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君宜
1965年蔣南翔(右)、榮高棠同志熱烈祝賀馬約翰教授(清華大學著名體育專家)執教50周年,他們都曾是馬老的學生。(圖見原版面)
搶救運動
1942年,在延安,先是毛澤東同志提出要整頓學風、黨風、文風,我們這些外來知識青年熱烈響應,拼命檢查自己思想中有什么不純潔的地方。接著從整風發展為審干,從審干又一變而為搶救,說干部中存在著大批國民黨派來的特務。他們是“失足”了,要“搶救失足者”(見康生的報告)。于是整個邊區掀起運動,要大家隨便揭發誰是特務,大多數從外邊投奔延安的青年,包括在外邊為黨出生入死的人,都成了特務。楊述也已被搶成特務,他由綏德奔往延安,求老蔣援救。實際老蔣也正在那里為難。可是他說了一句話:“把‘一二·九也說成國民黨的紅旗政策,太不成話了。我向少奇同志反映過,他也點頭。”后來,我也來到延安,憤憤不平,向老蔣說:“真是千古奇冤。”老蔣撫慰我道:“三月奇冤,哪里是千古?”但是實際上老蔣對這個運動是從一開始就極不贊成的。他當時任青委書記,在工委、婦委、青委的聯席會場上就公開表示不贊成。他說:“好比一個人有病,要靠大夫治,不能群眾人人動手,那么一來,這個病人就要被治死了。”但這個意見當時沒人聽得進。最后整人的運動實在搞不下去了,延安開大會,毛主席脫帽道歉,馬虎收場了事。到1943年審干結束了,還是康生在那里說運動如何有成績,有些缺點。這時蔣南翔上書中央,提出應明確檢查用搞運動的方式審干是錯誤的;說搶救運動成績為主是錯誤的;只知要工農干部,歧視知識分子干部,更是錯誤的。意見書直接交給少奇同志送達中央,結果非但未被接受,他卻因此受到黨內批判,被指責為犯了嚴重錯誤,意見書從此不見天日,他本人被分配到東北做一個省下面的宣傳工作,直到青年團建團時才回來。這個處分決定直到1985年,文革結束后中央組織部為南翔徹底平反時才予以撤銷。今天看到他這個意見書,我不由得不震動。這篇意見書(見《中共黨史研究》1988年第4期)的作者是何等勇敢,眼光何等明澈尖銳。如果當時的黨中央重視并采納了這個年輕人的意見,如果不再那樣獨斷專行、唯我獨尊,如果黨內生活多一些公開化和民主化,將會避免后來的多少個傷害全國知識分子和人民群眾的可怕運動啊!也許解放后的中國會更穩一點。但是沒有!
寧“右”勿“左”
老蔣在我的記憶里,從來不是一個偏激的人。記得在延安時,對于我們的老師馮友蘭先生,他表現出很高的尊重。他總是記得1936年2月29日那天軍警搜查清華,黃誠、姚依林躲在馮先生家里的事。在中央青委時,老蔣還專門推薦馮先生寫的一本書《新事論》給我讀,說那書里有唯物主義思想,又說“談兒女”一章尤其好,我們許多人寫不出來。而在當時,馮先生的政治態度并不是左傾的。
老蔣反對極左思潮可以說是一貫的。記得剛進北京時,對當時學生的一股熱氣,什么考試不必要,教授們都不行,學習沒意思,干脆去干革命等等,老蔣很不同意。運用他在青年團(當時他任團中央書記)的影響,組織人寫了《思想改造性急不得》等重要文章,刊登在剛復刊的《中國青年》上。他自己寫了《論學校中的新民主主義學習》,詳細論述開國一年之后,必須以學正課為主,同時搞切實的政治思想教育,不能如舊日讀死書。在學政治上,學文、法的和理、工、醫、農的不同,大學生和高中又不同,不能一味讀一樣多的政治。當時各級團組織學習此文,糾正了教育系統內某些輕視業務學習的偏向。
我任《中國青年》主編時,對于辦刊方針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意見是要搞成通俗的宣傳讀物,多發表青年習作;一種意見要加強理論的指導性。南翔就是第二種意見的代表。在爭論中,持第一種意見的一個青年編輯說:“照這樣辦,我們這刊物豈不成了沒有青年作者行,沒有了于光遠就不行?”(老于是我刊長期撰稿人)老蔣說:“照你們說,于光遠死了,我們就關門了?不是靠他一個人,是要提高青年的口味嘛。”后來他親自去組稿,要我們輔導青年學生讀新譯的《反杜林論舊序》《自然辯證法導言》,提高刊物的格調。他說:“我們辦刊物給青年看,是要教育青年學習,又不是學校里開作文展覽會。”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他在團中央時一次講話對我的震動。那是1953年左右,在現在的青年藝術劇院樓上,在場的還有其他幾個團干部。他談到當時黨團工作中寧“左”勿右的思想,而后激憤地說:“與其寧‘左勿右,還不如寧‘右勿左好。”痛恨寧“左”勿右的情緒溢于言表。
