,都咬出兩個深深的板牙印來了,寫一個字不知費多少力氣。他只有小學文化,“文化大革命”中學校凈把學生當勞動力,他的雙親大人便說,不如給自家當勞動力的好,還攢得上千工分,便沒有升初中。小學老師過去是教私塾的,隊上搞的“民辦”,所以他學的也不文不白。自然,書信的方式都是老一套,諸如“雙親大人”、“稟告”之類。當年,雷鋒、歐陽海寫信,不也是這般款式么?學英雄的沒錯。當人家笑他寫信怪里怪氣、費力不討乖時,他便板起臉說:“你們去翻翻書,雷鋒、歐陽海就這樣寫的,老師也這樣教的。”儼然是英雄的后繼者。畢竟是麻布袋繡花——底子太差,寫一個字得爆一顆黃豆大的汗珠子。半天才寫得兩、三百字,當得挖上一坡的紅薯土。嗐,小學結業,就是當的作田人,只曬出一個烏黑發亮直冒油的身胚子來,到哪去操一筆字呢?脖子上,手把子上,幾乎是全身,都筋爆爆的,在鄉里,誰把他惹火了,把褂子一脫,露出全身黑肉和青筋,挑釁者立即就嚇了個“三步倒”,叩頭告饒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征兵辦到公社里來招兵,此時,他已經當上了民兵排長,當然是頭名狀元。不說別的,單講他到公社,見招兵辦公室門口擠滿了人,他只把手一扒,人就紛紛往兩邊倒,那領隊的在里面聽到有人叫苦,喊倒了人,正說:“是哪個耍蠻……”李立雄早已到了跟前。一看,領隊頓時喜飽了,往他肩上一拳,自己卻倒退了三步,連聲道:
“人高馬大,山里人有山里樣!”
待檢查體格,一脫衣服,那領隊“嚇、嚇”直吐舌頭,回頭,便對李立雄說:
“有個好去處,正派得上你用場。”
“組織上決定,我堅決服從。這一百八十斤交給你們了。”李立雄聲如洪鐘。
“公安部隊。”
“行!”
“太好了!太好了!對付那些烏魂野鬼,就得有你這號黑面神!”
李立雄就這樣到了縣看守所,當上了看守戰士。
這是一個邊遠的縣城,比他所在的深山開化不了多少。沒有鐵路經過,開往別的縣城的班車,也一天只開兩趟,而且是簡易公路,沒鋪柏油的。早幾年,姑娘大嫂,還大大咧咧在門外洗澡,沒個回避。山里放排的排客,肚皮底下也懶得兜條羅卜澡巾,赤條條一絲不掛,順水而下,還故意撩撥溪邊洗衣的女子說話。衣著,大都是土布,而且大紅大綠,頗為俗氣。輩份之間,尊長上下,界限很是嚴謹,打外邊來個普通干部,都尊為官長,迎送唯唯諾諾,鞠躬作揖,十分恭敬。常言道,山高皇帝遠,這樣一個普通的看守,便也有了無上的威嚴。
李立雄便是在這種氣氛下執行任務的。別說一上街,無數道尊重的目光投來。就是在所里,頭上戴著國徽,人頓時就有了神圣的感覺。在犯人面前,他就是上帝。他的目光從此變得居高臨下了,本來,他個子就有一米八、九,在南方算是“頂峰”了,看人得俯下頭,況且犯人總是勾頭彎腰、低聲下氣,相比之下,他愈是高了。誠然,李立雄不負眾望,犯人一見他就怕,咳一聲都得捂住嘴巴,往號子里一走,肅然清靜,絕無喧嘩。因此,進來不到一年,便入了共青團,如今,不到三年,就又填寫了入黨志愿書,這在新兵來說,恐怕是屈指一數的了。戰士們一個個對他刮目相看。
填了志愿書這二十來天,他天天都象喝醉了酒一樣,黑臉上放光,發紅,神采奕奕,聲音格外焦脆。
現在寫信,上面一排牙齒也咧了出來,白亮亮的,把下嘴唇給蓋沒了……
后面該寫什么呢?說說自己是怎么懲辦那些不知死活的犯人么?抽幾皮帶是痛快的,踢上幾腳也隨意,可家里人信什么“行善積德”,不知好寫不好寫。唉,什么善、德,封建迷信,批了十幾年,偏偏家里就不開化……
寫到這兒,他心里又有點不痛快了。不僅家里有這號糊涂觀念,就是列席參加討論他入黨的那位看守所長,也分外多事,討論時,就是他,代表看守所黨小組提了一條意見,說他在執行看守任務時,不注意政策,懲辦犯人更是過火,盡管近一年略好一點,但還不行;過去對俘虜也不能虐待嘛。你是看守所長,與公安大隊不是一個支部,管什么閑事呢?還好,排長馬上為他說了話,說這是小節問題,再說,犯人也特別可惡,不能怪罪于看守。總算把看守所長的意見頂回去了。這畢竟不是原則問題,用不著小題大作!
李立雄搔搔腦袋,又提筆寫了下去:
“……這反過來證明了我的階級立場
沒問題……”
“的,的,篤,篤……”
一陣急驟、有力的腳步聲,在外面由遠及近傳來,李立雄的思路給打斷了,他有點惱火,看看墻上掛的鐘,離兩點還有一刻多鐘,是誰不好好午休,這時就起來了?平日可沒這個現象。他爬起來,正想去指責一頓,可一回頭,來人已經來到了他身邊,一身衣服白得刺眼。原來,是公安局的刑警,不是一個,有四、五個,其中有兩個認識的。他明白了,忙說:
“這么急?還沒上班就去提犯人?”
說完便彎腰去系鞋帶。
誰知,一個不相識的卻說:“用不著去提,犯人就在這。”
他詫異地抬起頭一看,卻發現來人一個個臉色都不對,認識他的兩位也都鐵青著臉,仿佛從沒打過交道似的。他還沒開口,站在前面的一個便伸過手來,動作麻利得很,“唰唰”兩下,拔掉了他制服上的領章,再用手一撩,摘下了他的帽子,把上面的國徽也取了。他愕然了:“開什么玩笑,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
他聽說過,文化大革命就是這般摘人家的帽徽領章的。
“誰給你開玩笑。”這竟是個熟人在說話。
他一驚,退后了一步,誰知腰部被一個硬梆梆的、冷冰冰的東西頂住了。
耳邊傳來一個陰沉沉的聲音:
“你被捕了。簽字。”
當逮捕證在李立雄眼前一抖,他便叫了起來:
“這是怎么回事?”
“叫你簽字。”冷冰冰幾個字。
“憑什么……我從來沒在外面干什么壞事呀!”李立雄倉惶四顧。
“誰也沒說你在外頭干壞事。”這是看守所的所長在說話,不知他什么時候也來了,其實,這時,周圍已擠上了幾十個人。平日,這位所長總是與看守戰士們鬧矛盾,東指責西指責,仿佛犯人是他養的一樣,不得傷一根毫毛,現在,正好幸災樂禍了:“簽字吧,李立雄,如今政府是不會亂來的。”
“到底什么原因?”
排長側過臉了,沒有回答。
看守所所長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說:
“你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一百三十四條。”
“一百三十四條”是什么東西?李立雄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只知道《刑法》是個小本本,不比自己的巴掌大,看守戰士是一人發了一本,卻沒組織學習過。本來嘛,那只是犯人的事,是叫犯人對照自己的罪行,讓他們知罪,可對于他這個看押犯人的武裝人員又有什么關系呢?所以,他根本連翻都沒有翻,壓在抽屜底下。
此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幾個神圣的字眼鎮懾住了他,在鄉下三十年就是這個習慣,“有條文么?”“有!”“多少條?”“第××條”。于是,馬上就相信了,照辦了。鄉下人崇拜紅頭文件上的條文,只要一見條文,什么說服工作也不要做。李立雄多多少少也有這號習慣,他終于順從地從寵他的排長手上接過了筆,一絲不茍地在逮捕證上簽了字。他極力使自己的每一筆都寫得周周正正,以證明自己心中無鬼。最后一橫拖得長了,他還有點懊悔。不過,家信沒寫完,沒落款,卻把落款寫到了逮捕證上,總歸是不那么愉快的,落筆竟是那么沉重,寫了足足五、六分鐘。
看守所所長下命令了:
“把鋪蓋卷起來,號子里的規矩你是曉得的,不準帶的東西不要帶,我不搜身了,這你會自覺的。”奇怪,他竟面帶不忍之色。
“真……真要我坐牢?”李立雄仍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個刑警不耐煩了:
“誰給你演戲?!”
這句話,這個腔調,他李立雄過去用慣了,用濫了,不過是用來訓斥那些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犯人的,緊接著便是皮帶、皮鞋。今天,別人竟反過來這么訓斥自己了,小心莫被槍口捅幾下。他心里一沉,看來,自己過去說的“不是演戲”是真,那么,今天這“不是演戲”也不會假——莫非是報應?呸,又是封建迷信了。他低下了頭,黑臉上的紅沒了,變得灰沉沉的,雙手也沒一點力氣,慢慢地把自己的被褥卷起——這可是參軍時發的,當時真高興,可現在……沒防疊枕頭時,“叭噠”一下,掉落下一本書來。
“哼,還想看小說,想得心里清閑。”一個刑警挖苦道。
可看守所所長卻彎腰撿起了那本書,看看封面,便說:“這也帶上。”
“不是不準帶小說么?我去撿一下毛選和馬列著作。”
“帶上。”
看守所所長以一種不庸置疑的口吻說,不加任何解釋。
李立雄只好把那本小說塞到被子里了。
這本書是一個朋友硬塞給他的。那朋友原來也是山里的,是他的光屁股伙伴,兩人小時候一齊采野山梨、摘茶泡子、挖土茯苓,你身上有多少泥巴,我身上也有多少泥巴。只是小學結業后,這位朋友進了縣城讀中學,后來又到什么地方進修了一下,如今當上了中學的語文教師。李立雄招兵到了縣城,就只有這么一個老伙計,自然親密。這天,他上朋友的宿舍去玩,那朋友便遞過了這本書,一見標題是《最后一個精神囚犯》,他就不感興趣。他說:“得了,我管的囚犯還少么?還用得著別人寫給我看?”那朋友卻說:“可真是好文章,正是寫給你們這號人看的,莫一天到晚板起臉吼人,迷失了本性,拿去,你非得看完不可。”不分三七二十一,小說便塞到衣口袋里了。
可是,拿回來,他也沒心思看,枕頭下壓了好幾天。只是奇怪,所長為何準許帶上這本書?真是活見鬼,自由時不看它,坐牢卻非得看它,準是它帶來的晦氣!
“也算是熟人了,不給你帶手銬,走吧。”
不知誰這么說了一句。
李立雄沒有回頭去看人,挪動了腳步。他茫然地朝窗外看去。那里,是一堵高墻,正好把牢房與看守們的宿舍隔開。他心里是清醒的,高墻那邊,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當日,他是那個世界的最高統治者之一,可今天,自己卻成了那個世界中被統治的可憐蟲。
第三章
地面上沒一根草,馬齒莧、薺菜之類早被犯人在放風時拔光了;天上沒一只鳥,連烏鴉也知道這里沒個落腳的地方。
李立雄進了大院,被帶到了“頑”字的“元”邊上,站住了,按規矩,他得叫一聲“報告”,等崗樓上吼一聲“進”,才能入監。平日他捉弄犯人,半天不吼“進”,弄得犯人叫上幾十個“報告”,他才吼:“早叫你‘進了,叫死?!”今天,卻……倒過來了。
管教推了他一把:“叫。”
他一立正,叫出聲來:“一百三十四!”
管教給弄得糊涂了,他叫什么呀?
其實,李立雄心里清楚是得叫“報告”,可填了逮捕證后,他一直在思索“一百三十四條”是什么,腦子里始終只有這么幾個字,就象復印機一樣不斷地映現出來,以至于一開口就喊成“一百三十四”了。
還好,不知是崗哨沒聽清,還是那看守本是他手下的戰士,沒有與他過不去,立即便對“一百三十四”回答了一個:“進!”
于是“元”字被移開了,原來一個字是一個號子,門上有半個字,“轟”的一聲,門大開了,他被管教輕輕一推,踉蹌了幾步,進去了,門馬上又“轟”的一下,關上了。
外面是火一樣的陽光,照得刺眼,可里面,門一關,便驀地黑了下來,什么也看不見,眼底發痛,兩手亂摸。
忽地,他聽見有人在起哄:
“又來了個新貨!”
“明年今天是他的周年,你看他臉上血都死了!”
“吭啷,吭啷”,顯然,有人帶著鐐在向他走來……
忽地,有人驚叫了起來:
“木魚!木魚!”
“是他,他怎么來了?”
