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橋
《龍門陣》的民俗特色
四川人民出版社辦的《龍門陣》雙月刊,是一本文史民俗雜志,自一九八○年十一月創刊,迄今已出四十期。四川人口中的龍門陣,即是外地人稱的聊天擺條,形式極為隨便。只要有人事的際遇,就少不了龍門陣:談心、言笑、話舊、抒懷,無束無拘,極富家常味。它的內容不論人間天上、今來古往、世態人倫、自然物理,大至天下興亡,瑣及柴米油鹽,興之所至,無所不包。閑言碎語月深年久,也能浸染人心,起作用于無形。但是人去話散,也可以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有人在事傳者,才有條件搜集刊行??上膬r值與“生命”短暫的特點,都未引起重視。魯迅曾說:“中國學問,待從新整理者甚多……其它如社會史、藝術史、賭博史、娼妓史、文禍史……都未有人著手”(《而已集·黃花節的雜感》)。先生已辭世半個世紀。他生前嘆息過的狀況,長期以來似無大的改變。如今《龍門陣》卻有志于在這個領域里拓荒。創刊號上編者的話,就說了辦刊的緣由:由于經常收到一些有關文史民俗等多式多樣短的或比較短的稿件,內容既富積極意義,行文亦殊饒情趣,歸類成集則嫌份量不足,一函退掉又近似還珠,于是始有叢書之輯。
華夏疆域遼闊,地異俗殊。《龍們陣》既是四川的土特產,巴蜀及其首府成都的風土色彩,自然成為主要話題。比如茶館之為業,在全國各地源遠流長,已不待細說。蓉城何獨盛此不衰,名冠神州呢?除去蜀中是茶的祖籍、蜀人開飲茶風氣之先這個“源”外,還得從蓉城茶館這脈“流”的本身去探究,才好說明。西諺云:“要真正認識巴黎,最好的地方是她的酒吧間。”我們何嘗不可以說:“要真正認識舊成都,最好的地方是她的茶館”呢?《舊蓉城茶館素描》(一九八二年第六期)描茶館之形,傳蓉城之神,可謂一舉得兼。若按作者的指引,對當地茶館的格局、氛圍、內部結構和行業風習細心觀察,即能弄懂它的特色就是它“耐坐”的秘密。單說茶具一項,便可揣想飲茶一事在蓉城早已成為一門學問。即以茶杯蓋而言就大有講究,可平扣全閉,亦可斜扣半閉,或全揭不閉,能調節茶汁的溶解速度。品茗勿須揭蓋,香味徐徐沁出而茶渣無由入口。性急又好喝濃茶者,只須用茶蓋刮動茶葉,加大其同水的接觸面,頃刻便有濃湯可啜,十分愜意。這當然尚屬物的范疇,家居也有條件置辦。要進一步探索茶館在舊蓉城人民生活中的地位,那還得身入其內。舊成都是一個消費城市,生活節奏緩慢,百無聊賴的閑人憑借茶館消磨光陰,但出入茶館的并非全是閑人。對于一般市民,茶館除了是品茗談天驅遣時日的理想“桃園”外,還兼有“會客室”、“俱樂部”、“民事糾紛調解處”等多種用場。它也是某些小商販的營業基地、行幫會社的“辦公室”、民間曲藝藝人的主要“舞臺”(舊蓉城沒有一所專業曲藝劇場,曲藝藝人只能寄人籬下,在茶館內演唱)。如此分析,茶館實為人際交往的重要環節,經營手段的五花八門,是社會“各取所需”的結果。佛說:“一滴水中見大千。”茶館這滴“水”,無疑是大千世界的縮影。它不僅折射出誘人的地域文化色彩,而且有史有今:涉及到多層次的人生和精神文化現象,內涵極為豐富。我以為,若以此作標本,觸類旁通,或可囊括蓉城近百年中一些約略可述的大事件,容量當不減于一部史志。
