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躍明現象”

趙文濤

33歲的顏躍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從他自己在改革中脫穎而出名聲遠揚的那一天起，他便仿佛走進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怪圈：每當“改革勇士”“全國優秀青年廠長”“全國新長征突擊手”等桂冠一頂頂戴到他頭上時，“造反派”“三種人”“強奸犯”等一個個黑帽也隨之飛臨頭頂！

1983年，28歲的顏躍明不過是湖南婁底市皮革廠一位進廠兩年的二級集體工，一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眼見工廠嚴重虧損，行將倒閉，顏躍明毛遂自薦，要求承包工廠，并向市政府立下了軍令狀，保證一年扭虧為盈。在市政府干預下，顏躍明總算如愿以償并不負眾望：干部聘任制、職工勞動合同制、計件浮動工資制、銷售經費包干制、產供銷一條龍數據管理制等一系列改革方案在全廠的順利實施，使小小的皮革廠半年內便創利8萬多元。到1985年止，他承包皮革廠3年，總計完成產值400.93萬元、利潤47.2萬元，上交稅金15.8萬元，僅稅金就比承包前增長了30倍。工人人均月工資由33元提高到90多元。企業年年被評為省、地、市先進單位，1985年被省人民政府授予“改革整頓先進單位”稱號。

1986年5月，改革實績突出的顏躍明受命于危難之際，被調任產值、利潤增長速度在全地區倒數第一的市輕工業局黨組書記，負責全面工作。兩年過去，全局產值、利稅增長幅度在全地區由倒數第一到名列前茅，成為地、市優勝單位和“產值、利稅雙高”優秀局。市政府為此給顏躍明記了兩次大功。與此同時，“改革勇士”“勞動模范”“優秀黨員”的稱號以及大小報刊的宣傳使顏躍明名揚全國……

“不了了之”的效應

如果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是“槍打出頭鳥”的產物，“出頭椽子先爛”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佐證的話，那么在我們這個經歷了眾多災難的古老國度里，“事成而謗至，功成而毀來”就極其可悲地成了當今社會的某種必然趨向。

本來，“一個人干事，兩個人告狀，三個人挑刺，八個人調查，無數人議論”的現象，對于處在改革風口浪尖上的顏躍明來說，已經是見怪不怪，一般都不予理睬。他相信自己，相信黨，相信組織。可事實卻適得其反，面對濁浪的每一次猖獗圍攻，某些領導總是以組織的名義要他“無則加勉”，習慣用“不了了之”的處理方式。由此產生的一連串效應，令人瞠目！

1984年年初，中共婁底市委授予嶄露頭角的顏躍明“改革勇士”的稱號，與此同時，一封“顏躍明是造反派頭頭，是三種人”的告狀信也從天而降。告黑狀者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文革”時顏躍明才是個11歲的少年，連當紅衛兵都沒有資格，更別說當造反派頭頭了。可是居然有人相信，并且鄭重其事地進行調查，但結果卻是不了了之。

同年年底，當顏躍明參加“全國優秀青年廠長”評選時，又有人告他有重大經濟問題。經市審計、財政、稅務等部門聯合調查：顏躍明不但一身清白，而且將省、市發給的200多元獎金全部捐給廠里辦的“青年之家”和幼兒園。此事又是不了了之。

1985年年初，當顏躍明由預備黨員轉正時，又有一位挨過他批評的角色，置自己妻子的名聲于不顧，伙同妻子炮制了顏躍明有作風問題的材料，從“耍流氓”到“強奸犯”，罪名不斷升級。于是，專案組又宣告成立，幾個月調查下來，事實證明依照控告者提供的作案時間，顏躍明都不在現場。雖然皮革廠黨支部一致通過了給他按期轉正的決議；但市委組織部卻以調查組未作結論為由遲遲不予批準。為此，顏躍明不得不硬著頭皮幾十次到有關部門要求對自己的“作風問題”作出公正結論，結果是四處碰壁、病倒在床。8月3日，他無可奈何地向市委、市政府遞交了辭職報告。

在他處境最艱難的時候，團省委領導聞訊趕來，省里幾家新聞單位也前來為改革者壯膽助威。8月7日，市委召開常委會，決定推翻強加在他身上一切誣陷不實之詞，查處誣陷者。

顏躍明忍辱負重，收回了辭呈。工人們興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他的黨員資格如期轉正，然而誣告者卻仍逍遙法外。兩年過去，他先后5次上訴市法院、檢察院要求追究誣告者的法律責任，但結果卻無聲無息。1986年元月，在省政協會議上，身為省政協委員的顏躍明再次遞交了《關于要求按法律處理誣告者》的提案。同年9月14日，等來的卻是這樣一紙使人啼笑皆非的復文：“根據調查組提供的材料確認，強奸問題，無確鑿證據，應予否定；誣告問題，經有關部門分析也難以成立。”還是不了了之！

1987年初，根據市整黨辦、市政協轉來的有關材料，顏躍明主持查處了所屬造紙廠廠長梁樂洲利用職權貪污受賄的問題，追回了臟款，并移交市檢察院偵察，提起公訴。可悲的是，此舉對顏躍明來說簡直是引火燒身！頗有背景的梁樂洲糾集一伙在改革中失去既得利益的人大動干戈，擺出了必欲置顏躍明于死地而后快的陣勢，氣勢洶洶地反撲過來：

