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立三
《中國青年》和舞臺設計國際有限公司(英國)聯合舉辦的新星系“TT”杯小說處女作征文,是一項富有遠見富于開創意義其結果也完全在組織者預料之中的文學活動。不嫌作者之卑徽,不避披沙揀金之艱辛,不爭搶名家作品以裝潢門面,全心全意于文學新人的培養,這令人感動。新星系》中的作品在思想上藝術上所取得的成績,既證明了青年一代中存在著巨大的文學創造潛力,也表明他們對現實生活特別是對他們自身的生活、心理、使命和責任的思考愈來愈清醒和深刻了。他們既不盲目趨時,也不信而好古,既欣賞西方現代主義那創作主體在創作過程中自由的投入和不拘一格的創造,同樣尊重現實主義一切訴諸形象的客觀、含蓄、簡潔、樸素、典型化的描寫,二者兼收并蓄以附麗于對民族生活、民族心理的研究和表現,他們將會有大出息的。
獲獎作品給我的突出的、貫穿性的印象,是它們大都把當代青年的現實生活和心理動勢置于文學觀照的中心,自審性的傾向異常鮮明,而在進行道德和審美的評價時又表現了一種不弱于目前一些已成名的作家的歷史意識。出現在他們筆下的當代青年形象是復雜的,既是他們歌頌的對象,也是他們批判的對象。這種對自己雙重身分的確認,意味著當代青年正在結束他們的浮躁階段而開始走向成熟。突變》名列榜首,原因便在于它通過準確而細膩的心理刻劃和環境襯托,嚴肅地表現了當代青年自省意識的覺醒。應該看重當代青年由嚴肅的“審父”到嚴肅的自審這個心理發展過程,這可以加強我們對青年的親近感和信賴感。從小說所選取的描寫契機來看,作者有可能受到弗洛伊德學說的啟發。遭遇車禍的主人公本可以在逃命的同時順手救下一個孩子而未救的道德過失是在無意識中發生的,但這無意識的道德過失卻引起了主人公有意識的道德自譴,這就又不是盲從于弗洛伊德了。無意識難于審視,但無意識下的行為之是否合于道德卻是事后可以憑借意識予以判斷的,其結果便是潛意識也受到了清算。作者觀察生活的深刻性,在于他不是孤立地描寫主人公發生在下意識中的道德過失,而是在一種社會氛圍的描寫中揭示出產生這種道德過失的某種社會必然性。在江邊、、輪船上的幸災樂禍的人群,引證、發揮弗洛伊德的學說來為主人公的道德過失開脫的大學生老成,其麻木不仁令人觸目驚心。小說寫得富于生活實感,但耗費筆墨于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未能全神貫注于大學生在探索自己的潛意識的過程中出現于自己顯意識中的心理思辨活動及其外在沖突,則是小說的缺點。
《灰色的年輕人》中的魏方印是一個由一系列富于諷刺意義的生活細節組合成的人物形象,取媚于當權者,迎合世俗,抑制個性以圖在仕途上有所發達,構成了這個委瑣、灰色人物的性格特征。作為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殊堪悲憫。魏方印的性格蛻變是在保守僵化的社會政治力量的威逼利誘下完成的,這個對我們具有警示作用的過程在小說中描寫得尚嫌簡單,但所提示的思想是重要的:“在下邊練出來的”。小說也有對于他的內心矛盾和痛苦的描寫,但之所以不全然抱以同情并旋即轉換筆調繼續施以嘲諷,那是因為魏方印的利害之較終究勝于人格自尊。小說的稚嫩處在于把一個遠不是復雜的變動著的性格首先作人為的切割然后又作拼接式的組合,這與成功的作品中所常見的、在一個較為重要和復雜的場景中讓人物的諸多性格側面一并投入以求人物形象的渾然而出的描寫相比,就有了距離了。
