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安 任志張 夏劍敏
1988年2月10日,浙江省仙居縣檢察院副檢察長王興建辭職辦起了全省第一家討債公司,消息通過新聞媒介傳播全國后,25個省市自治區的信件便雪片般飛到這座浙西的小山城。一時間,討債公司成了人們的議論中心。自費遠道而來的參觀取經者絡繹不絕,昔日寧靜的山城震動了。
然而,大多數人沒有想到,討債公司從其醞釀的那天起,便苦惱重重。
第一個苦惱:為什么誕生?
去年底,新聞媒介向全國發出警報:一股以拖欠資金為中心的“黑色浪潮”正在兇猛地沖擊著經濟建設。欠債!討債!討債公司?多年從事檢察工作、年僅31歲的王興建頓時興奮起來。當時人才流動的小氣候較好,鼓勵干部辭職興辦實業也屬時髦。他便約了幫手,對興辦討債公司作了可行性研究。
調查中發現,這個只有40萬人口,去年全縣財政收入只有2776萬元的偏僻縣城,僅城關地區不到百家的國營、集體企業,被外地長期拖欠的款項竟達2000多萬元。經過調查思考,王興建于今年元月向上級有關部門提出辭職,決定創辦自負盈虧的討債公司。
縣檢察院領導得知消息后,反復強調要從司法干部隊伍的穩定出發,顧全大局。他們生怕給外人以檢察院留不住人才的印象。
新來的檢察長勸王興建:你年紀輕,工作能力強,又有經驗,今后是大有前途的。
還有人暗示:幾年以后,檢察長的位子非你莫屬。
在商品經濟不發達的小縣城,重官輕商的觀念盤根錯節,人們習慣于按傳統的思維定勢去評判每一件新生事物。
“討債公司?聽名字就怪里怪氣的。”
“盡想出風頭,如今的年輕人啊……”
“一定是捅了漏子,副檢察長當不下去了!”
“檢察院是清水衙門,出去想撈一把。”
……
為什么要辦討債公司,討債公司有什么用?討債公司也是公司么?懷疑,擔憂,勸說,諷刺……
幸虧也有人支持。縣委書記、地委書記贊成創辦討債公司。1月25日,仙居縣九屆人大常委會第5次會議通過了王興建的辭呈。由5人組成的民間討債公司終于辦起來了。
第二個苦惱:沉默的債權人
討債公司開業后,王興建信心百倍。根據去年元月實施的民法通則規定,企業債務糾紛請求保護訴訟的有效期為兩年;加上今年國家采取銀根緊縮政策,企業資金將更趨緊張,討債已進入“黃金季節”。
王興建仍期待著接踵而來的債主,充實的業務量,并設想著在全國各地建立分公司,形成討債集團……
然而,事實卻大相徑庭。
首先是來自債權人方面的阻力。實行企業承包后,一批新的廠長經理走馬上任,但他們中的不少人“新官不理舊事”,不愿為前任留下的債務糾葛分心。
其次是“家丑不可外揚”,有債務求助于討債公司,怕砸了自己的牌子。這個縣的五金公司有一筆87萬元的巨款被西安一家企業拖欠,3年多來,他們暗中出動400多人次,花費3萬余元,仍未追回欠款,但就是不肯向討債公司求助。
還有的企業領導、供銷員,得了人家的好處,怕丟了老主顧、傷了對方感情而不愿討債公司插手。有的對名稱不雅的討債公司的地位、作用抱懷疑觀望態度;有的生怕討回來而拿不走,白花差旅費、勞務費;更有甚者,認為欠款追不回,老子照樣拿錢當經理。
盡管在公司調查時,許多經理廠長拍著公司代表的肩膀承認企業有大量債務,并表示今后的債務就委托你辦了。但公司真的去廠里聯系代理時,他們卻又以種種借口婉言拒絕,或以小筆欠款搪塞。
盡管這個縣的資金相當匱乏,縣委縣政府領導在各種場合呼吁:解決資金短缺,就要追回欠款,就要求助于討債公司,但國營企業的反應是:沉默。
一邊是資金短缺不愿追討,一面是貸款熱的極度升溫。工商銀行的統計報表表明:該行今年全年應增加發放的貸款為670萬元,而第一季度就發放了500多萬元,據估算,該行全年資金缺口為1200萬元。部分企業就是靠貸款茍延殘喘。
雖然到5月上旬為止,委托公司辦理的債務案已達90余件,累計金額超過90萬元,公司也討回了20多萬元欠款,但委托者大多是鄉鎮企業和聯戶企業,少的一二千元,多的也不過8萬元。
第三個苦惱:馬拉松談判
合同不完善、君子協議、陳年老帳、產品質量低劣往往成為欠款的借口。債權人滔滔不絕,指責對方賴皮;債務人寸步不讓,陳述討債的理由不充分。
討債,成了名副其實的馬拉松。債務人與討債人的較量成了一場比耐力、比智慧的持久戰。
3月中旬的一天,王興建受縣農房公司的委托,風塵仆仆地趕到寧波某公司。當說明來意后,該公司的經理推辭道:經辦人不在,你下次再來。
見此情景,王興建當即表示,可以靜候,不見經辦人決不回去!經理見無計可施,只得陪笑道:“既然如此,就讓我去找找。”
不一會兒,經辦人和一名副經理闖了進來。他們先是對討債公司的出現大為惱怒,繼而惡語相加、大聲吵吵:這種事不用你插手,讓對方自己來討!
