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走向死緩的調查筆錄

晨光

1987年12月6日，中國的大眾傳播媒介紛紛發布一則新華社消息：參與倒賣巨額外匯，廣東茂名市柯麗基被判處死刑，陳學文被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

一時間，茂名市內外議論紛紛。人們震驚了，不僅是因為柯麗基陳學文等人牟取的暴利多達44.6萬元，也不僅是因為柯麗基被槍斃了，還因為：此案涉及好幾名處級干部，其中第二號主犯陳學文捕前系茂名市茂南區黨委副書記，作案時是茂名團市委書記。人們想知道，一個正走紅的青年干部何以走向死囚的行列，大起大落？記者的調查就在這起落的波峰浪谷間展開。

追根溯源。本次調查最后追到的最初起因居然是“開拓”！

陳學文參與倒賣巨額外匯，憑借的是幾張空白合同，合同是以茂名市青聯貿易公司的名義簽署的，那么這個公司又是如何誕生的呢？

1987年12月21日，已經鋃鐺入獄的陳學文耷拉著腦袋回首當年。

“團委團委，為了百十塊錢還要東求西討，差一點叩頭作揖，干個鳥事！”1984年初，陳學文在茂名團市委書記這把交椅上坐得挺憋氣。

一沒權，二沒錢，全靠一張嘴巴甜。這書記當得窩囊透了。他陳學文可不是那種夾著尾巴做人、低三下四求人的角色。他最見不得別人用斜視的目光看他，最聽不得別人說他無能?；仡櫵臍v史，陳學文確非等閑之輩。1968年高中畢業，1969年他響應號召，來到海南生產建設兵團。在那里，他從班長、排長、副指導員、指導員到團部參謀，步步高升，春風得意。1975年10月，年僅25歲的陳學文被提拔為海南通什農場場長，這在當時整個廣東省農墾系統里，是最年輕的一位場長。

陳學文上去憑什么？一老子不是高級干部，二沒走歪門邪道，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有魄力、肯實干，是個勞動模范式的干部。陳學文呢，對此也沾沾自喜，以至數年后開始鐵窗生涯，他也沒忘記說，“我搞了十幾年工作，從沒犯過錯誤呀！”可在1984年初那陣子，這個從沒犯過錯誤的青年干部犯迷糊了：過去那種生產隊長式的魄力頂鳥用，你嗓門像大炮，也轟不來籌建市少年宮所需的資金，實干似乎也不靈，天天埋著頭認認真真坐辦公室也沒坐出個新局面來。團市委書記總不能照搬農場場長的老辦法，卷起褲管去種田吧？

公司。想到一些單位一些個人因為辦公司而變得風光起來，陳學文豁然開朗?！巴?！有啦！辦公司！”陳學文自以為完成了從“政治時期”到“經濟時期”的思想轉變，那些日子他最愛講的一個詞是“開拓”。他和他的同事們又是跑市政府，又是跑各有關方面，很快，市青聯貿易公司成立。陳學文自告奮勇出任公司總負責，雖然名義上還有經理、副經理，但實際上什么事都是他說了算。

自從辦了公司，他就仿佛不再是團市委書記了。在團市委一次會議上，他大聲宣布：“今后團務工作由副書記主持，至于我，做生意！”

大聲歸大聲，陳學文畢竟對生意經一竅不通。公司成立兩三個月，一筆生意也沒談成?！爱敃r有的說，團市委書記是光打雷，不下雨，沒有真本事。我心想一定要干出點大名堂來叫你們看看。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中旅社的陳河保，他說他們有車去海南聯系生意，我一聽，機會來了，盡管當時我們青聯公司沒有資金，也沒有其他東西，完全是一個皮包公司，我還是跟著去了，想去海南看看行情撞撞運氣?！?，哪想到后來啊。”囚犯陳學文一臉沮喪。

1984年8月中旬，臉上決無沮喪的書記陳學文跟著茂名中旅社的柯麗基等人下海南“開拓”生意去了。當然他對做生意依舊不懂，柯麗基他們說美元比價、外匯額度等等，他不甚明白，更不用說明白他本該明白的經濟法規和法律常識了。他所有的只是開拓的魄力。

而在當時乃至于現在，又有多少如此素質的“開拓型”干部？改革無疑是一項極具魄力的開拓性事業，投身其中的干部們具有與此相應的知識素質、心理素質和思想素質么？改革開放搞活的時代劇如果由不具備以上素質的“開拓型”主演，又會是什么樣的情形？我們的調查繼續進行。

進入正題。從經商熱到頭腦發熱到放出來的魔鬼越來越大……

調查材料摘錄：

1984年8月中旬，陳學文伙同茂名市中旅社干部柯麗基，用團市委辦的“市青聯貿易公司”的名義出合同書，由中旅社提供美元，以人民幣58500元的單價（用美元按1:4.5的比價交易）從?？谑匈忂M5輛12座豐田牌小汽車。后來，他們以每輛89100元人民幣的價格轉賣。陳與柯秘密商定：從倒賣汽車的暴利中截留部分進行私分。陳學文從這筆交易中分得贓款24000元。

同年9月、10月，陳與柯又以“市青聯貿易公司”的名義，同海南通什農墾局商貿公司分別簽訂了炒賣21.8萬美元和71萬美元的合同。得手后陳學文先后分得23000元和45000元兩筆贓款。