新中國的教育家
論起辦教育,蔣南翔在延安時期就有遠大的抱負和預見。當時他在中央青委工作。延安的教育界有一條口號:“為邊區就是為中國,為今天就是為將來。”其實意在只要邊區和今天的現實教育,不必考慮中國和將來。老蔣當即認為口號不妥,他說:“既要為邊區,為今天,更要為中國、為將來。”他以當時辦得很有名的南開中學為例,提出“南開中學論”。意思是中學教育要系統、完整,培養理論聯系實際,讓學生接觸社會、懂得社會的學風。當時延安解放區辦了幾所中學,但是黨政領導不大考慮學生學習的系統與完整性,有的學生才念初一,就被調出去工作,結果辦的是中學,和辦“抗大”“陜公”類似,成為干部短訓班,使辦學校的人非常為難。當然,當時環境惡劣,教育完全服從戰爭需要,的確難于產生獨立的教育體系。這一切,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在老蔣出任清華大學校長以后,成了他大半生為之艱苦奮斗的事業。
1952年,中央決定興辦幾所工業院校,已先決定清華改為工業大學,調蔣南翔擔任校長。他抱著興奮的心情準備赴任。他原來是清華中文系的畢業生,送他走時,我說:“搞工業大學,你行嗎?”他卻信心十足地說:“我邊干邊學,我去學成一個工業大學的普通學生該可以吧。”當然,他那一肚子教育理想是都帶了去的。
他一進清華就抓質量,教師質量和學生質量。著名的“寶塔尖論”曾經在文革中給他帶來了多少批判,甚至人身攻擊、謾罵,但他至死不悔。他認為,要把好教授、好設備集中在一起,努力培養好學生,培養國家所需要的少數高級人才。為此,要反對在教育上搞分散主義。為使學生成才,他堅持大學要敢于“瀉肚子”,不合格的學生應該降級。反對把工農速成中學學生勉強塞進大學。說大量招收許多水平很低的學生,名曰辦大學,實際上是浪費國家經費,無益于國家。
1956年,在全國經濟冒進的影響下,教育也被要求加快速度。結果高等學校招生人數直線上升,從1955年的9.8萬人,一下子跳到1956年的18.5萬人。南翔感到這種不顧實際可能的大躍進必然把高校教育拖進一場曠日持久的危機,于是和楊述、宋碩聯名寫了《關于高等教育工作中的幾個問題》一文,發表在1956年8月30日的《北京日報》上。這一次就是我國高等教育發展三起三落的第一次大起大落。盡管蔣南翔無力扭轉乾坤,但是,只要他在位,他就盡力呼吁,不怕輿論非議。他在清華的幾年,以全力辦好清華,努力各種建設,引進新的科學尖端。那些年我和他來往少了,只知道他在忙原子反應堆,忙學蘇聯以及其他能學得到的國外科學,我們的母校老清華的面貌變了。我回校參觀過幾次,他不再老是談過去的學生運動,而熱心地要我們看清華新上的項目,他的得意門生呂應中的名字,連我都聽熟了。
老蔣到清華和高教部之后,他對教育的主張沒有改變。1964年的一天他和我談起我們文化部長挨罵的事,他用自我嘲諷的調子說:“你們文化部是帝王將相部,衛生部是城市老爺部,那我們高教部就是少爺小姐部了!”可見,他準備寧可挨批斗,也不改變觀點。
后來他被從教育部調到中央黨校,黨校教育與他生平從事的青年和教育工作不大一樣,但他仍然堅持對各級地方黨委送來的黨校學生要加強文化課。盡管他這一主張受到多年專講馬列主義的同志們的反對,他仍認為應當如此,文化水平很低的黨員干部做不好黨的工作,知識廣博的黨員干部才能掌握住黨的政策。
文化大革命他受夠了罪,這方面大家一樣,不必多贅,我也沒有他的消息。直到1973年,我由干校回到北京,恰好有一個由教育部調我社當編輯的青年同志談起老蔣。他說:“蔣部長這個人硬是斗不倒,他們說要斗臭蔣南翔,哼!越斗越香!”