“吭啷,吭啷”聲嘎然止歇,帶鐐的人站住了,整個號子鴉雀無聲,幾乎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李立雄眼前漸漸出現了幾個模糊的影子,漆黑化作了灰黃,慢慢地,依稀能辨認出通鋪(——一種十幾個人共睡的大床),鐵窗,以及……人,陰慘慘的四壁,上面有不少“T”型污垢,象是發黑的淤血,李立雄把眼緊緊閉上,不敢再張開了,屋內光線太弱,這些個犯人看上去,個個面目猙獰,叫人十魂去掉個八、九。
怎么走到這里面來了?莫非自己從此就得與這些鬼怪為伍了么?自己以后也得變成這個樣么?……李立雄想都不敢想了……可是,他們叫“木魚”又是什么意思?
一陣“嘁嘁嚓嚓”的拖鞋響,有犯人走過來了。李立雄斗膽睜開了一只眼,天哪,這人一排牙齒白得嚇人,幾乎占去了下半邊臉。那家伙居然趨了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種特異的聲調問道:
“木魚,你是從半天云里一筋斗栽到這鬼都不收的地牢里來了?”
“木魚?”原來“木魚”是叫自己,也許這是犯人給自己起的外號。李立雄本想發火:“起什么外號?造反么?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一抬眼,見這是牢房,聲調馬上就降下來了,規規矩矩回答那位暴牙齒犯人的問題:
“一百三十四條。”
他進監門叫的是“一百三十四”,入監后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一百三十四”,緣份可真不淺。
暴牙齒犯人不知為什么,馬上接下去問了一個李立雄沒料到的問題:
“你在外頭動手打人了?或者動了刀子?皮帶?皮鞋?”
“沒有。”李立雄奇怪地看住他。
“莫不好意思,到了這里面,就沒了‘羞恥二字,盡管講好了。我們這里三教九流、偷雞摸狗的都有,你咯號后生子,怕么是勁大了沒得地方用,在街上看見妹子們水凌凌的一根蔥,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去折……”暴牙齒不懷好意地說,“明明是一百三十九條,卻只講一百三十四,怕么一百三十四好聽些……”
李立雄聽明白了,頓時又來了黑面神的神威,舉起了拳頭——沒了皮帶,卻又放了下來,正色道:“老子不是那號貨!不準打聽案情,這里有監規的!”
他這么一說,暴牙齒犯人死死地盯了他一眼,緘口了,退后了幾步,同他一道走來的幾個犯人也退走了。
可是,一個瞇瞇眼的年青人,仍回過頭來逗了一句:“哼,當上了犯人,還耍什么看守的威風?!”
話雖這么說,無論是暴牙齒,還是他瞇眼本人,仍然走開了,到了號子對面的墻角上,一齊蹲了下來,咬起耳朵打起了商量講。說實話的,他們一見是李立雄進來,都吃了一大驚,上午還在巡哨的看守班長,下午為何卻成了囚犯?如今云詭波譎,怪事兒層出不窮,卻不曾有過如此之奇特的變化,令人難以相信,只怕這里面有什么鬼名堂,不能不防……一百三十四條。
商量了老半天,莫衷一是。
“瞇眼”始終是警惕的神情,從眼縫里觀察著李立雄。他比李立雄大不了幾歲,可蒼白削瘦、狹長的臉,說明他比李立雄有著無法相比的閱歷,盡管他懷疑李立雄這個犯人有假,可口里每每說真,乃至于挖苦李立雄的那句話里,都表明他對李的犯人身份“深信不疑”。
而“暴牙”為了證實自己的推論,已經采取行動了,他是個不認棒槌只認針(真)的角色,什么事都愛尋根究底。此時,他假殷勤地給李立雄在他的身邊騰出個鋪位來:“木魚,每人一尺三寸寬,我量好了的,不多給你,也不少給你。”
沒等李立雄表示,他便動了手,抱過李立雄的被子,往“床位”上一抖,這時,塞在被子里那本小說掉出來了,因為小說封面與政治經典著作不一樣,而這部小說裝幀得更是大方、雅致,粗線條、淡綠底,一眼便認得出。這時,“瞇眼”向“暴牙”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仿佛說:“這哪是來坐牢的?連小說都帶進來了,進來時分明沒有搜身,其中必定有詐,還是防著點為妙。”
李立雄見書掉出來了,也急忙去撿起,壓到枕頭底下了。“暴牙”本想看看書名,也沒來得及。見“瞇眼”的目光,他仰起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以表示信服。
正在這時,鐵門上的小窗開了,管教指著李立雄喊:“出來!”
李立雄馬上到了門口,門開了,給提了出去,這時,“瞇眼”更是得意地哼了一聲。
李立雄出去后,給帶到一個空號子里,不知從哪兒請來的剃頭師傅,把白布往他身上一搭。
“我昨天剛剪的發。”李立雄急忙聲明。
“這是推光頭。”管教冷冷地說。
李立雄又是渾身發冷:“你們動真的了……我,我不剃。”
“不剃?!想嘗索子了?”管教生硬地斥責道。
唉,這又是什么意思呢?這位管教,平日總把“政策”兩個字掛在口邊上,要是發現看守戰士動手打犯人,他總要跑出來制止。他李立雄過去懲辦犯人,就得先看看他在不在,要在的話,只好忍一口氣了。真不懂他為何對犯人這般“仁慈”,動不動就說是“改造思想不是觸及皮肉”。這些年紀大一點的老公安,恐怕也是同自己爹媽一樣信“積德”。可今天,他為什么一反常態,威脅自己“上索子”呢?莫非自己比犯人都不如了?此時,李立雄需要安慰與衛護,可管教偏要吆喝他,夠叫人心寒的了。李立雄解不透了。
還沒等李立雄再說第二句話,剪子已推到了頭頂上,剪子過后,頭上一陣冰涼,就象劃過一把冰刀,怪難受的……一忽兒,頭上全光了,他只覺得自己心上也成了一片荒涼的原野,刮過了一陣又一陣的西北風,他記得先生講過,發膚乃父母所授,古人以割發代斬首,這么說,自己已成了沒有腦袋、沒有思維、沒有靈魂,不,是沒有了人格的“人犯”了!
他一進號子,又引起了一陣驚擾。不知誰在叫:“囚頭,囚頭,木魚剃了囚頭!”
連“瞇眼”也在說:“嗬,這回光腦殼可沒得假的了。”
這顯然是堵“暴牙”的嘴,以免“暴牙”會說出得意而無體統的話來。果然,“暴牙”咧開了嘴,想說什么終于沒說,卻走了過去,在李立雄那變成鴨蛋青的光頭上拍了幾下,說:“嘿,我們號子里又亮多了——這至少是支一百瓦的!”
這下子,逗得在坐的犯人都“咯咯”地笑了。
只有那位帶鐐的犯人沒笑,一邊眼直直地看住了李立雄,一邊又“吭啷吭啷”地拖著鐐走了過來,他一句話都不說,突然伸出兩只指甲老長、泥垢老厚的雙手、便往李立雄的兩個衣口袋里插去,要掏什么。
李立雄嚇壞了,這犯人一臉血痂、塵灰,眉毛耷拉著,鼻孔張得老大,臉上幾乎看不到肉。李立雄連連倒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恐怖地問:
“你,你干什么?”
那犯人并沒理會他,只把兩手拍拍,罵道:“干鬼!連煙絲都不剩一根在口袋里,只怕祖宗的墳上沒有土。”
原來,他是最后認定李立雄是真犯人,才采取這一行動的。
鄉下人最聽不得咒祖宗,李立雄也顧不上怕,從地上爬起,揪住了對方的領口,喊道:“小子,老子祖宗惹了你什么事?咒人也要講點禮性……”
他欺負對方帶了鐐,就要一拳打過去。
可是,他的手卻給“暴牙”扼住了,懸在半空之中。“暴牙”告誡道:
“這位是鏡子里頭的兇神,你打不得!他是過得板的、堂堂正正的公民,打了真正犯法,罪加一等!”
李立雄怔住了。他滿以為凡是戴鐐上銬的一定都是重刑犯人,打了沒關系,打了碰不上鬼。他終于問:“什么公民?”
“他是瘋子。”“瞇眼”在墻角幽幽地說。
“瘋子怎么送到這里了?”李立雄不曾知道有這么一位瘋子,大概這瘋子同他一樣,才進來沒多久吧。
“暴牙”倒是個熱心人,立即一五一十作了解釋:“嗐,你有所不知。象這號瘋子,送到精神病院劃得來么?伙食費就二、三十塊,醫藥費又是個三、四十塊,加起來得一個四級工的工資,屋里出得起么?養不起這號富貴種。如今,送看守所來,九塊錢一個月的伙食費,節省到外婆屋里去了。這還在其次,人家都說班房是關兇神惡煞的地方,能避邪,人瘋了就是中了邪,關到班房里嚇一嚇,鎮一鎮,瘋病一定能治好。……所長是個好人,經不得人家幾句話,心一軟,閉一只眼,睜一只眼,這就放進來了。”
“這法律允許么?”李立雄是會用法律來衡量別人的。
“走后門有么子法律?”“瞇眼”又在墻邊冷冷地插了一句。
原來,瘋子家里人與公安局一個頭頭是肚皮親戚,送來便是。看守所所長不肯,也莫奈何。一問是怎么知道的,“暴牙”淡淡地說:“還不是他自己講的。”
李立雄驚詫地看住了瘋子。
……
睡在當中那位干部模樣的人,不時地用不在意的目光瞥瞥李立雄,一遇到李立雄的眼睛,目光馬上便又收回去,甚至合上了眼皮。
不知怎的,李立雄更覺這種目光可怕。
后來,他才知道,“瞇眼”與“暴牙”,是這號子里的老犯人了。他們不是屬于懸案,便就是性質不清。自從《刑法》公布之后,號子里犯人的周轉率加快了,該判則判,該放則放,很少有象他們倆呆這么久的。正因為呆得久,這兩個人才頗有點放肆,“倚老賣老”了,甚至還說得上一條條坐牢的經驗來。
至于其他犯人,來的日子都不久,都還在摸風向,摸底細,哪怕平日愛多事的,剛進來,也變得沉默寡言。說真的,這是個特殊的地方,暴躁的,到這里會文靜下來;而文靜的,說不定會天天煩躁得不可開交。剛的變柔,柔的變剛,全都來了個顛倒。
李立雄到此處,不也是一個顛倒么?
他自己也說不清。
第四章
晚飯。三兩米,一口盅冬瓜湯。
飯后,李立雄百無聊賴。夏天,天黑得晚,牢里還有點光,適應了,不僅可以看書,還可以寫字。百無聊賴當中,他才想起把朋友那本小說帶進來了,不妨此時看看,好分分心。
他從枕頭底下把《最后一個精神囚犯》一書掏出來了,晦氣,標題就有“囚犯”兩個字,自己大概是同這兩個字結親了。唉,如今小說有什么看頭?他把小說往枕邊一放,一張蒼白的臉就湊了過來,原來是“瞇眼”。他講的話里有討好的味道:
“讓我看看,好受受教育。”
“拿去,拿去!”李立雄不耐煩地說。
“瞇眼”接過書,便坐在剛著了的十五支光的電燈下一本正經地看起來,而且很快地入了迷,眼里泛起了淡淡的淚花。自然,他是正式的囚犯,會引起共鳴,與李立雄不一樣。“暴牙”看見他看得那么入神,口里自言自語:“有什么好看的?這家伙在茅坑里撿上一張紙也要看個一陣,又看不出三兩米來,飽不了肚子。”
李立雄聽到了這一段話,并沒什么感觸。此時,亢奮剛過,看書又煩,見鋪蓋擺好了,便就勢往上面一躺,扯開軍被,蒙起了頭,想困上一覺。人嘛,都隨遇而安的,他無法想象自己犯了什么法,有什么罪,腦子有點發懵了。誰知,被子剛剛蒙過眼睛,就被人猛地往下一扯,往外一掀,他惱了,抬頭,正想罵什么,“暴牙”卻先開口了——是他扯的被子:
“木魚,你就忘了?沒打困覺鐘,犯人是不準躺在床上的,更不得打鼾睡覺。過去,我們白天只往墻上靠靠,打個瞌睡,你就把我們拉出去上索子、曬太陽、罰跪……古話一句,肖何立法肖何斬,你得小心你立下的章法。”
李立雄哭笑不得,端坐了起來,悶悶地說:“不至于吧,看守同我都認得,總有點面子……不過,還是不睡的好。”
他于是覺得坐在床上也不合適,便跳下床來,在不到一米寬、五米長的空地上來回走動,也好,去去煩惱。
“瞇眼”只瞥了他一眼,說:“看守更認得我們。”
什么意思?不去揣測了吧。
上床的鐘打了,按規定,排好隊,等看守點完人數,喝令“睡”,方才上床。這會,李立雄倒沒出岔子,一見人站隊,他便自覺地站進去了。
一躺下,正好臉對著牢房頂上的那盞燈,燈,雖只十五支光,而且懸得很高,但眼對著燈泡,光燦燦的,怎么也睡不著。李立雄不習慣,翻來覆去,一不小心,便撞動了身邊的人。
多少往事全涌上了心頭……
入獄是這般渾渾噩噩,還不知道怎么急。自然,不知有罪,又從何急起?別的事,犯不上用心,他只惱怒“暴牙”在自己剛進來時講那段話的歹意,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可是個坐懷而不亂的柳下惠——私塾先生給他講過這么個故事,他倒是牢牢記住了。
然而,二十歲的小伙子,在鄉下又是好胚子,強勞力,豈能沒半艷遇。
耳邊,響起了清泉水般明麗、優婉的山歌子:
“哎喲,
早梳頭發青,
早煮粥米稠。
青春年少好時辰,
有心相約黃昏后。”
……那是去年回家探親,他上山砍樵,第一天便聽到隔山有個妹子在唱,左看看,右看看,這邊山上并沒有別人,是妹子在撩他對歌,他忍不住,便答了:
“早起三晨當一晝,
莫讓年華付水流。
有心相約黃昏后,
卻怕月亮躲云頭。
哎喲……”
就這樣,兩人一唱一答,一連唱了七天,到了第七天,他發覺歌聲越唱越近:
“六月榴花未曾收,
石榴結籽抱一團。
楊梅開花尋不著,
泥里藕節根相纏。
……”
綠葉一晃,山花一閃,竟蹦出一個山里妹子,大大方方地站在了他的面前,臉上紅樸樸的,勝過榴花。此時,山鳥在對歌,分外撩撥人心;竹林“颯颯”響,如在奏一支戀曲。一忽兒,又鴉默鵲靜,時間都凝聚了,天下縮成只有他們兩人大的地方……妹子先開了口:“你可記得山里山規?”