王興建哭笑不得,只好耐著性子向經理說明糾紛的原因所在,并據理力爭:責任在貴公司。
一場馬拉松又開始了,兩名負責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軟硬兼施,試圖從價格、質量等方面壓價,都被據理駁回。經過兩天兩夜的折騰,一筆8萬元的債務糾紛才得以解決。
討債的對手如此難纏,而討債人的艱辛又有誰知曉?擁擠的車廂,嘈雜的旅店,舌戰的疲乏,往往累得人精疲力竭。
4月上旬,王興建又受托為1萬元的酒壇欠款趕到海拔近千米的某釀酒廠。啃干糧,住農舍,自不必說,次日與廠里交涉,講得口燥舌焦,可那些不懂法律常識的農民工就是不認帳。
討債公司到山西某縣討債,債務人竟說,都是公家的錢,欠點債算不了什么,無非是互相挪用一下,一缸子水,在哪口碗里都一樣。
在鄰縣的一家聚氨脂廠,討債公司成員上門索討一筆木材款,廠方竟振振有詞:不付就是不付,你上法院告也沒用!
在債務糾紛面前,法律竟也會失去效力。這幾年,該縣涉及債務經濟訴訟案件成倍增加,因欠款走上被告席的企業也呈上升趨勢。有時,法庭判決了,但因無錢還債,判決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第四個苦惱:官辦討債公司
討債公司還面臨著種種“挑戰”和“競爭”。
在各地,以振興經濟自詡的一批官辦討債公司紛紛掛牌。他們抽調公檢法的人員或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組成討債隊伍,帶著手槍、手銬、逮捕證,以雙重身分加入了討債的行列,討債和辦案雙管齊下。
在中原某地,公安局下設“經濟保衛科”專司討債之責。你不還債,就以詐騙嫌疑為由關押,等你交齊了欠款,其詐騙之嫌也就不復存在了。
“不做生意,沒有獎金福利”,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這些人乘飛機、坐臥鋪,在全國各地逍遙討債。討成了,為機關開辟了新財源;討不來,也可報銷差旅費。既無心理壓力,又無需自負盈虧,其樂也融融。
此等行為,算是黨政干部清正廉潔?算是執法機關依法辦事?抑或改革創新?王興建仍擔心:假如將來有一天,討債公司的聲譽喪失殆盡,法律的尊嚴被隨意嘲弄,那么,他們的前景就相當暗淡了。
其實,擔憂還不止于此。4月7日,王興建在檢察院當文書的愛人突然被告知,馬上移交工作,調離本科室。是生怕她利用手中掌握的介紹信和公章為丈夫討債提供方便,還是正常調動的某種巧合?人們不得而知。當王興建的愛人表示要調索性調出本單位時,該院負責人即以極高的工作效率,在一天內就幫助辦好了手續。這與王興建辭職的情形形成了鮮明對照。
在政治經濟體制大變革時期,在法律和需要法律的經濟相脫節的地方,在討債公司立足的土地還沒有擺脫傳統意識的今天,王興建們的創業不可避免地要遇到各種有形無形的挑戰。
假如王興建們當初不創辦這家討債公司,假如王興建們的討債公司也屬官辦,假如經濟事務不再受種種非經濟因素的干擾,那么……但假如終究是假如,拋開“假如”,正視討債公司的苦惱,我們從中看到了什么呢?我們又該如何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