文革結束后,他再度出任教育部長,正趕上高等教育的又一次歷史性的大躍進。他公開講歷史教訓,反復申明需要與可能必須統一,發展高等教育一定要量力而行。盡管當時許多人聽不進他的話,他被稱為“老右傾”“老保守”,但他毫不顧慮自己失而復得的地位和形象。
反右嗎?
——但是我一直不太了解他這一段關于右和左的看法。例如反右問題,他同意了有些人的劃右派,后來我問過為什么。他說:“我認為思想右的人,是因為這個人的確是右,我才說他右。我認為他思想本來不右的人,就決不能說成是右。”他這說法,我想第一可以解釋為人的思想本來有左有右,并非即等于正邪功罪之分。正如我們當年當學生時的思想有左有右有中一樣。現在不能把思想右者打成犯罪,現在反右派中執行的做法不合道理,老蔣有可能是這樣想嗎?但是他這個想法可完全不合當時現實。反右把多少知識分子都當罪人打了。第二個解釋,也可能老蔣那十幾年身當要職,一天忙到晚,連和友人細談的時間都沒有,已不再可能像十幾年前那樣拼死上書了。在主要的政治運動上,他得按中央的大路子去干,只可保護他力所能及的少數人。這也是我們國家常見的悲劇。這兩個說法孰是孰非,他那時是按哪個想的?我在此暫不作結論。但是這總和過去我所了解的老蔣有些不同。我在沉思。他人是好人,這個問題我沒想通。
最后的愿望
1984年,南翔在中央黨校工作期間,終因終日勞累患了心臟病,住進了醫院。之后,他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幾乎在醫院里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后的4年。他剛住院時,我還在中央黨校他組織起來的《一二·九運動史》寫作班子里工作,還去看過他。1986年4月我因腦溢血幾乎喪命,被搶救過來后曾一度口不能言,手不能伸,腿不能抬,幾乎喪失了一切活動能力。老蔣在醫院里知道我的消息,頓時雙淚長流,連聲說:“我害了小魏(我在清華名為魏蓁一)。”并讓他夫人多次來看望我。他臥病為《一二·九運動史》寫出版后記,特別記上我在編纂該書總稿中不幸病倒。編好這本書,緬懷老同學們,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女兒去醫院看望他,他還問起我們的老同學韋毓梅(曾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長,文革中不堪凌辱,跳樓自殺)孩子的下落,要我女兒設法打聽后告訴他。
今年年初以來,老蔣的病況惡化,主要危險不在心血管病,而是消化系統的癌癥。知道這個消息,我心情非常沉重,即使我不能走,爬著也要去見他最后一面。大約是3月間,我由女兒扶著去看他。他躺在床上,不能動,不能吃,一天喝點人參湯維持,眼睛都無力睜開。他夫人輕輕告訴他我來了,他努力睜開眼,勉強說出一句話:“我們的《一二·九》總算出書。”我點點頭。他又問:“韋毓梅、孫世實他們的紀念文章都寫了嗎?”我說寫了。我要走了,他有點急了,努力掙扎著說:“再坐一會兒。”并提問:“你認為劉賓雁這個人怎么樣?”我說:“不是壞人,可能有些文章事實調查得不太清楚。”他連連點頭。臨別時,他的小孫女走過去說和爺爺握手。他晃了一下頭,眼光投向我,嘴里擠出一句很不清晰的話:“和這個姥姥握手。”看到這情景,我幾乎滴下淚來,讓女兒扶我兩步,和他握別。回來后我即打電話給劉賓雁,劉去看了南翔。老蔣不惜用最后的一點生命力毫不畏懼地表示的這一點意思,我想我應當為他作證。
老蔣去了,直到這時,我才得見1945年他那份關于搶救運動的意見書。后來得知他是在病危時拿出來要求發表的,而且同時囑咐來訣別的人:“要堅持共產主義。”他為什么臨死還要公開表示自己這點政治意見,不肯隱瞞,不怕有損對自己身后盛德的歌頌?我思索之后,頓有所悟。他教育我革命,發展我入黨,也教我如何做人,共產黨員不是靠跟著誰跑來的!不管這幾十年來,我的見解和他未必能處處一致,但是他走給我看了做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