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雄
1978年2月。
文革后首批招收的七七級大學生肩扛行李跨進高等學府的大門,大者已到而立之年,小者剛剛摘下紅領巾。歷史使他們成為同學。
他有30多歲了,被北方寒風吹得肌膚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得多。他和一位16歲的少年一前一后走進某大學校舍,剛畢業留校的輔導員接過少年手中的行李,批評說:“已經是大學生了,還要爸爸親自來送?!彼垒o導員誤會了,連忙解釋:“我也是才考進來的新生。”輔導員鬧了個大紅臉。
某校政治系主任不無感概地說:“這級新生的平均年齡27歲,最大的31歲,92名學生中只有3人未滿20歲。新生年齡這么大,是我執教幾十年遇到的第一次?!?/p>
另一所高校數學系01班老大姐楊愛珍,剛收到小學4年級兒子的來信,字寫得很幼稚,但語言通順,意思表達準確:“媽媽,您好!我和爸爸好想您,我們學校已開學,爸爸說您也開學了。爸爸還說您和我一樣都是學生。學生要聽老師的話,我聽老師的話,聽爸爸的話,媽媽也要聽老師的話。爸爸叫我和您比賽,看誰的成績好。最后,希望媽媽努力學習,爭取當三好學生。兒子小濤?!?/p>
日月如梭,4年轉眼即逝。
新華社北京電:1982年元月5日,在人民大會堂,薄一波副總理代表國務院向全國近27萬七七級畢業生表示祝賀,希望他們愉快地走上工作崗位,迎接新的戰斗任務,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作出應有的貢獻。
1977~1988,11個年頭過去了,當年的胡子學生、媽媽學生以及那些直接從高中考入大學的中學生,經過6年工作實踐,各自都積累了豐富的社會經驗,雖然酸甜苦辣各不相同,然而它畢竟是他們對社會與人生的真實體味。
一
他叫劉進,1982年畢業時已近不惑之年。學生在作文里這樣形容他:“中等身材,其貌不揚的臉,被煙熏得發黑的牙,全身器官唯有一雙眼睛始終露出機智的光?!?/p>
當他敘述他的生活感受時,他眼睛里的確閃射著這種光—
我1968年上山下鄉來到大別山區的一個鄉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大山教會我吃苦、忍讓、豁達。
考大學按照400分的成績我能進中國任何一所名牌大學,按年齡卻只有一所普通的師院接收我??挤謱儆谧约赫莆?,年齡受自然支配,我認了。
不愿上的師范上了,不愿干的職業干了,既然上了干了就要干好。畢業后我被分配到這所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都有的子弟學校。第一學期,學校安排我教小學五年級英語課。學英語教英語專業對口,但這種安排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好在我什么都想通了,教小學是教,教高中也是教。當教師的第一天我踏上的是小學講臺,這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
開始那會兒真叫難。學校和家雖在一個城市,二者卻相距30公里。每天,東方天際才露出一絲銀色,我就得去擠車、倒車、再倒車。經過一個半小時的奮戰,趕到學校已精疲力盡,晚上又要重演早晨的一幕。長了,老婆有意見。妻子并非不通情達理,她要工作,要照顧孩子,要侍候80歲的老母,她太累了??晌颐靼?,要解決家庭與事業這個矛盾,要么“混”,讓單位失去信心放行;要么干出點顏色來,讓單位認識到我的價值,幫著把老婆調來。30多歲的人了,不能被別人戳脊梁骨,我選擇了后者。
別人不愿教的班我教,沒人上的課我上,有段時間一周要上24節課,初三、高三同時進行。這樣連續干了3年,送走兩屆高中畢業生,成績總算有了。根據市教委統計,我教的英語高考單科成績名列全市第二和第五名。
于是出現了“馬太效應”。
人事部門主動找我,提出準備把我愛人調來。兩個月后,老婆調來了。半年后,因雙職工分到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
八六年提為教導主任。八七年評定為一級教師。
我不算成功者,充其量是得到了應該得到的東西。
有眾多的老三屆,這是七七、七八級的最大特點。這批老三屆有豐富的社會經驗,畢業后多數成了單位的骨干。據統計,到1988年5月,他們80%取得中級職稱或擔任領導職務。這些老三屆清醒地認識到:大學畢業生的價值,不是文憑所能表現的。文憑只證明你學過什么,不能證明你能做好什么。
二
不管大學畢業生出于什么動機報考研究生,用人單位大都不支持。有的單位規定必須工作兩年或三年以上,有的接收畢業生時有言在先不許報考。
分配的畢業生該不該報考,用人單位給不給考,雙方都能說出一大堆理由。然而七七、七八級中那些一心想考研究生的人,卻實實在在嘗到了其中的辛酸。據調查,有63%的畢業生第一年申請報考沒得到批準,因此和單位產生對立情緒的有48%。一位與單位鬧僵的畢業生深有感觸地說:“如果用人單位不讓報考,還是死了這條心,否則報考不成,還被視為不穩定因素得不到重用,結果要花數倍的努力來改善自己的形象?!?/p>
王成云,科大七七級學生,畢業時,科學院理化局要他,條件是不準考研究生。他拒絕了。
考研究生是他的夢。
他放棄了讓人羨慕的科學院理化局和回北京的機會,來到遼寧一個小研究所工作。這個所答應給他一次報考機會?!耙淮尉蛪蛄?。”他充滿信心。
玩命地復習準備。玩命需要身體作本錢。臨考前兩個月,他的本錢拼光了,住進了醫院。為一次報考機會,他放棄了國家級的科學院,考場沒進就敗下陣來,能甘心嗎?