陳學文的“開拓”剛舉步，便踏入了經濟犯罪的泥潭。短短幾個月，陳學文撈到了9.2萬元巨款。自然他這個皮包公司也給團市委帶來了錢，在團市委的一次部長會議上，陳學文說話又神氣十足了：“‘青聯做生意撈到6萬元！”看著凱旋而歸的書記，有人提議獎勵他5000元，再另給5000元作為包干報銷費……

從懷揣一個空空如也的皮包到“大宗生意”接二連三，前后不過數月，陳學文在違法經商上可謂“速成”。這一切僅僅因為他有膽量而沒有法律意識？事情并不那么簡單。陳學文上訴狀摘錄：

我之所以參與柯麗基、李克義倒賣汽車，倒賣美元的投機倒把活動，走上犯罪的道路，除主觀上私念膨脹外，其中主要原因之一是受1984年黨政機關經商、全民經商特殊潮流的嚴重影響，以及在老干部李克義和柯麗基挑引下被拉下水的……

陳學文認為“判得太重”，要求改判的上訴被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但上訴狀中提到的客觀原因倒是頗能引發人們的思索。

茂名市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李永益回憶說：那時干部經商的空氣確實很熱。有的縣規定30%人經商。某縣委組織部做汽車生意，到后來虧了70萬。某縣婦聯，那幾個女同志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根本不懂做生意，也硬要從縣銀行貸款30萬，從外面請人來做生意，結果錢給對方騙走了。市委市政府的一些部門也合股做生意，一人出50元，凡干部都可以入股。甚至還有找到我們檢察院頭上來的。說只要你檢察院掛個名就可以分到錢。各個局做生意的就更多了……

許多人向記者描述當時的干部經商熱盛況：

——有個縣委書記在會上說，“不搞生意，沒有獎金！”

——機關都在議論如何做生意。很多單位紛紛成立公司，有的是皮包公司，搞倒賣外匯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那一段不少干部沒心思干工作，到處打聽汽車。一輛車一轉手就是幾萬元進口袋，這個買賣誰不會做？汽車成了當時人們的主要話題。

——果菜公司的院子本來是存放果菜的，那一段里面存放的也都是從海南弄回來的汽車。

……

黨政干部經商，一度熱得快要發狂。陳學文把這種熱理解為改革開放搞活。陳學文就是在這么一個熱得快要發狂的氛圍中，舉著發熱得近乎發昏的頭腦走向禁區的。干部不能經商，身為干部的他經商了，跨過了第一道禁止線，步入錯誤；經商不能違法，他不但經商，還違法經商、倒賣外匯，跨過了第二道禁止線，走向罪惡……

陳學文并非天生一個罪犯。當他第一次見到一個人提著一只沉甸甸的灰色手提包東張西望地來到柯麗基住處，他的心是顫顫的。當他頭一回從柯麗基手中接過一扎又一扎的人民幣時，他的手是抖抖的。他想到了鐐銬?？上е幌肓艘幻腌姟＞o接著占領他腦袋瓜的是：在村子里，人家都蓋新樓房，就數我家的平房破舊了。政治上我已經有了，現在該經濟上來點了……第二次第三次接觸大筆人民幣時，這位團市委書記已經不慌不忙、應付自如了：同伙到銀行提取現金，他租了一輛皇冠牌豪華小汽車，在外面專門接應；檢察院立案偵察，他又和同伙密謀轉移贓款……

經過歷史的反復，我們不再恥于承認自己心中的私欲。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個魔鬼。關鍵在于制約。在種種誘惑面前，閃現犯罪意識也不足為奇。關鍵還在于制約，環境和理智的制約。日本心理學家山根清道說：“許多人盡管或多或少帶有犯罪意識的體驗，但不被當作犯罪者?！倍悓W文恰恰是在一個缺少理性控制的熱環境、熱狀態中釋放了心中的魔鬼，私欲橫流，魔鬼越來越大，最終成了犯罪者。

并非定論。和你一起探討：是不是改革開放自相矛盾？還會有陳學文第二嗎？

陳學文等人被捕后，茂名市議論四起，其中不乏這樣的疑問：“改革開放，起先號召做生意，現在又把做生意的人抓起來了，這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嗎？”“海南汽車事件處理了，陳學文等人也抓了，改革開放還搞嗎？怎么搞？”

囿于以往的經驗，限于現有的水平，部分群眾有困惑是自然的，重要的是我們該怎樣走出困惑。

有幾條思路需要撥正。號召抓經濟不等于也不應該變成號召干部做生意。國家公務員經商在國外也是不能允許的，原因很簡單：買賣一旦和權力結合，私欲成長為罪惡便有了最適宜的土壤。搞活經濟不等于搞亂經濟。經濟法規的制訂、完善和嚴格實施，是保證改革開放順利進行的需要。經濟起飛不能沒有法律護航。依法懲處陳學文正說明茂名以至整個中國的改革開放是健康地、強有力地向前行進的。

需要正視的問題是：在政治經濟體制的大變革時期，在法律和需要法律的經濟相脫節的地方和時候，在我們這支過于龐大又過于農民化的黨政干部隊伍中還會有第二個陳學文出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