但是這些記述作為歷史的章頁,畢竟出自抒發閱世情愫的龍門陣,滲透著世俗氣。因為作者著文,原本起于感懷,可難得的是在歲月的風云變幻中,他們還葆有對人生的誠摯,娓娓道來,歷歷如在目前。而于今天的讀者來說,閱讀時已不免有滄海桑田之慨了。這還僅是一方面。還該看到,象這類風土篇章,多是第一次變成文字的感性資料。它們在俚俗鄙瑣粗糙愚魯的背景上,再現出四川的方方面面,例如四川的“袍哥”,舊成都的“人市”、賭風、當鋪、中藥店、人力車、市聲、米行、燈會、妓院、客棧、大眾化食品,雞日剪紙、人日出游、二月小游江大游江、門上掛“吞口”等遺風,“拉肥豬”、“跑江湖”、“送窮與迎富”等習俗,以及“禁煙”丑聞、“禁政”黑幕等等,極富于本地格調,讓讀者面對最真切的生活場景,而這些在文獻記載中都缺略不詳。也正因為此類風土文章中的大多數不是來自摘抄牽合,所以盡管一時難求齊全,相當多的篇幅還顯得瑣碎,但能攘今征古,探測民風的源流變遷,以其真實性暫備一說,用于填補民俗史(特別是近代民俗史)中的空白薄弱處。因此不妨這樣認識:它們是以微觀示宏觀,帶有拾遺補闕性質。
民俗是隨人事發展變化的伴生現象。民俗史就是事物的發展史?;匾曇恍┑湫偷纳钚螢榉绞?,即能折射歷史的演進軌跡?!端皸7俊d》(一九八五年第一期),寫重慶一家奇特的“水桶棧房”,展開來則是一軸山城“飲水史畫”。山城重慶水陸交匯,商業繁榮,六七十年前城中沒有自來水,于是應運而生地出現了一個特別行業——挑水業、一家專供挑水農民食宿的水桶棧房。房客每人一挑編號大水桶。房主按月收房租和水桶費。棧房取名“慢慢綿”,表明店老板以“從不催食”為招徠。挑水工負重爬坡,起早貪黑,體力消耗大,不吃飽喝足就難以堅持。中午和晚上進餐時,“慢慢地綿到吃,權當歇氣”。房主為了把“這幾百號人團結攏來,成為自己的一個力量”,在地方勢力的支持下立案組建幫會,定有幫規章程、會期、份金和補助條款。在一個長時期中,他們幾乎壟斷了對居民的飲水供應?!奥d”膾炙人口,是重慶市民茶余酒后的談話題目。外地人去山城,常以觀光水桶棧房為賞心樂事?!丁奥猷l約”的興衰》(一九八四年第五期),寫舊時西南最具規模的民間運輸業“麻鄉約大幫信轎行”的趣聞和經營情況,呈現的則是中國民辦郵政興衰史。相傳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時,湖北麻城有大批農民遷徙蜀中。遠離故土,思鄉情切,大家每年都要公舉代表回老家探望,往返傳遞信件和農副產品。公舉出的代表必須正直守禮,人們稱之為“麻鄉約”。麻即麻城。鄉約是那時農村負責調解事務的人員。麻鄉約本義如此。它后來怎樣跟信轎行掛上鉤?這就引出了一段龍門陣:一位川黔道上的腳夫,從激烈的競爭中一步步奮斗為民間運輸業主。他與后繼者的升沉起落,即是該行業的興興衰衰。“麻鄉約”在西南規模最大,線路最長,遠達京、津、滬、漢、滇緬、滇越,近及西南三省的窮鄉僻地。主要業務是客運、貨運、信函三種。運輸離不開人力,車、船、轎、擔乃是伴隨始終的工具。但從清代咸豐中葉(大約是一八五五年)至本世紀四十年代的近百年間,它可謂“管得寬,管得長”。它經營過程中的那些趣事軼聞,在今人眼里已未免荒唐可笑,卻反映了清末民初的社會風貌和當時交通閉塞、運輸原始等諸種情況。