何謂人生的價值以及如何實現人生的價值;如何在復雜多變的現實面前永不遺失赤子之心,是青年作者普遍關心的問題,這也構成《新星系》作品的一個重要的主題指向。這類作品往往情真意切。《夜》是唯一出自女作者之手的獲獎作品。它刻劃了一個曾經迷失了自己終又找回了自己的當代女軍人形象。當主人公回首那由人施于我,我加于人的痛苦所構成的不幸命運的時候,那哀愁、悲愴的情調是可以打動人心的。入黨、分配、愛情,均被權勢所污染而變形變質,甚至連赴前線參戰這神圣的責任,也因攙雜私念而損害著它的光輝。在這種描寫中,我們可以感覺出年輕作者的憂憤是頗為深廣的。然而,調子終于高昂了起來,那便是當血與火的戰爭錘煉了她的靈魂的時候不掩飾生活陰暗的一面,但總是著力去呼喚去表現光明的力量,這是獲獎作品共同的思想傾向,合于生活的實際也合于藝術的目的。夜》中那個患精神病的漂亮、純潔、執著的小女孩是個不露斧鑿痕跡的成功的象征意象。她不斷觸發著主人公的思緒使主人公的人生回顧因有此依托而愈顯合情合理。孩子在尋找她丟失了的手絹,女兵在尋找丟失了的自我,這一小一大,一實一虛所形成的追求純潔、光明的人生理想的抱合形象,可以引發人的哲理之思。
無論就表現由不同的價值觀念所形成的矛盾和沖突的內在尖銳性而言,還是就人物形象塑造的生動性以及藝術表述中文學氣息的濃郁性而言,我都愿意高看《元方的岸》它對當前時髦的詆毀一切權威,自命不凡、夸夸其談的某些青年文藝沙龍的諷刺,對小市民式淺薄的藝術趣味的嘲笑,對當前屢見不鮮的一面壓制人才一面勒索人才的文化官僚的揭露,都是針砭時弊的好文字,又恰好構成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典型環境。發生在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沖突,不是狹隘意義上的性格或曰個性沖突,而是觀念價值上的沖突,是與世俗同流合污還是追求獨立人格和社會奉獻之間的沖突。我們不好苛責女主人公咪咪對人生對藝術的實用主義設計,因為對于觀念更新尊重個性鼓勵探索等等,在相當一部分人那里至今仍不過是說說而已,因此我們有理由耽心男主人公執意要做流浪畫家會有怎樣的結局。但作為一種自由的人生選擇,作為一種一無反顧的沖破庸俗的個性,卻是令人欽佩的。
不少改革題材的文學創作常常因不能擺脫公式化概念化簡單化而被冷落,而一些青年業余作者的作品卻能讓人感到對生活新鮮而真切的反映。他們拘束不多,以能盡識盡言盡情盡意為滿足,因而常有驚人之筆。《部長那天沒來》對新近出現的社會矛盾的反映是相當尖銳的。它以一個女工憤而自殺的悲劇證明:沒有工人的民主權利予以制約的廠長責任制,就有可能照舊是封建家長制。“寇廠長”語曰:“誰要是對我不仁,就別怪我對他不義!”一句口頭禪,豈不就寫活了一個人物!對工人的描寫竟然用了“閃現著麻木關切明哲過癮的神情”這樣初讀以為不倫不類,再讀忍俊不禁,再讀又覺愴然的字句,皆非深知工人在企業中的實際地位者所能為之,這篇小說令人感到震動的有兩點,一是虛寫的封建家長制在當今仍有赫赫聲威,一是實寫的名為工人實與傳統的小生產者相去不遠的人們的麻木之深。后者的典型代表就是“我”了,既是個不乏判斷力的明白人,又是個缺乏氣概和行動勇氣的懦弱者,看著自己的親愛者單身鏖戰,遍體鱗傷,卻不敢挺身而起。因此,我們看到了作者對懦弱者靈魂的無情的解剖!在小說的敘述中交織著兩種調子,懺悔的與調侃的,與“我”既不滿于世事又不滿于自己的心理狀態相吻合。但比例不盡妥當,調侃性有余而懺悔性不足,王翠花自殺從事件到性格上的根據未必充足的缺陷因此也愈見顯眼。
《荒原》是獲獎作品中唯一正面展開今天產業工人艱苦創業的情景的作品。對荒原的或明媚或凄涼或蒼茫或壯麗或恐怖的四時景觀有富于藝術魅力的描寫,對老年中年青年三代石油鉆井工人在冰天雪地狂風暴雨的莽莽草原上,和衷共濟、流血流汗、竭盡忠誠、忘我奮斗的身影有極清晰的勾勒;對官僚主義的、形式主義的、浮夸的政治思想工作方式和新聞報道方式有切中要害的批評,這就使小說的內容顯得相當豐厚并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過而能改,忍辱負重,體貼部下的劉隊長,忠厚本分,吃大苦耐大勞,凡遇艱險不召而上幾近條件反射的傳統勞模張有福,打著工人階級優秀傳統的烙印又明顯體現著當代青年精神體魄的陳勇,都是各具典型意義且又刻劃生動的人物。其中陳勇的形象更為豐富和完整。工作起來有如生龍活虎,但在公司頭頭面前卻故作懶散故示不敬;隱忍失愛的痛苦,但發泄起來又是不近人情的粗暴;為解卡而犧牲,但臨死前所說的也不過是“哎,他媽的,我真倒霉”這句毫無英雄色彩的話。這種樸實普通而令人親近的當代英雄形象,我想必會受到當代青年讀者的首肯。
