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生
這幾年,談論觀念變革的文章和書籍越來越多,事實上人們的觀念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當中一個顯著的標志便是:時至今日,很少有人再愿意被攤上個“保守”“正統”的帽子了。
看起來,這似乎是觀念現代化的證明。然而,透過事物的表層,對觀念反思的人們作一番再認識,不難發現這當中也隱含著發人深省的憂慮。
其一,顯觀念與潛意識的分離和沖突。比如,當我們抽象地談論某類人和事時,我們所依據的是新的評價標淮,或者,當我們自我反省自己的信念時,我們也自以為自己夠“現代派”的;但是,當我們面臨著具體的選擇或評價某個人和事時,傳統的行為定勢和心態便開始不自覺地起作用了。于是,表面上我們似乎是平等權利的捍衛者和提倡者,而實際上在待人接物時又表現出濃厚的身分意識;口頭上為“無商不奸”正名,行為選擇中又近乎本能地排斥經商的選擇;觀念上為機會均等原則高唱頌歌,心態上又對工資、獎金、職稱、住房分配中的平均主義心安理得;一方面詛咒著血緣主義的老傳統,另一方面又體味著關系網編織中的收益和好處……總之,恰如魯迅所說,人們雖然穿上了西服革履,但骨子里卻埋著老祖宗。
其二,新觀念與現實環境的分離和沖突。看看這幾年“新觀念熱”的地域分布,有個意味深長的事實令人矚目:凡在改革開放進程較快的地區,人們對新文化新觀念的提倡大都不留心;而那些觀念變革唱得最熱鬧且讀者甚眾的地方,改革的步子反倒不大,人們的行為選擇也大都沿襲著傳統的老路。這或許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當新觀念同環境發生沖突時,人們一方面作為世故的人追隨著社會體制所決定的實際賞罰的方向,另一方面作為不滿現狀的人又接受著新文化、新觀念。世故的人順應著現實,不滿現狀的人則把新文化新觀念當作指斥現實(或者發牢騷)的依據。二是新觀念的提倡同實際的社會賞罰相較,后者對人的心向和行為的調整具有大得多的力量。圓滑的人,來自圓滑能得到好處的環境,倘若時間與金錢沒有兌換的可能性,社會便不會根植“時間就是金錢”的信念;“利益均沾”的分配導致的勤勞的不值錢必然進一步滋養怠情的習性;而個人發展道路的單一化和行業利益分配級差的不合理又必然強化“官本位意識”。凡此種種,都證明了一種文化規則倘要在民眾的深層心理中扎根,必須有相應的社會賞罰為其后盾,從而使人們真切地感受到這種規則在現實中的報答力。僅止于轟轟烈烈地宣傳和吶喊,絕非新文化建設的終結,經濟、政治體制的改變將是新觀念賴以存活的根本條件。
其三,觀念選擇上的非理性化和鄙俗化。比如,我們很容易為奇裝異服正名、為迪斯科正名、為個性自由正名、為個人利益正名、為能掙會花正名等等,且這類觀念最能不脛而走,提倡者理直氣壯,接受者心安理得。然而,從接受者的心理看,這當中有著非理性的傾向;從提倡者的心理看,也讓人懷疑是對人的本能的迎合。因為在這一系列的文化要求中,包含著放縱之共性,即:若按這類觀念行事,個人是既無需花費努力也無需付出代價的。相反,那些建設性的文化要求,如嚴格的角色意識、勤勞耐苦的品質、自我約束的意識、英雄主義的理想等,盡管為民族振興所必需,卻由于帶有克己色彩和需要付出代價而受到冷遇。誠然,帶淚的控訴、非理性化的感情主義的張揚,對于告別非個性化的禁欲主義的昨天是必需的,但對舊的社會理性的反叛絕不意味著對理性的摒棄。在自行其是與自我約束之間尋找一個合理的中庸,是一切社會賴以維持的基本前提。為此,我們不能不建立對個人帶有約束色彩的新的“禁忌”。
其四,重人文、輕科學的集體的無意識。從這幾年讀書熱點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人文方面的著述廣受青瞇,實證科學(包括社會科學)方面的著述則問津者少;西學的移入也打上了這個印記而經過了篩選,尼采熱、薩特熱、弗洛伊德熱就是證明(雖然弗氏的學說帶經驗科學色彩,但中國讀者大都是從純人文的角度去理解它和接受它的)。我以為,中國過去在體制選擇和社會決策上的一系列失誤,首先根植于價值選擇上的失誤,因此來一場人文領域的革命是必要的;在科學家和科學精英階層中,也大可不必把對科學的推崇搞成科學迷信。但是,就整個民族而言,倘若不能造就推崇實用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大文化氛圍,倘若缺乏對操作性價值的認定和操作性技術的關注,那么,人文領域的革命難免不是曇花一現,終究結不出現代化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