挑水業和信轎行歷史不短,有整套別具一格的管理經營辦法,在近代各留下一段光輝業績。它們到底還是舊事物,依靠反動官府和地方惡勢力起家,帶有封建把頭式的行幫性質,不可能實施改革采用先進技術,去適應社會不斷進步的需要。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后,重慶開始興辦自來水公司,各地相繼修筑公路,長江航道上有了更先進的民生公司等航運企業,郵局遍及各縣。這就宣告了挑水業和信轎行的壽終正寢。肉肩膀扛不住蒸汽機沖撞,肉腳板跑不過膠輪轱,勢所必然地要掉在后面化為遺跡,消亡在封建社會的緩慢過程中。這也是英雄失路的悲劇。弱肉強食的教訓,揭示出生產力發展與歷史同步的嚴酷真理。這類溯念前塵影事的文字,所寫多為一片面,寓風土知識于其中,從特定的視角于以觀照,有來龍去脈可尋,一物一事自成完璧。仿佛那逝去的歲月不曾逝去,在與我們逆向行走,不歇地吟唱著人生的歡歌哀曲。而且這種“點”上生發,從一物一事的有限空間進行透視,正是《龍門陣》風土的特色之一。除卻某些篇章能象上述兩文傳達出事物的整體氛圍外,更多的只是局部原初生活形態,古意斑斕,野味十足。但又唯因原始,方能存真,唯其是局部,更容易寫深寫細。這個特色,尤為別的報刊雜志所不及?!洱堥T陣》風土可賞可鑒的近期功能,也多半在此。
在中國,“文化—社會—政治—心理結構”,是分割不開的整體。中下層社會的文化存在,卻長期不見于著書立說。這說明我們對傳統文化整體性的思考,還缺乏自覺意識。人人都見過討口叫化,也能覺察出乞丐會對政治、經濟、文化發生某種影響。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對此作過理論總結。雨果《巴黎圣母院》有過形象塑造。但具體分析這個社會現象在文化積淀過程中的作用,《龍門陣》還是首次?!哆@兒也有個“奇跡王朝”》(一九八三年第三期)的作者,經過長時間的留心,搜集了許多資料,以舊時成都見聞,將乞丐按流按派歸類,組合為一篇百丐錄(同一作者另有一篇份量更重的文章《解放前四川乞丐的形形色色》,刊在《重慶文史資料》第二十六輯上,可以補充此文)。列而述之,無奇不有。只看表象,乞丐寄生社會,貪饞臟懶黠,無異滋孳罪惡的淵藪。但是這個可憐的寄食群落,古往今來吸引、啟發和感動了不少文藝家。據說西方有社會學者作過世界性的統計,涉及乞丐生活的文藝作品,幾乎占總數的三分之一,上百的名家名著中包括魯迅的小說和張樂平的長篇連環畫。乞丐中有無名的文藝人才。行乞的旅程,是對社會的特殊經驗。由他們創作的野曲陋調,憤懣辛酸,不乏切中時弊、數落人情的佳構。說來有趣,討口叫化一經擺在巴蜀,還會沾染上四川色彩。這在川劇和四川方言中表現突出?;钴S人世間的乞丐,化作藝術形象后在川劇舞臺上同樣活躍,還別開了一派丑角行當——襟襟丑。乞丐詼諧幽默的粗言俚語,是構成四川方言的一大材料。演賣江湖雜技的藝丐,傳播了“丐幫”武術。乞丐們的破“格”飲食,在不經意間為烹飪園地添了花色。列入菜譜的叫化雞、青筒魚、鍋巴肉片、砂鍋魚頭、四燴、十景等名食,制作方法獨特,非草炊野餐的流浪漢,根本無從想象。我們對這批畸零者的文化貢獻,收集得實在太少。過去曾有一本《西南采風錄》問世。內中存有一點關于乞丐的歌謠。那是聞一多在抗戰年間的成績。此后便無人再加以留意。小而言之,是民族文化的損失,大而言之,是對社會認識的片面膚淺。中國土地上的“奇跡王朝”,至今仍未絕滅。在對乞丐問題的處理上,解放后也走了一段曲折的道路,應該有經驗總結。但愿《龍門陣》這篇有眼光有份量的文章,能拋“玉”引“玉”。