“不敢忘。”
“歌子里唱的能當真?”
“不假。”
“那……”妹子掩住了臉,卻露出一雙水凌凌的眼睛,分明在遞送秋波。
李立雄頭有點昏,似乎聞到一陣令人銷魂的異性的香氣,他站不穩了,擺動了一下,妹子以為是他有所表示,便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片刻間,偎在了他的胸膛。誰知,他這時渾身一震,猛想起部隊里的紀律,不是不準同女人一道上街逛馬路么?這比逛馬路豈不更嚴重了?該是道德品質問題!于是,他猛地把那妹子一把推開了。
其實,深山老林里,幾十里沒人煙,怕人閑話么?不,在李立雄來說,他這是自覺,是“慎獨”,高度的覺悟。
那妹子趴在旁邊的樹上,眼淚巴娑,半天,大概是等他再作表示,誰知再一抬頭,他已經急急忙忙捆起還不夠分量的柴火,匆匆地走遠了,氣得那妹子哭罵了起來:
“太頭人!閹豬子!偏偏還曉得唱山歌……”
……
李立雄不敢去想了,這事,他從來沒對人講過,而且還瞞了組織上。怎么這“暴牙”一下子就點到了?這家伙是不是與那妹子一個隊的,或者有親戚關系?不,聽口氣,“暴牙”是坐了好幾年牢的,而這件事是去年才發生的,他在牢里怎么曉得?不管怎樣,這“暴牙”總歸是不懷好意,說不定想給他抓出一個“流氓罪”來。得提高警惕,牢里情況復雜,往日,他不也要里面的人打“小報告”以毒攻毒么?萬一為這事打他一個“小報告”可怎么辦?又是“暴牙”的話,“肖何立法肖何斬”……唉,“一百三十四條”還沒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可不想當流氓犯。只不過山里這件事是不是要向組織交代?自己實在沒責任,是那個妹子自個兒跑來的。
一夜,左猜疑、右提防,不知到什么時候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睡,突然什么一響,他一驚便又醒過來了。原來是瘋子下了床去解溲,鐐“吭啷”響了,把李立雄嚇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
睡在當中那干部模樣的犯人,居然破天荒地開了第一句口:
“八尺漢子,還怕個神智不清的瘋子個球!”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也是李立雄聽到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這倒叫李立雄安了神,定了心。只在想,這干部是為什么入獄的?為何沒一個人知道他犯的案子,看上去倒還老實,不象“暴牙”、“瞇眼”刁鉆古怪,唉,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到這里面也得尋個把伙伴,哪怕是臨時的也好。于是,李立雄便側過頭去,小聲地問: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沒料小窗口一開,值班的看守露出了臉,喝道:“不準說話!”
李立雄認得,這是他那個班最小的戰士。他兀地站立起來,只差沒訓出口——你怎么吆喝起班長來了?可立刻又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不由得忍氣吞聲,又乖乖地躺下了。
第五章
一宿無話。
第二天整個白晝,只有“瞇眼”被叫出去提審,沒多久便進來了,又拿起《最后一個精神囚犯》在看,一言不發。
李立雄希望自己能出去,好了解是什么問題——用“問題”這個詞比較合適,他不認為自己有可能犯什么罪。可一直等到黃昏時分,已下班多時了,并不曾有人理會他。他失望了。擔心把他扔到牢房里就給人忘了,萬一是弄錯了人,這不又白白多坐一回牢?是該早早弄清楚。
天又黑了……
“瞇眼”仍在看小說,他已經看了第一遍,現在又重新看起,不忍釋手。燈沒亮,他眼睛都湊到紙上面去了。
他熟練地翻了幾頁,而后對李立雄說:“不如我念幾段文章你聽聽,品品味,坐牢也有個坐牢的樣……”
他念了:
“……生命本身是無辜的。它也許維系在一株小草,一朵野花上面,它也許活躍在一片流云、一簇波浪當中,拒絕生命,難道就可以懲治罪惡么?……當過罪人的人,應當懂得返樸歸真,懂得人的天性,懂得……”
“瞇眼”象吟誦詩歌一樣,用一種深沉而又富于感情的聲調,念了整整一個小時。李立雄一點也聽不出他當日熱諷冷嘲的味道,聲音格外好聽,雋永,就象曠野中有人在徐徐地拉著大提琴,聲音在草葉、流水和夜色上顫動,似乎還有淚音……
所有的犯人也都屏聲靜氣地聽著,陷入了沉思。
只有那位干部模樣的犯人,不住地咳嗽著,似要破壞這虔誠的靜默。沒有人正視他,如果有人看了,一定能發現他帶著冷嘲的臉色,兇狠的目光,仿佛在說:這是什么狗屁訓誡?!
小窗口又開了,“瞇眼”還在念,窗口出現了看守所長的臉,清癯已極,他聽了一會兒,含笑道:“好嘛,自己組織學習……你們就是太不愛讀書了。”
可是,李立雄一見犯人們率真的樣子,腦里的一根神經卻火灼一樣痛了起來:假正經,強盜假正經,這號犯人兇殘已極,懂得什么返樸歸真,懂得什么人的天性,懂得什么寬容?他們本就沒什么可為其寬容的了,而只能期待別人對他們客氣點……寫書這位作家大概是神經錯亂了。
“暴牙”又拿出了“老囚犯”的資格,顯得是個百曉,第一個先說話:
“這號話,我在牢里聽過,那是兩年多之前,也是一個寫書的人講的……我坐了這六、七年牢,從沒見過他那號好人。”
“好人?”李立雄又想搶白了,坐牢的能有什么好人?可一轉念,想到自己如今也在坐牢,不管怎樣,雖說現在弄不清自己出了什么事,可自己總歸不能是個壞人吧?本來,入黨志愿書也填了,一直表現很好,對組織上忠誠老實,生活上也艱苦樸素,品質、品質也沒出什么問題嘛……
“瞇眼”在說:“暴牙,你口邊總離不了那位寫書的,如今他怎樣了?”
“暴牙”搖搖頭,說:“不知道。唉,連個信都沒有,我只知道他姓郭……出牢門那天,突然鐵門一開,管教走進來,喝道:二○一號,把東西收拾起,換個地方。出去就一倒無風了。不過他安慰我,說一定是平反了,管教故意做惡樣子,怕擴大影響,人人寫申訴。我想,這話不假,他出去后,又好多人放了……可惜沒個確信。”
“暴牙”無限懷念地繼續往下說著,臉上的兇相似乎也消失了,眼睛有點潮濕:“……好人總歸難得好報,他有一次提審出去,不曉得是哪個黑了良心、爛了肚腸的,把他打了個死去活來,沒個人樣,那額頭上的血直放,止都止不住,臉象死人無色了。他給扔進號子,不省人事,過了八、九個鐘頭才算緩過一口氣……慘無人道,畜生養的!……以后生崽會冒屁眼,死了要打下十八層地獄……我們都氣不過,問他挨打的情況,他只講幾句就不講了,我要代他寫個控訴,莫看我是土夫子,做工出身,解放那些年,我在掃盲班上還算是個高材生,寫個控訴還是拿得下的,可他不說了,還勸我們,說不能單怪那個打他的人,唉,他腸肚寬,人家心眼窄,犯得著么?他心太好了……我們就不,誰個挨了打,照例要寫控訴,那年月,落水沒個聽響,也得寫,沒處出氣,抓了紙和筆出氣,把氣出在字眼上。我還是代他寫了……他出牢門時,連棉被都給我們了,我這床被子就是他留的,他說他出去不愁被子,要換了號子再想辦法。他說我坐了好幾年牢,容易得風濕,沒床好被子難捱,……不然,我這一坐這么多年,鐵被子也會被磨溶,如今不會這樣好好的……人在世上,總要做點修橋鋪路的積德事,明日閻王老子面前好交差……”
“暴牙”說得動情了,眼直眨直眨,極力使淚水不落下來。李立雄沒想到罪犯中間居然也有這般豐富的、人的情感,過去他從來不曾這么意識到……同時,他也發現,由于“暴牙”這么一講,對他的所有敵意目光正在逐漸消失,而取代一種茫然或可憐的色彩……
盡管“瞇眼”念書時很動情,可他還書時仍冷冷地:“木魚,你還是沒帶錯書,算你走運。”一點沒有叫人感激的意思。
這是個什么人?又犯的什么案子?
“的鈴鈴……”
上床的鐘又響了。又同昨天一樣:排隊、點數,一聲命令:“睡!”
李立雄躺了下去,卻睡不著,這畢竟是個可怕的地方……
忽然,耳邊傳來了細細的話音:
“木魚,你急么子?坐幾天就坐幾天,到哪山唱哪山的歌,有功沒日,皇帝的日子老板的工,……我掐指一算,你只空得幾天,就會放出去的。”
李立雄悚然了,側過臉去,竟見“暴牙”掉過了頭,把嘴巴附到了他的耳朵邊上。半天,李立雄才問:
“你怎么曉得?”
“坐了這么久的牢,連這點眼力都沒有,不白坐了?總該長點見識。你們這號人,算是政府的人,入了正冊的,抓進來,不過是受受逼,不會正經判什么刑的。不然,政府的面子還要么?……你讓良心歸位好了。”“暴牙”擺出一副老資格的樣子,顯得十分自信。能說他沒一點道理么?
“你寬我的心。”
說了這么一句話,李立雄目光仍是呆呆的。不過,他再也合不攏眼皮了,只直直地看住燈泡上發暗發黃的燈絲,象什么呢?對了,象引信,小時候點的爆竹引信,可怎么老不響呀?不會響了……
如果象“暴牙”這么說,那為什么非把自己投進班房里呢?他想不明白……眼前又閃過那張填了沒多久的入黨志愿書,忽地,心頭一亮,是呀,這該不是組織上對自己的一次考驗吧?剛剛填寫了入黨志愿書,就來了這么一下,也不作個交代,顯然是考驗嘛。入黨之后,不仍舊有一年的預備期么?預備期也就是考驗。對!支部討論時,大家都說我立場堅定,本色不改,這么做,顯然是在考驗自己的立場問題。幸虧想到了這一點,也搭幫“暴牙”提個醒。好險,今天總算沒說什么話,更沒亂說話,不曾與犯人鬼混到一起——憑自己的本色,就不會同他們鬼混!可這還不夠!作為一個在受考驗中的先進分子,還得提高警惕自覺地監督罪犯們的一言一行,半點不可放松。可是,今天呢?今天更是一個特殊的,更能考驗人的時刻。說不定,組織上正在把自己當作英雄來培養。過去在鄉下,后來到部隊,都常常聽說,某某某是組織上的培養對象,某某某被書記或首長看中了,沒多久,就見那個人出了名,上了榜,硬是與別人不同,走時運!如今,這時運可該落到自己頭上了,說不定正是給哪位領導看上了,記得半個月以前,部隊操練,分區一個副司令員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干,部隊里就要你這號料。”很可能是他回去后一個電話:“重點培養!”……
記得,爹爹在屋里總念念不忘供個菩薩,好叫菩薩保佑,那又有什么用?菩薩是木頭雕的,死的,我這才是實實在在的,靠得住,供得起……是得抓住這個時機。想到這,李立雄半臥著身子,左右看看,見所有的人都入了睡,“暴牙”正張開嘴巴打著大鼾,是時候了,他在衣口袋上摘下了鋼筆,又尋出一張紙來,細細地回憶起一天的事情,把所有被他認為有問題的事,有問題的話,統統都記下來——只要一出去,就可以立一大功。……
“瞇眼”在說夢話:“阿Q,阿Q精神萬歲!”
李立雄沒理會,一寫完,頓時輕松多了,仰倒下去,不出三分鐘,便睡得又香又甜……在牢里能做上美夢,這是很不簡單的事,何況要做一個英雄夢呢?!
