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本質問題在西方古典美學中始終具有重要意義。所謂“美的本質”,就是柏拉圖提出的“美本身”,它隱藏在一切美的事物之后,是一切美的事物的本原,一句話,“美的本質”就是指一種抽象意義的美。所謂“西方古典美學”,包括古希臘羅馬——中世紀美學,以及西方近代美學。在這些不同時代、不同形態的美學體系中,一個共同的、顯著的特征即是將美的本質問題作為其中心命題。
在古希臘羅馬——中世紀美學中,在美的本質問題上幾乎毫無例外地堅持一種客觀論立場,即它們都試圖從客體(包括物質客體或精神實體)方面去探討美的本質,它們不是將美的本質歸結為比例、勻稱、和諧等自然屬性,就是將理式、上帝作為一切美的事物的共同本原。與此相反,在近代美學中,無論是英國經驗派美學或是法國理性派美學,都試圖從審美主體方面去探討美的本質,因此,它們都不約而同地將美的本質歸結為某種心理因素。
上述表明,西方古典美學乃是圍繞著美的本質問題而產生、形成與發展的,美的本質問題不僅是西方古典美學的邏輯起點,而且還決定了它的研究范圍與基本風貌。在它那里,美學被視為研究美的學問。其次,西方古典美學總相信有一個美的絕對真理的存在(盡管這種觀念受到近代美學如休謨等人的沖擊,但仍然是它的基本傾向),美學的任務就在于達到對它的認識與把握。因此,在它那里,美的本質被孤立地、形而上學地考察,美學也成為一個封閉的象牙之塔。當然,古希臘美學與近代美學在這里有很大的不同,前者只是從客體方面孤立地探究美的本質,后者則努力聯系著美感來分析美的本質,但卻把美與美感混為一談了。最后,它們都沒有真正解決美的本質問題。
美的本質問題在當代西方美學體系中的意義,也是不可低估的。
不可否認,在當代西方美學中,仍有一部分美學家注意并致力于美的本質問題的探究。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到了當代,美的本質問題在西方美學中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至少表面如此)。與過去相比,當代西方美學的研究興趣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美的本質問題在它那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淡。正如威廉·奈德所指出:“美的本質問題經常被作為一個理論上無法解答的問題被放棄了。”更有甚者,懷疑以至取消美的本質問題進而取消美學本身已成為當代西方美學的一種突出傾向。當代西方美學流派之多,變換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正是在這種走馬燈似的變換中,美的本質問題被淹沒、失落了,許多美學流派根本不涉及或很少涉及美的本質問題。
然而,即使是對當代西方美學中那種懷疑乃至取消美的本質的思潮來說,美的本質問題仍然具有很大的意義。
首先,如果美的本質問題真的不存在,那么,也就完全沒有必要花費如此巨大的精力去取消它了。圍繞著美的本質問題而連篇累牘,也就意味著,即使是對否定美的本質問題的美學家來說,這一問題也是存在的。
其次,盡管這些美學家拚命否認美的本質問題,但是,他們不能否認的是,即使是他們的美學理論,也是建立在對古典美學的猛烈抨擊之上的,確切地說,是建立在對古典美學關于美的本質問題的諸種觀念的抨擊之上。它對古典美學的否定,也就是對美的本質問題的傳統觀念的否定,因為后者始終是古典美學的中心命題。不僅如此,當代西方美學研究領域的擴大及其興趣轉移,也是在它對美的本質問題的突破之中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看,美的本質問題是當代西方美學的起點與突破口。當代西方美學研究范圍的拓展,研究對象的調整,以及研究方法的改變,無一不是依賴著它對美的本質問題的特殊認識。因此,完全可以說,正是對美的本質問題的這種認識,決定了當代西方美學的基本風貌。
最后,與其說如上述美學家所以認為的那樣,美的本質問題在當代西方美學中根本不存在,不如說它在更深層次上與諸多聯系中重新發現了美的本質問題,盡管它在表面上回避甚至取消美的本質問題,但是它在深層又重新回到了這個問題上來。譬如,藝術與非藝術的區別及其其它藝術問題,都涉及到美的本質問題,如果不解決后者,那么,我們就無法真正懂得藝術是什么,就無法區分藝術品與非藝術品。從某種程度上看,當代西方美學停留在描述的層次而難以向縱深發展,關鍵就在于回避了美的本質問題。另一方面,我們還應看到,古代美學孤立地考察美的本質問題,近代美學則在美與美感的聯系中失落了它,從而混淆了美與美感,當代西方美學則正是看見了并夸大地估價了古典美學在這里所遭遇到的巨大困難,因此,它力圖將美的本質放在更廣泛的聯系(如不僅與美感,更與藝術的聯系)中去考察。盡管在某種意義上它失落了這一問題,但是,它對于許多藝術問題的探討、描述,也未嘗不是對美的本質問題的曲折的說明。也許它在這里走的是一條迂回曲折的路線。可見,美的本質問題在當代西方美學中并非不存在,它仍然存在于其中,存在于它對眾多藝術問題令人眼花繚亂的描述背后;并且,它對現代西方美學理論仍然不失其重要意義,因為后者的深入發展與否,正取決于對美的本質問題的解決。
當然,美的本質問題在當代西方遭受懷疑甚至取消的命運,也并非偶然。它不過是古典美學所蘊含矛盾進一步發展的必然產物。如上所述,古典美學在美的本質問題上,存在著客觀論與主觀論兩種傾向,而美學上的主觀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就必然否定美的客觀性,否定人類認識美的本質的可能性,從而最終走向美學上的懷疑主義乃至取消主義。其次,現代自然科學的迅猛發展也與美的本質問題的這種歷史命運密切相關。
對于建立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來說,美的本質問題將具有怎樣的意義呢?美的本質問題的歷史命運將給予它什么樣的啟示呢?