《故里人物三記》單純、樸素,以傳統的白描、不枝不蔓的敘述和隨手點染地方風情取勝。格局雖小,但也可折射中國農村的滄桑之變。三記,各記一個人物,敗落的生產隊長“祥大少”,摸魚的譚駝子,開小店鋪的“二侉子”。三個人三種類型。“二侉子”是純樸型的農民,在這個人物身上凝聚了傳統習俗、貧困積累給中國農民造成的憾恨。人到暮年,才渴望到東北去看一看自己當年被迫分手的戀人,然而尚未成行,人已辭世。這就一面表現了雖可被漠視被否認但究竟無法泯滅的人性的渴望,一面透出難以把握自己命運的悲涼感。譚駝子是被私念蛀蝕了純樸的農民。關于譚駝子精于摸魚與睦鄰外交的描寫,誠然生動,但只屬于必要的交待和鋪墊。譚駝子偷捕塘魚,與外村干部四六分成,與本村干部對半分成的細節,寥寥數筆,一個陰暗角落的外觀和實質便被暴露了,確是要言不繁。“祥大少”是個流氓無產者型的農民。雖有坑人之心,卻無害人之意,“祥大少”的敗落很值得我們高興,他的歷史由盛而衰,倒過來正好是農民的歷史由衰而盛。丟了“上首”位置,再不能如當年逢賭必贏,是個有趣的象征。小說一一描寫了他的平生“三好”,玩牌、聽戲、打老婆,各有妙處,極見白描的功夫。像“‘祥大少聽戲,只聽淮戲,他總嫌別的戲不如淮戲夠味,可別人都說,那是他別的戲聽不懂,這么說,淮戲他真的懂了?不見得。”又似有弦外之音。像“一把抓住老婆的頭發,能在巷子上拖個來回。”便又一筆現出一個暴君肆虐的畫面。像“這時,‘祥大少才曉得,不用吆喝,人們原來也會早起的。”那就不獨是諷刺“祥大少”,而且是諷刺那個把人管懶了的時代了。不事鋪張,僅憑對一個人“三好”這些區區小事的描寫,其長度又不足2500字,便活潑潑地勾畫出中國農村的歷史性進步,這成績,值得祝賀。
《旅途匆匆》所描寫的是一個大學生和三個個體青年不期結伴而相互觀察,相互評價,巧妙地展開了兩類青年在不同的生活旨趣之間所發生的心理上的沖突。自尊自重的大學生劉維祠因一念之差而類乎誤上賊船之感,其赧赧然、惴惴然、惕惕然,一面心中斥罵“牛仔褲”“遮陽帽”“灰戒指”,一面自愧自悔、自譴自責,因終得擺脫其被利用被役使的地位而輕松,旋又因無意中置人于狼狽不堪的處境而內疚的復雜的內心活動,是描寫得相當精彩的,讀來興味盎然。這三個個體青年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唯利是圖、粗俗放蕩、玩世不恭、恃財傲物等商品活動中出現的消極傾向,無疑是十分正確并切中時弊的。不過,我對小說所描寫的“牛仔褲”忽然點燃10元的票子的細節,感到有點莫名其妙。車廂中并沒有人對他們公然表示鄙薄,倒是他們一味嘲笑大學生“窮慘”。如果他們常常燃錢取樂,那他們退票的行為又無法解釋。從作品中看,這一舉動似缺少根據。再者,作者如果不是過于看重文化沖突,本來是可以發現大學生與“牛仔褲”們之間所存在的某種互補關系的。“牛仔褲”們身上的那種自由創造的精神和旺盛的生命活力,與大學生的那種思前顧后的生活感受已有了對比,這從小說的結尾—“他很憂愁。此外好像還有一些個他說不清的東西。”—來看,作者對此似乎也隱約有所感受,可惜未及深思,這就不能不影響作品的深度。
《邂逅》出自殘疾青年之手。不幸的命運使作者對人世間的被歧視者對于幸福的希冀有更為深刻的感受。但作者是克制的,他沒有大聲疾呼,只是靜靜地把一個美麗、善良、嫻靜、溫柔、鐘情、誠實、寬容、富于同情心、盡職盡責的年輕女火化工的形象推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品味,反省。在作品中,一頂帽子貫串首尾的構思也極富匠心。那是對于曾經獲得而又失去了的愛的感受和紀念,而在這對于淺薄而短暫的愛的感受和紀念中,我們體會到一種對于真誠理解并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真正的愛的渴望!