半夜里醒了一次,剛一睜開眼,便發現那干部模樣的犯人居然也坐了起來,在一張小紙上寫著什么,而后,卷了起來,塞到衣領口上了。他在搞什么?是搞非法串連么?還是要搞什么鬼?
呵,不,他大概同我一樣,是派進來監視犯人的。幸虧自己早有醒覺,不然,他匯報了,我沒匯報,豈不又要說我同犯人一鼻孔出氣,搞包庇么?
這下子,李立雄又有點急了,立即細細回憶整天的事情,力爭無一遺漏,統統寫記了起來……
燈光,還是那么昏暗。
第六章
清早,得放一次茅。
所謂“放茅”與“放風”是兩回事,“放茅”是一早起來倒茅桶(——馬桶),在短短的五分鐘內,洗臉、漱口,還有解大便,得全部完成,比軍事化還軍事化。
無怪乎“暴牙”牙齒那么亮,那么醒目,這五分鐘,他足足花了一半時間在刷他那不怎么整齊的牙齒,頗有點小題大作。而且用了不少牙膏,弄得鼻頭上也凈是泡沫。不過,他洗臉、解溲倒是挺利索的,五分鐘足夠。李立雄就不行了,他的速度比帶了鐐的瘋子還慢,弄得負責放茅的管教吼了好幾次:“活得不耐煩了?!快!”
畢竟在外邊是熟人,還沒挨“寶劍”——串了號子門鑰匙的戒尺。
臨進監時,瘋子跟在李立雄身后大聲說:
“木魚,你今天要是出去,就報告我的病好了,要他們給我松了鐐,保證不亂打人。”
還“不亂打人”呢!這么說還得打人了?李立雄沒好氣地說:
“我講有什么用?”
“你怕我不曉得么?你是派進來當探子的,昨天晚上趁別個睡了還在寫情報,我是個困不得的……我病好了也是情報,你寫上一條,他們會相信的。上天言好事,下地報平安,就多積一回德吧。”瘋子居然道破了李立雄的陰私,而且大言不慚。
活見鬼,自己的心思居然讓瘋子猜到了,自己總該不是瘋子吧?李立雄十分窘迫,正想解釋說是給家里寫信,牢里一個月能寫一次家信,可一抬頭,卻見“瞇眼”滿臉嘲意,一邊的嘴角幾乎提到鼻子邊上了,不曾正眼看他。“暴牙”呢?似乎是冷笑,但捕捉不住,連牙齒也藏到里面去了。末了,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失去什么心痛的東西。
李立雄頓時感到一種異樣的孤獨。昨夜的自信,一下子全失去了。
“砰”的一聲,號子門關上了。
這時,“瞇眼”幾乎是閉著眼,一臉陰云,拖長著聲調在說:“……讓受罪的人,去寬容那些強加罪于人的人,怕么是弄顛倒了。那位作家同犯,并不曾悟出禪道來。如今就有了個活證。……”
“暴牙”瞥了“瞇眼”一下,竟自坐到了李立雄的身邊,好心地說:“以后放茅搞不贏,可以一邊蹲茅廁一邊刷牙,這就省了時間。今天你是頭回,以后……”
“以后還老在這么?”
“暴牙”一愣神,便改了調:“可不,昨天我還同你起了個數,你沒幾天就出得去,出得去……”
“也不見得吧。”李立雄自以為得意地揶揄道。
“那打賭好了。”“暴牙”詭譎地一笑,環視周圍一陣,壓低聲音說,“如果你過幾天就出去,那把你的護膝、護腕留下來,我看中了這兩個稀罕物,積點陰功,給我得了,我坐牢這么久,風濕得厲害。你要不出去,半個月以后,我輸一餐飯給你。”
“暴牙”盡管從昨夜得知李立雄“存心不良”,可他仍不愿意放棄任何微小可以得益的機會,抓緊機會做交易。
誠然,這筆交易他付出的代價是昂貴的。
牢里有著與外邊不同的價值規律。李立雄當看守時就了解得很清楚。牢里的米飯,相當于黃金。換句話來說,米飯是牢里的金子,是牢里價值最高、又最穩定的貨幣,在這里,哪怕你偷偷帶進一張“工農兵”也沒有用,買不到東西,但米飯的作用就大了。一頓飯,包括一兩米一缽,菜一小盅子,足可以兌換一條三合一的褲子。這樣的褲子在外面得花二十多元人民幣,在這小小的縣城可是個稀罕物兒。另外,還可以兌得到衣服、毛巾、甚至棉衣、被褥之類。為這種無法無天的交易,李立雄還整過幾個人。個別戰士貪小便宜,偷偷卷一大把鍋巴(足有斤多)往牢里塞,就換到在外邊買不起的料子衣服,丟盡了臉。今天,沒想到自己也得干這號營生了,不過,他竟有點不安了:
“一餐飯值得這多么?”
“牢里只興個作用,不管值不值得。”
李立雄終于相信了“暴牙”是真誠的,因為對方索取護膝、護腕的價格,遠抵不上一條三合一的褲子……大概“暴牙”是有把握認定他會出牢門,討個喜慶的,牢坐久了,煉出了眼力,該相信。但他仍說:
“怕不大好吧。”
“這有什么?那位寫書的,他一餐飯就兌一迭紙,那紙總是個不值錢的玩意,他偏偏餓了一餐又一餐。餓得臉發青人發昏,還在寫他的什么書……我這一餐又算什么?”
李立雄大吃了一驚,他沒料到那寫書的竟然是一個這樣的人。牢里米飯就是命,別說餓一餐,他這進來,只吃三兩,半夜就餓得發慌,唉,能一餐一餐不吃么?這人是不要命了,他能寫什么呢?他忽然想起,早兩年他還撕過一個人在牢里寫的什么稿子,莫非是這個人的?那些紙也是飯兌的?這,這未免有點太……太那個了。他心里隱隱感到似乎做錯了一件事,頭垂了下來,沒有作聲了。
“暴牙”有意無意地往下說:
“……那寫書的是個了不得的人,那時,我還蹲了幾年班房,不想活了,人熬得難受,自殺嘛,這里沒機會,也不想弄個什么‘自絕于人民的名聲,只好來慢性的,我臉也不洗,口也不漱,病了也不叫搞藥來,可他來了,硬是逼我吃了藥,要我活得象一個人,我就是靠他開導,從此就認真刷起牙來了,明日一出牢,人家見我牙齒這么白,就信得過我沒賴活下去,他說,這也是一種信念,我還不明白,牙刷得白了會代表什么信念,不過,一個人還是整齊、清潔、利索的好……”
李立雄好奇地看住他的牙齒,無怪乎那么醒目,有點點兒意思……
“暴牙”又似漫不經心樣地說下去:
“……人家是有知識的,派他當牢里的什么學習組長,規定要他反映牢里面的情況,他可從來不干這號養崽沒屁眼的事情……號子里沒人匯報,可也沒出岔子,自然所里不會不滿意,犯人們也都服了他。一個真正的人,好人,總是讓人服、叫人親,而不會叫人怕,讓人遠的。真是哪個出了事,首先還覺得對不起他,因為他巴望你好,不想搞你的匯報。人都是良心來換良心的……他寫文章,我們都不懷疑他是搞匯報,日子久了,我們都不讓他用飯兌,省下紙來送給他,我們沒看他的文章,怕他認為我們對他放心不過,我想,他寫的一定是對人好的,不會亂來。他還說,出去后,會幫一些人申訴的,后來又放了幾個,我想,說不定就是他弄的……對那些真正犯了罪的人,他也不嫌棄,總是開導他們,錯只一次,受點教訓,以后就好了,一輩子還長,幸福也不只一點點……”
李立雄被打動了,他似乎看見了這位“寫書的人”,既然這人平了反,那一定是好人,可不,如果不是他在牢里的影響,自己早被犯人打個五癆七傷了。這是怎么高潔的一個人呢?簡直神了!冥冥之中,他覺得這個人就站在他身邊,擋住了來自任何一個方向的拳頭,保護著他……這人在他心中高大了起來,頭上象有了光環,也許,這人正是為保護自己而來的,所以,才事先制止住了犯人的報復……
突然,“叭”的一聲,鐵門上那個小窗口打開了,象九英時的電視屏幕上出現了管教的大半張臉,這次,他沒盯人了,只顧叫牢號:
“七八八號!”
沒人在意。李立雄仍在同“暴牙”說什么。
“七八八號!”管教吼起來了。
“暴牙”掉過臉,應聲道:“這里沒七百多號的……呵,新來的多少號?”
他扳了一下李立雄的肩膀,問:“你的號?”
李立雄這才想起自己的號子是七百八十八號,便一下子跳了起來,習慣地把雙腳一并,行了個軍禮:“到!”
管教卻火了:“臭擺什么格,行什么禮,去你的!”他把大鎖開得“咣噹”亂響,“當了犯人,還不曉得天高地厚,出來,提審!”
李立雄給罵懵了。
“瞇眼”卻用一種似乎是戰戰兢兢的聲音說:
“木魚,這是假樣子提審,其實是叫你去匯報監子里的情況,你可千萬手下留情,小弟擔罪不起……管教從沒這么兇過。”
李立雄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盡管心口里“撲撲”亂跳,也不正眼看“瞇眼”一下,故作正經地說:“你少刻薄點,往后多加小心……”
“暴牙”已離開了他的身邊,讓開了路,說:“快走吧,到那邊有什么講什么,莫吞吞吐吐,一打頓兒,人家就懷疑你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去。”
他這番囑咐倒是一片好心,李立雄從他的聲調里也聽得出,可把自己當作真正的犯人來囑咐,這又使他心里很不是味道,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砰”一聲,鐵門打開了。
似乎有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跨出門去。
出了院子的大鐵門,已經叫了兩次“報告”,前面,是一溜拱型的平房,更是森嚴威勢,李立雄早三年便知道,那是公安局的預審室,他有點害怕了。
來押送他的,也是熟人——本來一個看守排的,可押送者竟繃著臉,顯得根本不認識他一樣,他想搭訕笑一下,也笑不出來。如今,誰還愿認識自己呢?
平房旁,一群戰士正汗流浹背地做著蜂窩煤,那里面,少說有一半是自己那個班的。可他們一發現他,不知誰低聲說一句,都偷偷地瞥上一眼,便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用脊背對著他了。
李立雄一陣心酸……平日,大家可都是親如兄弟的呀!
他意識到,戰士們可能知道對他的處理,所以不敢理他……顯然,這處理不輕!看守待犯人的態度,可是按案情輕重而轉移的,他深知這一“習慣”……
第七章
“你叫什么名字?”
“李立雄。”
“年齡?”
“二十三。”
“籍貫。”
“就是本縣白山公社的。”
“民族?”
“漢族。”
“家庭出身?”
“佃農。”
“個人成份?”
“這……過去小學畢業,后來是農民,戰士……”
“社員便是。”
“可摘帽的地、富個人成份也成了社員。”
“你以為自己比他們強么?”
……預審員履行審訊程序,似迫擊炮般一連串地問下去,不時岔出幾句,弄得李立雄接應不暇,有時都反應不過來。
可他還在想,莫非這能是假戲真做么?這個地方又沒其他人,何必做戲?!不,這應說是考驗,看對組織上是否忠誠,志愿書上也有這么多欄目吧。所以,他仍答得很認真。
果然,預審員真的夸獎他“老實,不錯”,可是,談鋒一轉,馬上就令李立雄防不勝防:
“你知罪么?”
半天,李立雄才反問:“問我的錯誤?”
“先說錯誤也行。”預審員淡淡地說。
李立雄有點惘然了。有這么個考驗法么?先嚇一下?!又想了老半天,也許,是看看自己是不是對組織上徹底交心吧,過去不有過交心會么?芝麻綠豆的小事也得講,思想深處一閃而過的念頭都得暴露,越徹底越好。于是,他決定來最后一次徹底暴露,搜索枯腸,千方百計尋出自己有過的缺點錯誤來:有一次,撿了兩毛錢,揣在口袋里忘了,沒交上去,后來也不記得是又掉了,還是用了,總之,這是不對的,大概屬于農民意識;這也是有根源的,小時候,同伙伴們一道,掏過地里的紅薯吃,摘過架子上的黃瓜,并沒告訴父母親;另外,爹爹喜歡說“菩薩保佑”,自己沒進行抵制,拉不下臉面,這應該是屬于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意識……
“不用講這些,我們辦案,只揀西瓜,不要雞毛蒜皮……”預審員有點作膩了。
末了,沒辦法,吞吐了半天,只好把去年在山上遇到那妹子的事講了出來:“……這,這可不是我耍流氓,是她倒在我胸脯前面的,我不到三秒鐘,就推、推開了。這是她勾引我,不是我……”
他真不甘心說出這件事。
誰知,預審員仍舊說:“這只能說明你一直就心術不正,可以當作參考。現在,我們只審理你的主罪,不要再拐彎抹角耍滑頭了。”
耍滑頭?這個詞用在李立雄這個“老實本份不過”的人頭上,未免太風牛馬不相及了,李立雄感到十分委屈,只好問:
“什么主罪?”