建立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絕非憑空臆造,而是一項非常艱苦、巨大的工程,它需要無數美學工作者付出大量的辛勤勞動,當然,它也離不開西方長達兩千多年的美學傳統所提供的經驗教訓。一句話,它必須將自身置之于傳統美學豐富的理論成果基礎之上。而以上美學發展歷史的考察表明,從西方古典美學一直到西方現代美學,它們都是圍繞著美的本質問題形成與發展的,后者決定了它們的基本風貌。因此,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的建立,必須吸收傳統美學理論的合理因素,也就是必須吸收傳統美學關于美的本質問題的理論的合理因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美的本質問題仍然是建立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的邏輯起點。
美的本質問題的歷史命運表明,以往諸種美學理論雖然提出了美的本質問題,并致力于對它的探討,但是,它們都沒有能夠真正科學地說明它。因此,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的理論優越性,就必須在美的本質問題上首先體現出來。這就是說,建立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必須首先依賴一種超越,即不僅是對西方古典美學的超越,這實際上是對美的本質問題的傳統觀念的超越,而且更是對當代西方美學的超越,不是在眾多的聯系中淹沒甚至失落美的本質問題,而是從中重新發現它,科學地闡釋它,乃是這種超越的實質。這將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美學必須從新的研究角度,運用新的研究方法,重新探究美的本質問題。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必須圍繞著美的本質問題,才能夠形成一個具有豐富內容和多種屬性的有機體系。從前述美的本質問題的歷史命運中,可以看見,西方傳統美學孤立地尋求美的本原,其結果必然是使自己成為一個遠離現實,狹窄封閉的象牙之塔。而在當代西方,特別是在那種否定美的本質問題的美學理論那里,回避美的本質問題,則使它僅僅停留在表面的、描述的層面,而很難進一步深入發展。因此,在當代西方,那種試圖雄心勃勃地建立、構造宏大的美學體系的美學家是很少見了。這從反面說明,馬克思主義美學要自成一有機體系,就必須在普遍的、深刻的聯系中重新考察美的本質問題。這也就是說,美的本質問題應該成為貫穿于馬克思主義整個美學的中心命題。一方面,其它美學命題和范疇都是美的本質問題在不同側面、不同層次上的具體展開,前者不過是美的本質問題的具體化而已,對美學其它命題與范疇的理解有賴于對美的本質問題的把握。另一方面,美的本質問題又必須在與其它美學命題和范疇的諸種復雜聯系中才能夠得到進一步深化。
應該指出,在美的本質問題上,我國美學工作者在大方向上并沒有迷失。與現代西方否定、取消美的本質的思潮相反,我國美學界對美的本質問題始終是肯定和強調的。可以說,建國三十多年來美的本質問題在我國的美學研究中一直占據著中心地位。建國后所開展的兩次美學大討論(50年代和粉碎“四人幫”之后)無一不是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國美學工作者付出了辛勤的勞動,收獲頗豐。但實事求是地講,目前的研究進展不大,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比如孤立地考察美的本質,忽視了它與美學其他問題的內在聯系;思維狹隘,故步自封;主觀推斷,脫離生動的歷史和現實的實際等等。因此我們并沒有成功地建立起一個較完整的體系。這說明,需要改革現有的美學研究。要使美的本質問題真正實現其建構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的功能。
總之,如果說美的本質問題在古典美學中占據中心地位,而在當代美學中其地位卻一落千丈的話,那么,在馬克思主義美學中,美的本質問題又將成為一個中心命題。這是美學所經歷的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