他走進所長辦公室:“讓我進一次考場,考不上就安心工作?!?/p>
“我們有約在先只準考一次,當然你因病沒考成了。但沒考成不是所里的責任。如果每一個分配來的人都像你這樣,我們的工作誰來干呢?”
他的希望被所長吹滅了。看來,要想實現自己的夙愿,只有走另外一條路。
他的英語極棒,通過托福不在話下。不久,他與美國某大學取得聯系,對方根據他的托福成績和學歷證明,同意給予經濟幫助。
1986年,王成云加入“世界大串連”隊伍。
王成云走了。有他那樣經歷的人絕不在少數。1982年,中科院某分院接收15人,現調出6人;某大型企業接收畢業生16人,現調出8人;某研究所接收畢業生12人,現調出5人。這3個單位的平均調出比例是44%。從這19人流動原因看,有6人是為解決夫妻兩地分居:有4人感到單位使用不當;有5人是為報考研究生與單位鬧僵;有3人覺得單位無事可干;有1人調回老家照顧父母。
三
心理學家分析,影響中國改革進程的傳統心理之一有居中心理,它是一種能為而不為,處事謹小慎微的心理傾向。這種社會心理的歷史淵源,便是儒家中庸思想的長期沉淀。從校園走出來的大學畢業生,思想中更多的是開放競爭意識,它的表現之一就是敢于超越社會和表現自我。
傳統的居中心理與開放競爭意識發生了沖突。
學中文的賈剛分配到機關搞宣傳。他對什么都認真,然而他認真絕不是古板嚴肅不茍言笑。他很幽默,經常故意把“大言不慚”讀成“大言不漸”,把“邪念”讀成“牙念”,引得人們哈哈大笑,于是,辦公室男士女士們看完報喝過茶后都愿到他這里來放松放松。笑語不能多說,多了就不覺好笑,改革啦、物價啦、反自由化等等高級話題也常扯。賈剛先生偏偏一談這類話題就愛激動,而且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講些自己獨特的觀點。他的宏論往往把同事們說得瞠目結舌,不知不覺,他給同事們留下了“華而不實”的印象。當面,人們稱贊他活潑、熱情、開放,是80年代青年;背后,許多同志以開玩笑的口氣說他“糊”。這并非沒有道理。同樣一份年終總結,老主任精工細作半個多月才出來,他兩天就交稿,這不是“糊”是什么?
對人際關系了解甚少的賈剛卻始終感覺良好,他甚至認為在單位里如魚得水,因此向同事們宣布他的生活信條是“玩命干拼命玩”。
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并非感覺的那樣,是兩年后的事。那次評先進,領導叫他唱票,唱過后,全機關有20多人的大名掛上黑板,占機關全體員工的2/3,他心里直犯嘀咕:我人緣好工作認真怎么連被提名的殊榮也沒有呢?
采訪時,賈剛說:“我不在乎先進不先進,但當我看到機關那么多人上了候選人名單,心里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混得太慘了。事后仔細反省兩年來的言行,感覺問題好像出在‘80年代青年上。我回憶起每一位在稱贊‘80年代青年時的揶揄神態,當時實在是忽視了。在他們眼里,‘80年代青年就是穿牛仔褲、唱流行歌、跳霹靂舞,成天嘻嘻哈哈的‘嬉皮士。讀大學時,我看不慣班里一些老三屆,覺得他們俗,事實說明,這種認識太膚淺,傳統的強大深厚是任何一個80年代青年所不能突破的。辦事不能高效率,快了說明糊;講話不能有獨特觀點,否則就是夸夸其談;談吐不能幽默,幽默是華而不實……所以我也開始俗了?!?/p>
“青年學生畢業后首先要學會俗,當俗到被社會認同時,清高才能得到展示?!?/p>
賈剛先生最后丟給我的這句話挺值得玩味。
四
七七、七八級大學生分3個層次:第一層便是老三屆高中生;第二層次是文革期間畢業的初、高中生;第三個層次是應屆高中生。調查表明,3個層次學生畢業后和社會協調的能力依次遞減。因為前者在入學前就積累了大量社會經驗,他們對社會的認識和對自己的認識基本上是客觀的。那些沒有經過社會鍛煉的應屆生,往往缺乏正確評估自己和社會的能力,他們多數視自己為“驕子”,認為自己所學的是80年代最新知識,故自視清高。于是在單位落下了“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或“自由散漫無責任心”的名聲。當他們終于在提拔、晉級、評職稱、發獎金、選先進等問題上意識到自己形象不佳時,已經走上了一段失敗的路。
在中國社會生存,就必須學會在中國社會做人?!白鋈恕钡脑E竅是使自己人格雙重化,這雖痛苦,但卻必要。雙重化人格要求畢業生們具有多方位適應的能力。
七八級的梁慰總結說:青年人都想干一番事業,真正混的沒幾個。但社會不了解我們,更可怕的是我們也不了解社會。不了解社會的青年在等待,了解社會的青年在創造。毫無疑問,創造是適應社會的開始成熟的標志。
有位八二年畢業的青年理論家撰文道:青年知識分子的“個人良知所認定的真理必須外化為社會實踐,有勇氣承擔個人選擇所必然產生的社會責任,并依據客觀社會效果不斷校正主體的價值和行為選擇?!?/p>
依據客觀社會效果校正主體的價值和行為選擇無疑很痛苦,但經過這番痛苦磨練的七七、七八級大學生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