“你為什么被捕的?”預審員頭也不抬在記什么,“怎么宣布的?”
“說一百三十四條。”
“可見你還是知道的。”
“知道?”
“你就對照這條講。”
“可,可這一百三十四條是什么?”
“廢話。”
“真不知道。”
“少裝糊涂!”
“我確實不知道呀!”
“難得同你浪費時間,這是故意傷害他人罪,你打了人,怎么不知道?”預審員的聲音嚴厲起來了。
“我沒打過人。”李立雄硬梆梆地說。
“你矢口抵賴么?無怪有人說你老實鼻子空,眉毛里頭躲臭蟲,觸及到實質問題就抵賴了。我問你,你用槍托打過人么?”
“沒有……我從來沒在外面打人呀。”李立雄有點吃驚,仍在叫屈。看來,這是一本正經在追查自己的什么罪行,并不象考驗了。
“誰說你在外面打人了?凈拐彎子!我只說你在這里面打人……”
“什么?這里面打人?不對,是打犯人……”
“打犯人也是打人。”
“呀!”李立雄霍地站了起來,脖子頓時變粗,臉也發了紅,恢復了當日那個呲牙裂齒的模樣,“我在里面懲辦了幾下與人民為敵的犯人,你們就問我的罪?!”
“坐下!”預審員擊桌了。
難道翻了天?!犯人來治看守的罪?!有罪的反過來整無罪的,豈有此理!不,不能向這種歪理屈服!絕對不可屈服!李立雄撐起了腰,驀地想到,這才是真正的考驗,考驗的時刻到來了,看看我的立場吧……他堅決不坐下,昂起了頭,慷慨陳詞了:
“你是代表什么人、代表什么階級來審問我?!罪犯,是階級敵人,是人民的敵人,連三歲的娃娃都曉得!你這就站在顛覆人民的專政的立場上,對我們這些象征著專政、代表了政府的執法者進行反攻倒算么?”——他這是從擔任民兵隊長之后形成的習慣語言,講起來象背書一樣,滔滔不絕,還嫌不夠有力,“不錯,我是懲辦過不少罪犯,這是我的天職,這些壞家伙不服改造、違反監規,經常發泄不滿,煽動反革命情緒,能不狠狠懲治么?我認為我還不夠狠!踢幾腳,抽幾皮帶,砸兩槍托,還算便宜了他們,要算這個帳么?老子敢做敢當。是打了他們,怎么樣?不打,哪有我們貧雇農的威風?不打,哪有我們革命戰士的正氣?!不打,哪顯得出我們的英雄氣概?!你要算帳,干脆到帝國主義、修正主義那邊去算,他們會高興你算,會歡迎你這么算……”
預審員沒再喝令他坐下,苦笑了好一陣,最后,只好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這么講,你是供認不諱的了?”
“供認不諱”這個詞,李立雄自然早聽說過了,可今天怎么能落到自己頭上呢?不過,意思還是懂得的,便說:“好漢干事好漢當,何況這又不是壞事,打了,打得還不解恨!”
預審員大概也感到自己軟弱無力,沒精打彩地說:“你違反政策了。”
“他們違反監規。”李立雄似乎覺得自己站得更高,儼然一副英雄的光輝形象,巍然屹立在預審員的面前。他瞥都不瞥對方一眼,高高地揚起了頭,表示蔑視這種審判。嗨,說不定自己的支部書記正在隔壁房間里探聽,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剛強不屈的英雄人物——這可是關鍵時刻!
預審員沉吟了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
“好吧,既然你不隱瞞自己的觀點,也不會隱瞞你自己做的一切,那么,讓我們來心平靜氣地核實幾件主要的事情。”他把卷宗打開,“一九七八年七月四日,記得這一天么?大約是早晨九點來鐘,不到十點,你押送一個人……”
“押送一個犯人……”李立雄立即作了糾正,“我只押送犯人。”
“好,那時是犯人。你押送犯人回監,他在路上講了幾句你不中聽的話,你就叫他跪下,他不跪,你便踢他,給他幾槍托,把他打倒在地,還踩了幾腳……”
“這樣的事,總歸是難免的,我不知道你是指的哪一回。”李立雄也平靜下來了。
“一九七八年七日四日,一個大熱天。”
“講日子也沒用,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我整的也不止一、兩個……”李立雄在冷笑。
“你……”預審員控制住了自己,“被打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
“五十多歲的犯——人多了。”
“是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也不少。”
預審員噎住了,最后,從案卷中抽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了李立雄。
這是犯人入監后留作存檔的“標準相”,胸前用別針別著有尺把寬、八寸長的一塊紙牌,上面寫有“現行反革命犯郭仁彬”幾個黑字。犯人一律是光頭,一下子看不出多少特征來,可是,當李立雄的目光落到照片上那人眉際間一個很深的疤痕時,便“呵”的一聲,終于記起來了。
那一天,比現在要熱,日頭火辣辣的。第一預審室犯人是六點半鐘提出來的,連續審訊已有三個整小時了。不說犯人一身汗透了,預審員身邊有風扇,汗仍在冒,風扇送的竟是熱風。更惱火的是,犯人頑固不化,拒不認罪,幾回爭吵了起來。
“……這分明是影射攻擊……”
“就算是影射,也構成犯罪么?何況根本不是你牽強附會的說的意思。”
“不要抵賴!”
“用不著抵賴!”
……
李立雄聽到爭吵聲,走了過去,只見那犯人已經站了起來,而且儼然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態,在說:“……再過那么幾年,你們會為辦這樣的案子而感到羞愧的。‘四人幫倒臺都兩年了,難道你們還看不出歷史的趨勢?何必到那時去吃后悔藥呢……”
這家伙居然反過來煽動預審人員中止審訊,拒絕辦案,真是反動到了極點。李立雄氣得要跳了起來,心想,該給這家伙一點顏色看看。
審訊就這么結束了。管教來了,把號子門鑰匙往站在一旁的李立雄手上一搭,說:“我還有點事,你把犯人押進去。”
機會來了!
李立雄滿口答應下來,還特地背上了步槍,威武地押著犯人走。
他是存心要給犯人找點岔子。平日,他絕不開口與犯人說話,板著一副黑臉。今天,卻咧開了嘴,問道:
“你今天的態度不大老實吧?”
“何謂不老實?我只要求實事求是。‘四人幫倒臺兩年了,還在摳什么影射問題,無限上綱,看來,法制上撥亂反正,更迫切得多……”那位犯人以一種深思熟慮的腔調在說話。
“這話該由你說么?”李立雄冷笑了。
“怎么不該,這個文字獄就得拆除,這是最起碼的常識。”
“你要拆班房?好大的狗膽!”李立雄沒想到這么輕易就抓到了岔子,有點迫不及待了。
“我是說文字獄。”犯人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盡可能簡單地作一些解釋,“憑寫文章定罪,就叫文字獄。”
這時,已過了監獄的圍墻,進入了院內,一大片空曠地,除開崗哨,什么人也沒有,李立雄便故意激道:“你寫文章干反革命,就該殺、關、判!無產階級的天下就憑你一支黑筆桿撩得翻么?筆桿子殺人,比什么都毒辣!”
犯人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無知。”
這下子,卻把李立雄給激怒了:“什么?你蔑視我們,我們干這行無知行么?難道我們還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正是這樣,這就是你們的可悲之處。”犯人平淡地說,“一種可怕的、蒙昧的無知,滲透了你們的神經中樞,毒化了你們每一個人……”
“污蔑!無恥的污蔑!你攻擊我們專政機關,這是罪上加罪!“李立雄怒不可遏地指著碎石凸出的地面,大聲喝道:
“跪下,給我跪下!”
犯人兀地站住了,眉梢一抖,正色道:
“你憑什么叫人跪下?”
“我管著你,叫你跪就得跪!”
“你沒這個權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能侮辱人格,侵犯人權,得講道理,以理服人。我不跪。”犯人一臉書生氣,極力在爭辯,還打起了手勢。
“還膽敢抗拒?!很有點反革命骨氣!我看你骨頭硬還是我的皮鞋硬?!”李立雄使勁往犯人的腳彎里踢了幾腳。
犯人仄了幾下,仍頑強地站穩了。大熱天,外邊只穿一條又短又破的罩褲,皮鞋又硬,里面顯然是踢破了皮,血滲濕了一大片,透了出來。李立雄又去踢,可犯人瞪住他,每挨完一腳,又支撐起來,站得更直,并且聲言:
“你打人更犯法。犯人也是人,不能侵犯人權,這是憲法上寫清楚了的。”
“你是什么東西,‘犯字邊上一個‘犬旁,那邊又是個‘已字,表明你們已經是畜生了,打畜生犯什么法?!給我跪下!”
“士可殺不可辱,打吧,我就是不跪!”犯人眼睛發光,灼灼刺人。
“你還自稱什么‘士?!哪家的戰士?想冒充我們……好吧,你骨頭比皮鞋硬,那再試試有沒有槍托子硬!”
一槍托過去,犯人閃開了。李立雄更是火上添油,狠命又是一下,沒落到腳上,打在屁股邊,犯人仰面朝天倒下了。他立即掙扎著翻過身,還沒撐起,槍托又重重地落在他的腰脊上,他大叫了一聲,趴了下去,仍想爬起來,可力氣已經不支了,屁股凸了凸,重重地落下,而后側過了臉,用亮得嚇人的目光看住了李立雄,口里喃喃地說:
“……可憐,年紀輕輕的,就學得這么殘忍,人性給摧殘得一點不剩;太可怕了……”
李立雄沒聽明白,認為是在咒他,更是義憤填膺:
“你盯住我干什么?怕認不出我?好以后報復?反革命!罪犯!別裝狗熊,有種就站起來走!”
他沒敢再用槍托了。
可立即,他驚住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驚住了:只見犯人用肘子撐著地面,半身起來,又重重地跌下;接著,又用頭頂住地面,弓起了身子,再用手一撐,一咬牙,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向前踉蹌了幾步,便直直地站住了,口角上流出了血——這要多大的毅力,忍受多大的痛苦啊,還真有點骨氣,他口里噴著血沫,沙著聲音說:
“我不會裝死,我死不了!我倒要活著看看,封建專制、法西斯的殘余,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絕跡……”
說罷,他一步套一步,顫顫巍巍地朝號子門口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個血印……
第八章
僅僅是一年之后,他,當日凜凜然的英雄,竟成了兇手、罪犯,這簡直不可思議!
李立雄盡管感到當日打得過分了,卻仍理直氣壯地宣稱:
“有這么一個犯人,他的反革命氣焰最高,骨子里極反動,對這樣的犯人,當然不能心慈手軟,講寬容。我是給了他兩下子,讓他接受點教訓,知道專政的厲害!”
預審員簡直有點不知所措,沉默了相當久,才一字一句吐了出來:
“就是——這個人——控告——你。”
“哼,他這是控告我們的專政機關,毀我鋼鐵長城,罪加三等!”
預審員目光直勾勾地看住了李立雄,最后,下了決心,別過了臉,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地斥責道:
“太放肆了!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現在是省政協委員、是著名的作家……”
“你……你說什么?那是狂人……牛胯里扯到馬胯里,你搞亂了經。”李立雄大驚失色,是呀,一沾“政”字,準是個大官,政協與政府大概會差不多,至于作家,他倒不甚理會,鄉下稱作田里手也為“作家”,只是“委員”了不得。怎么自己的槍托打到了他的身上呢?
預審員從案卷中抽出了一份“控訴書”,打起了官腔:“這正是他本人寫的,寫于一九七八年七月五日。我們作了嚴格的調查,證明押送他回監的是你,并非他人。”
“他怎么也坐牢?”李立雄腦子里“嗡嗡”亂響,有點結巴了。
預審員咬住字句,抑揚頓挫,以一種威懾人的、不容非議的口吻宣布:
“他是‘四人幫當道時當作‘現行反革命犯抓進來的,那時,他正下放到我們這個小縣城勞動,三中全會之后,也就是一九七八年年底,他平反了,當時北京還開了一個文代會的預備會,呼吁為作家落實政策……”
三中全會,這李立雄是知道的,不是給彭德懷、陶鑄幾個大人物平了反么?怎么當中會有個郭仁彬呢?報上可沒看到呀,他總認為這是上面的事,放這個人時,自己大概去聽黨課了,縣黨校設在山窩窩里,專門學的經典著作,不知道外面的形勢,更不知道班房里也會放出小彭德懷、小陶鑄……
預審員還在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牢里,生活那么艱苦,他還堅持寫了好幾本書,出去,很快就發表了,說不定你也看到了。據我們調查,你不僅毒打過他,而且還撕毀過他兩部小說的原稿,遺憾的是(!),這一條并不屬于法律追究的范圍之內。”
最后,預審員終于恢復了執法者自身神圣的尊嚴,以嚴峻有力的口吻結束了審訊:
“……在遭你毒打之后,他回監便立即昏倒過去了,過了十個小時才蘇醒過來。左胸肋折斷了兩根,臀部神經嚴重挫傷,引起了肌肉萎縮,也許要導致右腿癱瘓。根據刑法一百三十四條,致人重傷者,判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事實已核對準確,我們立即呈報,法院將予近日內開庭審判,以教育更多的人。”
“審判?審判我?我,一個公安戰士,專政的化身……”李立雄腦海里茫然地掠過這么一個念頭。但是,事實是無情的、頑強的,不能有半點懷疑。他確確實實被當作一個觸犯了刑法一百三十四條的罪犯,押上法庭,接受審判——直到現在,他才完全知道這條刑法的真正內容。
預審員莊嚴地下令了:
“押下去!”