宗教在今人眼里,除知道是“精神鴉片”外,大多無更深的了解,對劃出“正派神”行列的“淫祀邪神”諸如端公教,恐怕對名目都陌生。端公源于古“巫”。巫是人而能事“神”。一個活端公就是一份活的風土資料。但現在的端公已經很少見了?!段捉痰倪z風——跳端公》(一九八一年第三期),是目擊者從回憶里搜檢的“碎片”,勾畫了端公祀神(俗稱慶壇)的大概輪廓。歷史遺風與歷史文物歷史殘存,都是研究華夏文化的重要依據,能解決單靠文字記載不易解決的問題。這篇文章就對巴蜀文化和中國道教,起到了一點兒佐證作用,還可用于研究文學史戲曲史。聞一多當年用川黔地區端公“送花盤”的迷信儀式,恰當地闡釋了《老子》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含義。對《山海經》和《離騷》中的“糈”字,郭璞、畢沅、段玉裁幾位古人各有注解,一說“祭具”,一說“祭神之精米”,難下結論。該文用端公教的祀神過程,證明了現代人江紹原的解釋:“享神之糈,禮畢酬巫——這才是于我們最為重要的事實?!薄毒鸥琛鴼憽访鑼懙膱鼍?,與跳端公中的“放收游兵”類似。一為悼念祭祀戰死的雄鬼,一是請雄鬼們血食千載。但“放”時要告誡,“收”是為了不致流落人間生崇。故爾四川有“放鬼是你收鬼也是你”這句方言。端公的神歌,實際上是各種民歌小調的集中、改編和摹仿,生活氣息濃烈,不少精華有待吸收。
我有與這篇文章的作者相同的感想:對宗教文化的研究要抓緊?,F在做雖為時已晚,總比將來到處翻古書,挖古墳,訪求未必可信的遺聞遺物,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件事,盡管有先行者魯迅、聞一多等人的實踐與呼吁,至今仍反響微弱。確有興趣者個人去做,會耽心招來“提倡迷信”的誤會。其實只有戳穿底細,明白了解,才不致使人迷醉。
我喜好《龍門陣》,自不待言關心它的發展。也因此感到它的形式和內容都需要做一些完善補充。
稗官野史與人物志等欄目,以寫人記事為主,但所涉及的對象多來自中上層社會,下層人士相對說來較少有拋頭露面的機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能工巧匠、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為民族文化做出過貢獻,論功績不比大人物差。問題在于題材的深入開掘和藝術感染的力度。它是考驗編者才識鋒刃的試金石?!妒酚洝窐溆邪駱?。今人行事要遠勝古人才好。
刊物的欄目安排圍繞文史民俗相財范疇,形如雜花生樹,比較豐富,可是仍有一些不該遺漏的題材,現有欄目包容不了。語言是民俗的一個重要方面,盡管刊物在運用川語,對語言課題卻沒設欄目。此前僅有一篇談四川地區廣東客家話方言島的文章,勉強擱在風土志中(見一九八四年第六期《龍門陣·四川的客家人和客方言島》)。而“風土”本身就很有潛力,大有龍門陣可擺,不應停止在一般性描述水平上,拾遺有之,而對民俗事象更深一步的分析認識卻還不夠。這也許與刊物作者隊伍年齡結構趨于老化,缺少新的研究者有關。發現和培養中青年作者已成了日趨緊迫的任務,否則這份具有獨特光彩的刊物就不僅不能在對風土民俗的挖掘研究中走向新的高度,反而會出現后力不加的狀態,果然如此的話,豈不讓人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