望子成龍,揠苗助長,這可理解又不可理解的現象,我們在許多家庭中都能見到。望子成龍是一種正常的積極健康的心態,但施教無方,脫離實際,欲速則不達,便造成諸多家庭的悲劇。天天有歌唱》描寫的就是這個方面的故事,但著眼點決不在望子成龍的故事本身,而是另有寄托,唱一支與眾不同的妻子頌。主人公為人達觀,知足常樂,由他的口吻予以敘述,這使小說彌漫著一種輕松、幽默的樂觀情調。妻子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音容笑貌,歷歷如繪。作者對她明里諧謔,暗中褒獎,用心良苦。一味嘲笑婦女為家庭為兒子作出犧牲而喪失自己,是不公正的。因女人的支持而有所成就的男人反過頭來嘲笑女人不及自己偉大,便是矯情。這位妻子的可笑處,只是望子成龍望得多少有點變態,但恰恰是對于這種多少有點變態的語言和行動的繪聲繪色的描寫,才使母愛的本質—本能性、無私性、執著性、犧牲性,獲得了獨特的表現。能在生活的表層與生活的底蘊的矛盾中刻畫人物,能在一種歪曲的形態下發現一種人性的美,這對于一個初學寫作者來說,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從《天天有歌唱》中那個溫馨、繾綣而又有喜劇性磨擦的家庭陡然跌入《小村》中那個貧窮、荒涼、視人命為草芥、郁積著憤懣、呼喚著雷雨的小村,我難以旋即適應,沉默有晌,我才能接著動筆。我贊賞作者那何立偉式但又比何立偉曉暢、意境感或有不及但雕塑感卻不遜色的語言風格,贊賞他那并不特地點明但借風物人情和通體的落寞悲愴氛圍顯示時代特征的慘淡經營;贊賞他那在貴生之死的冷峻描寫中所顯示出來的人道主義的憤怒;贊賞他那面對農民終于不再“木然”,在驚雷暴雨中背鍬荷鋤向大隊長的府邱進軍時的破顏一笑!描寫貴生之死的文字力透紙背,而描寫王書記之類的土著貴族事上如神待下如蟻的可鄙心態又是多么鋒銳。《小村》證明,將童年時代的印象與青年時代的思考結合起來,可以使以文化大革命為題材的創作出現新的意境。
把《深谷歌聲》留在最后來談,有格外看重之意。小說在非故事化的情節描寫中透出一種可以意會難以言傳的迷離蒙眬的詩意、情致和筆調。迷離蒙眬的詩意、情致和筆調是由主人公置身的環境和悵惘的心理之相互迭映而形成的。,景物描寫大多既具客觀自在的性質又是主人公心緒的對象化,具有象征性,引人沉思。如對激流中的小白魚的描寫:“正繃緊著身子拼命朝上竄去,但去不多遠,便如一片樹葉,為激流沖回到原來的位置。它調整了一下平衡,一會兒,又向上竄去……”對脫鉤而逃的角角魚的描寫:“腮,是掛傷的,也許三兩日便會見好,但現實的那份劇痛是自然的了。不過水中的魚就永遠只能沉默,而且流不出淚水……”對誤食釣餌的畫眉鳥的描寫:“那鳥兒展開雙翅向遠處飛去,但去不多遠,就直直地落進一片林子里,它也許會活下來。不過,從此不會有那樣悅耳的歌聲了。”無不寓示著垂釣者人生的缺憾和補救的企圖。溺水洞的傳說,自然也不妨想象為他的“負罪的痛苦”的某種注腳。一篇小說,不是一覽無余,而是有意留下空間激發讀者的想象,對它進行或合理或不盡合理的補充,開拓出因人而異但總是較之作品本身更大的藝術空間,也就不枉為創作了。深谷歌聲》給人一種哲理性的啟發:人人都有可能由于必然或偶然、主觀或客觀的因素而面臨人生的深谷,但要有勇氣接受新生活的召喚,勇敢地走出這深谷,如小說中最后的提示:“明天,該走出這深深的山谷了。”蒙眬中意向有所指,這樣,我們就能看懂了。
說這些獲獎作品還有些稚嫩,是完全正確的意見;說這些年輕作者起點很高,出手不凡,也不是溢美之詞;說他們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作家,也完全可以接受。拙作雖然也偶爾用“初學寫作者”來稱呼他們,但其實已經越出了這個范圍,不必降低批評標準也仍能處處發現這些作品的優點。但也要提醒年輕的作者們,有必要進一步加強對人民、對民族、對時代的使命意識,舍此不能成為中國作家;有必要進一步深入研究生活,并為求得研究生活的科學方法論和認識論而向馬克思主義以及一切科學真理虛心請教;有必要進一步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為此要抓住目前中西文化大碰撞大交流的有利時機以全面充實自己。唯有以此為起點,繼續努力,堅持不懈,不驕不躁,不屈不撓者,才有大希望。星光已經閃現,應該讓它輝煌于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