“走!”聽令前來的管教推了李立雄一下。
李立雄抬起了腳,一剎那間,他一切都清楚了,自己多年來夢想的“英雄”,以及這幾天所臆想的“考驗”,還有連坐了牢也仍在作夢當的“培養對象”等等,統統都是虛幻的,全給事實打得粉碎。現在,不僅立不了功,當不了英雄,而且,連一個普通老百姓也不夠格了,墮落成一名打人兇手,一個罪犯,等待自己的,是三年至七年的有期徒刑,出來之后,便是“勞改釋放犯”——他歷來這么稱呼勞改釋放人員的。這一切,是怎么變過來變過去的?走到大鐵門邊上,他習慣地垂下手去喊“報告”,卻無意中擦到了大腿兩邊的褲口袋,里面還有一張紙片,是昨天夜里記下來的其他罪犯的“劣跡”——本來,他這是當作成為英雄的一次功勛。可現在,這紙片還能交出去么?這已經不象英雄干下的業績,卻有點似蠅茍鼠竊的下流勾當了。一切,全轟毀了,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他深知,即便出去了,作為一個勞改釋放犯,在社會上也處處低人一等。他感到委屈,感到恐怖,可事實,事實是鐵鑄的……
臨進監門的一瞬間,他驟然地回了一下頭,無限懷念,無限深情地注目了一下蔚藍色的天空,還有那廣袤的大地。白云就似兒時折的小紙船,輕悠悠地漂蕩在藍藍的山溪水里,高大的高壓線鐵塔,似山上的水杉,堅定地指向那深邃的宇宙……他想到了一層層綠的山巒,想到了一陣陣碧的湖水,想到在枝頭跳躍的鳥兒,想到在泥水里竄動的黃鱔,更想到了撫養自己的親生父母,而且,還想到了隔山跑過來的那位妹子,不該委屈了她,人家是真情,而且長得多么健美……一切都失去了,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呵,直到此時此地,他才感到做人的權利、自由,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諒解,該是多么可貴。挨打的那位犯人“委員”所疾呼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還有憲法上的“不許侵犯人權”,此時更是震聾發聵,一陣比一陣強烈地在耳邊響起,可已經遲了,懂得這一點太遲了。當自己有這一切時,并不知珍惜它……兩行冰冷的淚珠,分明從臉頰上滑了下去。他茫然地走到自己的鋪位跟前,坐了下來,成了個木人。
——不,犯人沒叫錯,是任人敲的“木魚”!
瘋子第一個趕來,頗有點不識時務,開口便問:“你代我說了么?他們信了你的,下午該給我取鐐了吧?”
“瞇眼”急忙把他拉開了:“人家能幫到的忙,早就幫到了。幫不到,何必強求人家干力不能及的事呢?”
李立雄入監后第一次向“瞇眼”投去了感激的目光——現在,彼此平等了,多么可怕而又難得的平等,在他又是多么不容易懂得這個平等,有了這個平等,才能有這樣的目光,否則,他絕對不懂得感恩。可他心里又有點不舒服:人家分明已經看出自己是真犯人了,不可能再在他們面前顯示優越的地位,這畢竟是可悲的事——他又想到那位犯人說他“可悲”的話,真是不幸而言中了。他把頭深深地埋到了兩膝當中,人縮得象一團蝦米。
人們默默地注視著他……
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沉寂的監號又起了嘈雜的話語聲,還有幾下訕笑。
對于李立雄,一生中最昏沉、最恐怖的夜到來了。
鐵窗外沒有一顆星星,浮云也不發亮,只見一團團黑色的鉛在往下隕落,不說牢房被密封了,整個天地也都被密封了,透不進一絲風來。蟋蟀聲有氣無力地響著,也召不來一縷兒風,反更叫人煩躁、干渴……整個宇宙都窒息了。
李立雄有生第一次失眠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當日,執行任務,他是沒存一點私心雜念的,完全出自于對反革命、對犯罪分子的憤慨,對自己神圣職責的無限忠誠,動機完完全全是純正的,怎么能構成犯罪呢?可是,他又記起常在預審室邊上聽到的一句話:“法律是不問動機的,只追究后果”。這話自己也愛用來訓那些不服改造的犯人,可今天,今天……卻顯得不公正了。不管怎樣,自己是沒有半點申辯的余地的,打了那么一個大人物,惹不起的……
毀滅了,今生今世,是再也沒有抬頭的余地了,自己低賤得比犯人還不如,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尤其是對自己抱予莫大希望的父母,不啻是一次致命的打擊……不如落個眼耳干凈,什么都不聽不見不知道的好……
終于,他站了起來。
這時,“瞇眼”竟似觸了電一樣地跳了起來,死死拖住了他:“你尋不得短路!”
“瞇眼”平日那冷嘲熱諷的神色,此時一洗而盡,只有關切,哀憐——他一直在注視著李立雄的動作,眼似乎是閉上的,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幾乎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心底。
“我……短路?”李立雄這才想到自己剛才似乎是要干什么。
“木魚,知罪就好了……”“瞇眼”不知怎么勸導他才好,忽地又想起什么,從李立雄枕頭底下抽出那本《最后一個精神囚犯》來,說:“這上面引了馬克思在《資本論》里的一段話,說,‘一個人為了一個罪,在一生中數次受罰,這不能不說是驚人的。這是對過去不公正的譴責,今后,不會這樣了,你要寬心……再說,你聽聽,我昨天念的那段:
‘……生命本身是無辜的。它也許維系在一株小草、一朵野花上面,它也許活躍在一片流云、一簇波浪當中,拒絕生命,難道就可以懲治罪惡么?……
“自殺,這是對無辜的生命又一次犯罪,應當活下去,正視自己,同小草、野花、流云、波浪一樣……當你贖完罪之后,你同樣是清白的,只要你相信自己。”
“瞇眼”居然會這么娓娓地述說著一切,李立雄仿佛看到他那見不著的眼底,閃爍著智慧與善良的光芒。
“我……我只是想下去走走,不,是去小個便。”李立雄困窘地解釋道。
“瞇眼”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暴牙”卻坐了起來,瞪著“瞇眼”:“你吵什么?人家過不了幾天就得出去,我早就算定了的。你還怕人家自殺?笑話,年紀輕輕,筍子樣嫩的,會去尋短見?!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不知為什么,這幾句話更叫李立雄心定了,盡管他不相信“過不了幾天就得出去”的話。
偏偏瘋子不知趣,他是個沒睡的,在旁搭訕:“總得裝個假,不然,誰信?!”
他還有一肚子怨氣呢。
這話,卻弄得李立雄不知如何是好,想哭,又哭不出聲來。
“暴牙”橫了瘋子一眼,繼續說:“有志氣的人是不會尋短見的。我一說,又提起那位寫書的了,他教我刷一口雪白的牙,是因為我牙那時又黑又爛;他還教人練字,打太極拳,保養身體。他對那些真正有過罪的人,也開導得很細心,錯只一次,受點教訓,以后就好了,一輩子還長,幸福不止一陣子,還講了蘇聯那個堵槍眼的姓馬的英雄,人家也勞動教養過嘛……”
李立雄見他那白生生的牙齒在燈光下發亮,若有所思地點了頭。
“暴牙”竟象老婆婆一樣羅嗦起來:“假如他在這里,你就不會胡思亂想。他是那樣一個人,只要坐在你身邊,用不著他開口講話,你就感到有一股勁傳給了你,讓你看到以后紅火的日子,要活下去,無論是什么人都有明天的……他用飯兌紙寫文章,有時寫得頭發昏,趴下去了,還要寫,用命拼了寫……人呀,什么樣的都有的,韓湘子的貨郎擔,擔的就是人世。”
李立雄眼前似乎站起了一個全身輻射著光和熱的人來,叫他一身暖融融的,他記起昨天“暴牙”追敘這個“寫書的人”的一些故事,他似乎開始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氣……也許,那個人也犯過什么錯誤,可他相信以后是干凈的,失去了今天,并不等于失去將來……
忽然,他從“瞇眼”手里奪過那本書,說:“給我,讓我認真看一看。”
這一夜,總歸是睡不著的了,不如就讀讀這本書吧。不知怎的,這回,一讀就讀下去了,它寫得是這么真實,仿佛作者本人就坐過牢一樣,他寫了不少罪人和無辜者,也寫了那么一個“精神囚犯”——他卻是管人的,不過不是看守所里正式的看守,而是“群眾專政”的頭頭,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有點兒象自己。不,里面還寫了幾個犯過這樣那樣罪行的犯人,寫出對他們某些作法是不公正的——引了馬克思那段話,可也給他們指出了希望,叫他們不要自暴自棄,這倒更象為自己寫的……
生活,重新向他發出了召喚!
末了,他看了書上的署名:吟冰,這大概是北京人,書是北京印的嘛。
第二天,他懷著一種復雜的、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理,主動地湊到了“暴牙”身邊,問起了那位作家的事情來,想從中得到一些啟發、或者安慰。
“暴牙”見他這么主動,話便是滔滔不絕,復述起那位作家講過的故事來:
那還是文化大革命以前,這位作家,為了“體驗生活”(李立雄不懂得這個詞,可又不好意思追問),也到過班房、勞改隊里呆過一段時間。自然,他萬萬沒料到,沒過多少年,他居然成了正式的囚犯,真正地關進了牢房,有了最逼真的感受。那時,他專門選擇了幾種類型的罪犯,研究他們的心理,了解他們的改造過程……
當然,那時的罪犯,全都是真正的,很少有冤枉的、假的或弄錯了的,絕大部分都服罪,在認真改造。可也有個別頑固的,他選擇的犯人當中,就有這么一個。
這家伙不服改造,沒病裝病,管教人員把醫生找來給他看病,證明他是裝的,他還要倒打一耙,誣陷醫生技術不高明,作不出診斷,并大吵大鬧起來。盡管這樣,有一次,他真正病倒了,管教仍舊親自派人把他送去住院,還買了水果和點心給他,病情重了,勞改隊沒藥,管教又設法從上海等大城市調藥來……一直把他從死亡的邊緣上拯救了回來。當他確認自己死不了,并健康了之后,不解地問管教:“我是個罪犯,本就想破罐子破摔,活下去沒什么意思,可你們為什么還要救活我?難道人世間多一個罪犯會好些么?”管教對他說:“不,我們是要人世間多一個好人。”“你為什么這樣說?”犯人大惑不解。“我們懲治的是罪惡,而不是人的肉體、生命。當你改惡從善之際,社會上不就多了個好人么?多一個好人不比少一個好人強么?”這下子,把那個壞人說得熱淚盈眶:“我……我還能是個好人么?……”
講到這,“暴牙”感慨萬分:“人,總是人心換人心的。”
故事雖然簡單,卻不由得李立雄不聽下去,而且還追問:“后來這個犯人呢?”
“暴牙”說,聽那位作家說,出院后,他回了勞改隊,很服從改造,一次抗洪搶險中,他堅持在鑿沉的大船上,去堵住了決口,負了重傷,臨死前,宣布他立了功,減了刑,已成為了公民,并撫恤了他的親屬。
“暴牙”還說,那時作家也專門幫助了好幾位犯人,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罪行有悖于天良,不是人的行為,啟迪他們改過自新……其中,有著更精彩、更動人的故事,這些人,在改造中,還有創造發明,或者獻出了祖傳秘方,對國家、對人民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正如那個管教所說的,“多一個好人總歸比少一個強。”
李立雄本想問,那時會不會“懲治”犯人。“暴牙”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說,人家本就是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連變相的體罰也不允許。不象現在,動不動就打人,連冤枉入獄的無辜者也遭毒打……
這一說,李立雄不敢再作聲了。這在他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既往的許多自以為至高無上、不可移易的概念給動搖了,而自己為什么入獄已經很清楚,恰巧給這種動搖加了注腳。
當他在沉思時,無意中竟遇到那干部模樣的犯人對“暴牙”投去仇恨的目光,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第二天,辯護律師找了他,給他申述了許多可以為他自己辯護的理由,當然,其中不少條都對得上他的心思,可他卻似充耳不聞,末了,竟茫茫然地對律師說:
“你認為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好了,我什么也說不清了……”
律師認為他對恢復辯護制度還不習慣,一再告訴他,這并不等于不服罪,不會算他態度不好,如今也不能依據態度量刑。
可李立雄仍一言不發。
末了,律師只好聳聳肩膀,走了。
從那天以后,李立雄象失了魂一樣,一天到晚,只會盯住墻上的一個個“T”字,不斷地往墻上尋找一只又一只的蚊子,從而兇狠地用手拍下去,把蚊子打成一團血漿……
犯人們都以為他瘋了。
可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暴牙”甚至說:“也好,少讓蚊子吃我們一點血,我們身上的血本就不多了。”
聽了這話,李立雄打蚊子打得更兇狠了。
他什么也不看,只知道打蚊子,仿佛這是在受懲罰,被勞役,或者在贖罪,也好象在拼命發泄內心一種不易為人所理解的情感。
一天到晚,號子里只聽見他“啪啪啪”的聲音。
墻上的“T”字一層又一層。
第九章
法庭。
關于開庭審判的通知早已經發出去了。在這個中等縣城里,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公布執行之后,這樣的開庭審判還不曾進行過幾回,所以,人們都感到新奇(對于一個有著三十年歷史的人民共和國來說,這種新奇感既是可喜的,又是可嘆的)。離開庭前一個多小時,幾百個座位已經擠滿了。窗臺上也坐滿了年輕人。窗外的樹丫上,晃著不少細伢子、細妹子的光腳丫——可謂盛況空前,旁聽人數超過了過去的幾次。也難怪,受害者是一位知名人士,連孩子都說,有哪一個這么膽大包天,居然敢打傷一位給大家寫書的伯伯。伯伯是個好人——給大家寫了那么厚一本本的書,都是勸人家當好人的,所以,打好伯伯的人,就一定是壞東西,頭頂生瘡,腳板流膿,壞透了頂!
審判長搖起了鈴子,法庭立即肅靜下來了,一片莊嚴的氣氛。法官們一個個按了按領口的紐扣,怕它散開,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便捂住了嘴。縣城里都是沒見過多大世面的百姓,此時竟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他們都太善良、太安分了,這樣的事太聳人聽聞了。……不必多描繪這種威嚴了吧。
審判長講了幾句開場白,重申開庭審訊的重大意義及其在今天的歷史價值,便宣布:
“帶被告李立雄!”
李立雄由刑警押上了被告席。
四周響起了一片“嘁嘁嚓嚓”的議論聲,不時冒出一兩聲短促的尖叫:“兇手!”“慘無人道!”“滅絕人性!”……李立雄偷偷抬起眼瞼——沒敢抬頭,可立即就遇到了一道道燃燒著仇恨,燃燒著憤慨的目光,一直燒灼到心口,他戰栗了,是的,在這里,他無法尋找到哪怕是在獄中還能有的、同病相憐的目光,他更感到自己的卑微、下賤與低劣!
旁邊有一個婦女在說:
“還這么年輕,真想不到。”
他投過去了一道感激的目光。
可馬上又有人搶白:
“如今殺人搶劫的,又有幾個不是年輕人?十年浩劫,就劫在他們的心上。”
完了,被當作殺人放火的一路貨色……昨夜從委屈到燃起星點希望,現在又反過來走向絕望了。他目光中流露出了懺悔與乞憐,就似一只小老鼠偷偷跑出來,讓人一腳踩住后小眼睛所現出的神情。
在茫茫人海之中,他似乎遇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是誰?他不由得想到隔山對歌的那個妹子,會是她么?不可能吧,她怎么能從那么遠的深山里跑下來。當日拒絕的,今天卻終于感到失去得太可惜了,如今,連一個關心、同情自己的人也沒有。也許,寫書的那位“吟冰”會來吧?別妄想了,人家在北京,當然,吟冰是能理解他,寬宥他的,從書上就可以看得出。不,這目光不會是他們——可是,這目光分明與眾不同,帶有惋惜、追悔,是誰呢?
這時,公訴人宣讀起訴書了。
起訴書中說,李立雄自一九七六到一九七九年期間,于看守所工作,一共打傷了三十八人,其中重傷致殘一人,已經嚴重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一百三十四條,故予以追究。特別應該指出的是,負傷者中,相當一部分是無罪的,目前均已平了反。其中就包括知名作家郭仁彬同志……
頭發斑白、顯得頹老的審判長莊重宣布:
“下面,請原告郭仁彬同志出庭。”
還沒來得及看原告從什么地方出來,也一下子弄不準這原告是什么人——李立雄腦子亂了,首先遇到的是幾百、上千道迥異的目光。這目光不是投向他的,人們已不關注他了,而是投向側門,目光里充滿了隱隱的痛苦,深深的愛戴和無限的崇敬。這是怎樣的目光呀?!見到這樣的目光,李立雄心里裂開了,自己當日所仇恨、所毒打的人,居然有這么多人關心和尊重,反過來,自己在眾人心目中又成了什么?憑這樣的目光,他驟然間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了……剛才聽到打傷多少人的數字時,雖有點吃驚,卻不曾有這么明顯的沉重的感覺,現在,麻木的神經亢奮了起來,他恍恍惚惚記起了老一輩人好講的“積德行善”之類的話來。唉,只怕自己死了也不得安寧……
在肅穆之中,響起了手推車的車輪聲。一位滿頭白發的老者,坐在手推車上被推進來了,李立雄遠遠就認出了他。是的,正是他,他殘廢了,是自己造下的罪孽!李立雄似看到雷電劈折的老樹,那火燒焦的枝干仍倔強地指向天際,在控訴……老者眉際間的疤痕是那么顯眼,仿佛是斧頭鑿下的,叫人驚心動魄。雙眉下那正直而又深邃的目光,竟似兩道光束,攝魂奪魄,可以直透一切人的心底。白發全都豎立著,在反射著銀光,是那么神采奕奕。當他一見到被告席上的李立雄時,滿臉的皺紋,竟開始抖動起來,使整個面部變得模糊、朦朧起來。
手推車愈推愈近,李立雄只覺得一道道似劍的目光劃過心口,心口在發痛,在滴血……他忙扶住了被告席上的欄架。
審判長頗有興致地向大家介紹:
“郭仁彬同志,名字大概都不熟悉,可一提起他的筆名,大家也就知道了,他的筆名叫‘吟冰,不久前還出版了一部很有影響的小說《最后一個精神囚犯》,可能不少同志都已經讀過了……”
莊嚴的法庭,居然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
這時,李立雄卻癱倒下去了……當一提到作者名字,提到書名時,他耳邊就炸了一個大雷,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毒打的就是這樣一個人,“暴牙”講的顯然也是這樣一個人,而又正是這個人在牢里不屈不撓的寫作和諄諄善誘的講話,以及他所寫的那部小說的思想內容,給他以生活的勇氣,對于明天的希望。可現在,卻又是這個人來控訴他,要扼絕他的一切權利,——這么說,他寫的、講的全是另外一碼事,可這又能怪他么?誰要是挨了那樣的毒打,能沒一點仇恨?這也是人之常情,無可非議的。人不是草木,七情六欲都是有的,憑什么不讓他控告自己呢?
希望,燃起,滅了,再燃起,然后便是最后的死滅……李立雄對一切都絕望了。他不知道是誰把他重新扶起,只是木然地站著,眼里失去了最后一絲神彩。
審判長認真地說:
“下面,請省政協委員,作家吟冰同志發言……”
“不,審判長,不要稱我的職務,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應該叫公民。”吟冰在手推車上微微欠了一下身,糾正道。
“公民郭仁彬,”審判長大概已很久不習慣這個稱呼了。“面前的被告,你認識么?是不是其本人?”
吟冰看了李立雄好久一陣,頭部抖動了一下,聲音也顫抖了,好不容易才說出來:
“是他,認識,我認識他,沒錯,對,我還認識許多象他這樣的年輕人……”
審判長立即說:
“現在,請你發言……非常對不起,半個多月之前,我們才發現你一年多以前寫下的控告書,當日沒能及時處理……”
吟冰仍久久看住木頭人一樣的李立雄,喉頭起落著,異常艱難地說:
“是呵,如今是一年多之后,我傷殘的后果才逐步明顯了起來,不得不使用手推車了,當然,還在治療,也許有一天能重新站起來。可是,一年多以前,我仍是個健康的人,即便是在十年浩劫中我也沒忘保住身體這一革命的本錢,不過,那時,我根本無權走上這個法庭……那時,我不是公民,是犯人,在押的要犯,反革命。既然是犯人,那又有什么權力控訴看守呢?我——不——曾——有——過——控——告。”后面一句話,他是咬住一字一字吐出來的。
“你沒有控訴?”李立雄的辯護律師驚奇地追問道。
公訴人從桌面的案卷中抽出了一份材料,出示給整個法庭看。繼而說:“控訴書在這里,是郭仁彬公民被打傷后第二天寫的。控訴人傷勢太重,記憶力受影響,重傷中的事也許忘了。”
“沒忘,是有過這么回事。控訴書是別人寫的,當時我曾勸過代筆的人不必交出去,顯然,他們不曾遵照我的吩咐……”
法庭騷動了,法官們相互低語著什么。
律師沉吟了一下,看住了公訴人。
公訴人發言說:“我們這是公訴。”
律師說:“可代筆人違背了受害者的意志,這是不合法的。”
李立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象個木偶的活動腦殼。
吟冰在說:“不,不能指責代筆人什么。為什么要將代筆的控訴遞上去。這是完全有必要,完全應該的。打了人,是得被控告,不僅因為打我,還要因為打了其他人,包括不曾屬于平反的犯人。不能指責他們代筆……正是為了他們,我才堅決要來,來到這原告席上,而不是在調查時撤回這個非我所寫的控訴,只是被告席上……”吟冰深沉地說著。
審判長驚詫地插斷了他的話:“這么說,難道你現在是要撤回對李立雄的指控?”
沒等吟冰回答,公訴人立即說:“他還打傷了那么多的人……”
法庭上人聲嘈雜起來了,李立雄茫然不知所措,他是沒有發言權的,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么。然而,當茫然的目光投向旁聽席上時,他立即認出了那道熟悉的目光,對,是他,是那位借小說給他的朋友。朋友正在對他微微搖頭,表示嘆息……
正在這時,吟冰舉起手來要求發言,沒等審判長搖鈴,法庭卻馬上肅靜下來了。
吟冰把麥克風拉到口邊,以一種低沉而有力的腹音說:
“是的,他還打傷了很多人。但這些被害者,只是因為我起訴了的關系,才被一一調查落實,證明他們受到過非人的摧殘,否則,就無人問津了。假如我不曾榮幸地到政協掛了個委員的名號,假如我這個作家沒什么名氣,假如我從此不再發表作品,不再有社會影響,你們會尋出塵封了一年多的控訴書么?不過,我還是應該感謝發現這份控訴書的人,不是為我,而是為其他的人,包括犯人。是呵,假如我現在還是一個犯人,這樣的控訴書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整個法庭又一次轟動起來了。審判席上的法官們也有點坐不住了。
對于吟冰的這一番話,李立雄似乎聽得很明白,又很不明白。是否吟冰認為自己是犯人時作的控訴不應該有效呢?還是在號召所有的犯人都來控訴?吟冰是在堅持要判他的罪,還是說撤回他個人的控訴并沒什么用處?他有點糊涂了。耳邊隱隱響起了“暴牙”那揶揄而又無奈的聲音“……這就是命……”,又掠過“瞇眼”那象是諷刺又是勸導的許多話來,驟然間,瘋子那沉重的鐐銬又撞擊出了巨響……那本小說《最后一個精神囚犯》又映入了眼簾,可這書對他本人又有什么意義呢?當日,他從來沒寬待過任何犯人,如今“犯人”會寬容他么?這毆傷造成殘廢的嚴重后果,是伴隨著終身的,連忘卻都不可能了。不能忘卻的能寬容么?……李立雄不敢往下想了,臉色變得蒼白,似失去了生命與知覺,他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領悟……
吟冰幾乎要從手推車上站起來了,吟冰眼里噙著淚花,雙唇哆嗦著,說:
“我們面前這個年輕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不過二十來歲,是一個憨厚、誠實的農民子弟,他不應該犯罪,也不知道什么叫犯罪,可他卻成了名符其實的打人兇手,他手上有血。對于犯了罪而又不知罪的人,我們首要的任務是什么呢?僅僅用《刑法》第幾第幾條去套他的問題,而后再告訴他么?啟蒙工作不會是這樣的吧。請問,過去,難道不正是我們告訴他,對反革命,對罪犯,要毫不留情,對敵斗爭愈堅決,就愈革命,愈英雄嘛?是呀,這些全是天經地義,無可指責的!我寫了《最后一個精神囚犯》,其實,這僅僅是一種希望,一種良好的心愿,面前的李立雄,他也絕對不是最后一個。事實上,我也看得很清楚,他在用槍托捅我,用皮鞋踩我時,眼里表現出的是一種崇高的義憤,一種刻骨的仇恨。事實上我們并不認識,也沒私怨。就象當年宗教裁判所處死布魯諾、判決伽里略時,那些個執行者,那些個教徒,難道不也認為是理所當然,是崇高的么?他們會想到這是殘忍的、滅絕人性的罪行么?今天,我們為什么不追究一下把許多無辜者送上刑場的原因,歷史與現實的責任,卻去責怪行刑的工具?又急急忙忙把工具送上審判臺呢?”
李立雄聽清了這段話,他不懂得什么“宗教裁判所”,卻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沒有頭腦的工具,他一下子理不清紛至沓來的思想,只是象一只黑猩猩站在動物園的欄桿里似的,用惶恐發呆的目光看住眾人。
他開始深深地了解到自己有罪,然而,吟冰卻不在指控他。
不!這種指控,更能震撼他的靈魂,叫他痛苦萬分……
“寬容、仁厚、淳樸……這是中華民族的美德,我那部作品里也試圖發揮這一點……對于歷史是得弄清的,是誰對歷史犯了罪也得追究,但我們已經無權改變那已鑄成的歷史,更不能用李立雄這號可憐蟲、犧牲品去蒙混歷史。對李立雄,用‘寬容這個字眼未免太慎重其事了。但是,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了吧!何必再用它來折磨今天呢?人民還需要明天,會有一個明天的。三中全會開過大半年了,可我們這里有多少冤、假、錯案還不曾擺到議事日程上,就匆匆忙忙去捉弄李立雄這號可憐蟲,豈不有點……?
“我想要說的,就是這么幾句話,不要不顧底層的呼聲,哪怕是牢房里囚犯的呼聲——那里面多多少少總還有正義的成份。在生活的底層,在普通的人民當中,我們才可能真正懂得歷史,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褻瀆他們,不尊重他們一點微小的權力,做人的權力,歷史最終是會要提出抗訴的,歷史不會寬恕……所以,也用不著我們去寬恕歷史!”
“……”
他還講了很多、很多,李立雄并不能全都聽懂,可他覺得這番話里,不僅講了他,也講到了“暴牙”,講到了“瞇眼”,甚至講到了那個瘋子,講到了整個世界和人生,他想認真聽下去,耳畔卻“嗡嗡嗡”地直響,什么也聽不進了。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他發現旁聽的群眾在紛紛離去。離開時,都用好奇、憐憫的目光看看他,竟失去了仇恨與憤慨的色彩。他感到驚詫。他那位朋友有意從他身邊走過,還點了頭,似乎在說:我不會在這個時候拋棄你,你現在重讀《最后一個精神囚犯》仍舊不遲,開始我還認為遲了……一晃眼,那隔山妹子似乎也來說了這么一段話。
刑警走了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催促道:
“走吧。”
“判了?”李立雄漠然地問。
“判什么?你就要沒事了。案子重議。”
忽然之間,李立雄雙膝落地,跪了下來:“不,不,我有罪,判我吧……是我打傷了他,差點打死,還傷害了許多人……我手上有血……”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嘲諷:
“封建奴性!打人是奴性,下跪也是奴性!”
一抬頭,竟到了號子里,是“瞇眼”在苦笑。
大概是突然的醒悟,也可能是想象中的恐怖遠遠超過了現實任何可怕之處,他半天沒站起來,在向見不著的菩薩不住磕頭。
鐵門外,管教在吆喝:
“快點,收拾東西,出去!這是你好賴著不走的地方么?”
驀地,李立雄發現,這個平日和顏悅色的管教,用這種似乎是冷酷的聲調說話,卻蘊含有更多的溫情與希望。只有這種聲調,才能引導他更深刻的反省。他抬起頭,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管教一眼。唉,過去如果聽從了他的勸阻,也不至于有今天……今天,自己沒有讓律師辯護,卻得到了寬恕……
誰知,身邊卻閃過一道猙獰的、絕望并帶有嫉恨的目光。一定神,竟是那位干部模樣的犯人。
這犯人又懷有一種什么心理呢?
“瞇眼”是苦笑,“暴牙”在道賀……
李立雄終于挽起了簡單的被蓋,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望無垠的晴空。
不知怎的,在這一剎那間,他想到了那個在死亡邊緣上被拯救過來的犯人,似乎理解了這個人防洪搶險中的獻身精神,又想到了那位堵槍眼的姓“馬”的蘇聯英雄……
一生的道路,似乎也在這一剎那間最后決定下來了!
藍天回響著鴿哨,長風送來了花香,大地披上了綠溶溶的衣裝,……希望總是在滋生,在成長。
第十章
現在,留在記憶深潭里的還有什么呢?
彌漫的飯菜香味,撲鼻而來,今生今世,恐怕這是最香的一頓,閃閃的炭火,又化作牢房里的燈絲,熱的暑氣蒸騰起來。
眼前是“暴牙”,他的大號叫劉年清,今天才知道。知道了,便失去了“暴牙”這個代號,況且牙齒一點也不暴了。你,李立雄,在匆匆忙忙卷起被蓋出去時,并不曾忘記留下那雙護膝與護腕,盡管你一句話也沒說,眼里,卻第一次有了感情:是呵,坐牢久了,是得防止風濕病,但愿你能早日出去……
那時,“暴牙”感激得直咂嘴,喃喃地對你說著話,不僅僅是討好,而且有祝愿:
“我坐了這六、七年牢,這眼力還煉不出來嗎?笑話!早說了你會出去的,這不就兌了現。你是政府的人,政府不會跟你過不去的,坐幾天做做樣子,莫掛在心上,以后還是你們的日子。只是我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
又是瘋子不識相,偏偏死死拖住你,叫你領他出去,怪你沒帶個他“病好了”的“情報”出去,弄得你沒法子下臺,這時,幸虧“瞇眼”來了,幫著說了幾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強求是得不到的。哪怕是請人開口說一句話,都是勉強不得的呀……”
幾句話弄得你紅了臉,“瞇眼”呀“瞇眼”,你說話為何這么刻薄?心中有不平,也不該忌恨人家,“暴牙”就不一樣。不過,“瞇眼”在你準備尋短見時的勸阻,你仍始終銘記在心,深深為之感激。
現在,“瞇眼”已坐在你的身邊,人變得那么紅光滿面,神清氣爽,夾菜一點也不講客氣,還真殘留一點“餓牢鬼”的味道。只是眼睛一點也不瞇了,亮得很,亮得照人。他告訴你:“現在,用不著瞇著眼睛說話了,心里有什么說什么。不象過去,病從口入,禍從口出,說兩句話就抓人。我不過說了什么‘皇帝登基夠氣派的話,就說我影射攻擊,粉碎了‘四人幫還抓我的惡攻罪,哼!”
“夾菜!別客氣!”
這是賢惠的妻子為你給你的牢友們敬菜。別以為“三天定親,兩月過門”太輕率了,當這位隔山妹子再度路過你的家門時,還是你主動把她叫到自己家里,生怕她會再度失去。當時,你們談得是那么情投意切,她都驚異你何以變了一個人,變得那么有人情味,更切合了她的心思,“菩薩下凡、圣人下凡”就是這么喊開了。
人呵人,總是得有個契機才有演變和相聚的機會……冬去春來,這已是兩個年頭過去了,在這個邊遠的山區,杜鵑花滿山躑躅,紫薇花漫似云霞,白榴子花如銀似玉,尤如仙女在天上撒下的無數的花,全給一陣風吹到這邊來了。溪邊,柳條兒那么鮮嫩;山巔,杉木一片蒼翠;巖上,松柏格外沉郁……整個世界給弄得生氣蓊然,撩撥人心。生命是無所不在的,任何橫逆也剝奪不了它的存在。
兩年前,回家時不也是這么豐富多采的山色么?你是作為退伍處理回家的,是處分,可也不能算作處分。當你一回到老家,鄉里鄉親都驚住了。
當時,你媽媽尋死尋活,因為剛聽說你犯了大案子,打下了大牢,為娘的寄托給斷送了,怎不叫人心碎……可你一出現,說沒事了,還拿出了幾百塊錢的退伍金,便又在老實巴交的鄉親們當中引起了轟動。
記得,那天,你背著背包,拎著行李,一副落魄的樣子下了車,東倒西歪地往山里走,路上遇見熟人也不敢打招呼——老話一句:無顏見江東父老呀!
這可是負罪歸來一一你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下的罪孽,知道自己有悖于人性與天理,雖然得到赦免,可罪過畢竟是罪過,一輩子也洗刷不掉的。戴罪之人,是誰都自覺矮一截。你走近家鄉,頭垂在胸前抬不起來了。
忽然之間,村口竟“噼哩啪啦”地響起了一陣鞭炮聲。
這是歡迎誰呀?
可別趕在這當口進村去,太丟人現眼了,人家準是立功回來受歡迎,自己則相反……于是,你趕緊插了一條小路,好躲過歡迎的人群。
沒想到,鄉親們竟追了過來,拉住了你,給你掛上了一朵大紅花。
竟然是歡迎你的。
你惶恐了:他們搞錯了吧,自己絕對不是該受到歡迎的人呀!你連連推托,可沒有人理你,還差點讓人抬著進村的。
誰都口口聲聲說你是“有功之臣”!
你受不了啦,這荒誕的歡迎儀式!
可鄉親們都那么真摯、熱誠,絲毫沒有做作……這是怎么回事呢?
村里最受人尊重的老人,八十多歲的李家大爹——你本家的太祖父,第一個站出來致歡迎詞:
“立雄伢子受委屈了!幸好如今興平反冤、假、錯案,抓錯了就平反,他也平反了。大家都曉得,如今平反的,一個個可都是了不起的人物,為老百姓吃了大苦、遭了大罪的好人!我們村上出了這么個人物,全村人臉上都有光彩,是得好好熱鬧熱鬧……”
事情愈鬧愈荒誕了。
負罪歸來,被當作英雄受到了歡迎——就在自己永遠不會做英雄夢的時候;現在,“瞇眼”和“暴牙”這挨過自己打的人,竟又跑來感激你打了他們,他們因此才得以平反,見到青天……
你真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會發生的。
雖然“瞇眼”一再向你說明,是因在法庭審判你時,吟冰老人慷慨陳詞,借對你的“辯護”(是辯護么)揭露了牢里的許多問題,引起了來旁聽的一些領導人的重視,所以,第二天便去視察牢房,抓緊處理了不少積案,所以他們才很快出了獄。可“暴牙”卻一個勁兒地認為,這是吟冰與你一手編出來的“戲”,是有意讓上面體察下情的,還一再向你表示歉意,一是當日認為你入獄是來當“坐探”的,好匯報犯人的新問題,所以處處防你,沒想到真瘋子卻說對了,你是“上天言好事”,不但不匯報問題,還是來實地了解他們的苦情,幫他們解決問題的,自己真是瞎了眼,好心當作驢肝肺。第二,第二……就更罪該萬死了,原來,當日正是他與其他犯人,假冒吟冰的名義,寫了一封控告你打人的材料……
你這才隱隱有點明白,吟冰何以在法庭上申明自己并不曾對你起訴。
可怎么對“暴牙”說得清自己是真坐牢并非在“體察苦情”的呢?
人家就那么認為,可也有他的道理。
說不清了!
一件荒唐事接一件荒唐事,全在你身邊發生了……
秋后,大隊改選,鄉親們一致認為你是受過冤枉的好人,當生產隊長又當得出色,竟選了你當大隊長,后來,又改作了鄉長,你怎么也推卸不了。
這一切,又同你當初上法庭一樣,是這般莫名其妙,任你怎么解釋,說抓你是對的,放出來就不一定對,自己硬是有罪過,可山里人反以為你是謙虛,愈發不信。分明一個活人回來,又沒說個什么過,有什么“罪過”呢?莫哄人了。再說,鄉下人誰也不會動念頭去看什么檔案,平日也沒什么專人管個檔案,不比城里,動不動就有個組織觀念,一個過錯跟你一輩子,受了一次逼還不夠,次次運動得當“老運動員”。你呀你,你可真是得天獨厚!
不管怎樣,你還常常在夢中驚起,回首剛度過的一天是不是又有意無意干下一件對不起人的事,想過了,才能安然入睡。
良心的譴責總是一輩子的。
盡管你被開釋,可你始終認為自己有罪,感到欠債要還,作惡要辦。所以,盡管你臨出獄前已和“暴牙”劉年清、“瞇眼”于放言交情不淺,可冷不丁地一見他們來,又嚇得跌倒在塵埃灰燼之上。
何日才擺得脫這種自責呢?
也許,有這種自責,才叫你真正站立起來,站得象個人樣,第一次贏得山里老鄉的敬和愛,而不是那些猜度的“平反”之類起作用。
這一夜,你,劉年清、于放言三個人,一同擠在一張大床上,這比牢里的位置還要寬一點,可多多少少能重溫一下當日的艱難苦楚。不要忘記那些個日子,永遠不要忘記,你人生的第一步就是從那里跨出的。
用不著決斷地截掉過去生活的聯系,今天,他們的來訪,就是要讓你正確認識這種聯系,在這種聯系上建立起堅實的、新的東西。
第二天,你把他們兩人送了很遠、很遠。
一路上,遇到不少鄉親,一問,來客都對他們說,是搭幫你,他們才平了反,出了牢房。當日,都是牢友,是患難之交。
當時,你不好怎么解釋;以后,你也更不能解釋了。
于是,你只好兢兢業業地干開了。
只是你,還改不了往墻上拍蚊子的習慣,半夜一睜開眼,也仍把房頂當牢房的天花板,把妻子當擠在一張通鋪上的囚犯……
你也許一生也不能擺脫這一感覺。
你自己也是荒誕的。你的心靈永遠沒有自由,所以,你的生活才在拼命開拓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