他們公然炮制《告全市人民書》《討顏躍明檄》，四處張貼，甚至在市委召開的三級干部會上散發，為了在輿論上將顏躍明搞臭，又拋出了一份偽造的已故精神病人的“遺囑”，聲稱1985年4月的某一天，顏強奸了一位女工。殊不知1985年3月至5月，顏躍明正在北京參加團中央舉辦的青年廠長研究班進修，根本不在湖南。經查證，“遺囑”根本不是死者檔案中的筆跡，那一手老態龍鐘的繁體字竟出自一位因貪污被顏撤了職的職工之手。顏躍明隨即向各級領導提出了控告，再一次上訴市檢察院、法院。檢察院雖已受理，但迄今尚無結果。也許是習慣于聽候“組織處理”，對于這類明顯的法律問題，我們的一些執法部門也似乎淡漠了依法斷案的觀念，或者是根本就沒有這種意識！

今年春節剛過，顏躍明頂住輿論壓力，到下屬的一家工廠檢查工作，卻被梁樂洲的同伙尋釁打傷，住進了醫院……

人們不禁要問：對于10余次在節骨眼上的誣告，近20次調查為什么都是不了了之？為什么一次次涉及法律的控告不交司法部門處理，反要由黨政組織興師動眾調查？誠然，不了了之，對于領導者和有關部門來說，不失為一種既省心又保險的辦法，既不得罪人，又不需負絲毫責任，“太平官”照當，鐵交椅穩坐。他們寧可動用眾多的人力物力和精力，一次次地隨流言濁浪的掀起而永不疲倦地去充當冠冕堂皇的配角，而絕不愿冒“險”去當主角，依法履行自己應有的職責。于是，“慢表態，少開口，遇見問題繞道走”便成了當今社會上眾多“太平官”的“座右銘”。——不了了之的悲劇，能不層出不窮嗎？

作為像顏躍明這樣實績突出的改革者，真是有口難辯，有苦難言，欲哭無淚，欲訴無聲！

傾斜的社會心理

古人有“文以人傳”的說法，對于湘中小城婁底市來說，在某種意義上卻有些“城以人傳”了。這人，便是因改革而蜚聲全國的顏躍明。不少人正是因為知道了顏躍明這個人，才知道婁底這座小城的。按說，顏躍明作為在改革中脫穎而出的新聞人物，婁底人應該引以自豪并加以愛護。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到婁底的第二天，我去拜會一位在地區某機關工作的老戰友，得知我此行的目的，這位一向以誠篤著稱的謙謙君子竟迅即睜圓了眼珠，作驚愕狀道：“采訪顏躍明？呵，這個人據說相當狂妄，群眾對他意見很大！”“都有哪些？”“他當廠長時，廠里有位書記調走了，新單位暫時無房，只好暫住廠里。他把人家獎金扣了，還限期搬家，最后干脆指使一班工人抄家，將老倆口的家當全部搬到馬路邊，淋了一天雨，老倆口呼天搶地，您看他這個人有沒有一點人性？還有，最近他開著車到漣源縣，因為手續不全，被交通監管隊查獲，他對人家破口大罵，甩什么‘優秀廠長‘改革家的牌子，漣源不是婁底，人家不吃這一套，把他連人帶車扣下，最后罰了他的款，還讓他印了幾百份檢討四處張貼才了結。”我忍不住問：“你見過顏躍明嗎？了解他嗎！”“沒見過，但很多人講過他，群眾對這個人意見很大，你們上級機關要注意呢！”

翌日，我問及那老戰友說到的事情，顏躍明連連苦笑：“老書記沒有體力搬家，我抽了十幾個工人幫他搬到了新居，不知怎么傳來傳去成了我抄家了。4月份我到漣源幫經委領導搬家，藍田鎮路管處的人說沒交進街費，扣了10元錢是實，但車不是我開的，搬家者也不止我一人。不知怎的，近來婁底市街頭巷尾就貼滿了以我顏躍明的名義鉛印的檢討書，我去問監理站和交通局，大家都說不知道怎么回事，答應給我查，卻遲遲不見下文。但比起去年《揭開顏躍明的畫皮》《顏躍明在干什么？》之類的傳單來，這要好得多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呢！

“講起來你也許不相信，有一天我到市政府辦公室辦事，見兩位干部在一起看一份《勞動與人事》雜志，上面印著我的照片和說明，他們邊看邊議論：‘他媽的，顏躍明這個壞家伙又到處出風頭了！我忍不住發問：‘顏躍明壞在哪里？‘吹牛皮，撈名譽，想當官！‘你調查過么？‘還用得著調查嗎？他干的丑事，做的壞事哪個不曉得？‘你認識他嗎？‘當然認識，我還到皮革廠去過幾次，當面批評過他！見他說得那樣煞有介事，振振有辭，我實在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地說：‘我就是顏躍明，你說認識我，我怎么沒見過你？你什么時候到的皮革廠，又是什么時候當面批評過我了？咹？對方一見大勢不妙，一邊連說‘對不起，我都是聽別人說的，一邊往外溜。我當時那個火呀，真恨不得將這些造謠、誣陷者狠狠揍一頓才解恨！”

應當指出：雖然眾多的“評論家”們對改革者并非都存有惡意，但卻對改革有一種急功近利的心理，希冀改革者的每一次動作，都能給自己帶來好處。而改革恰恰是先破后立，改革者的每一次行動都要打破舊的平衡，于是“評論家”們由希望而失望，進而不滿。在理論上，大家都對改革者以抽象的肯定，而在實際上，卻給以具體的否定！

1987年10月9日，在傳單、檄文滿天飛的緊急關頭，市輕工業局下屬的13家工廠的39位廠長、書記、工會主席，聯名向社會各界發出《呼吁書》，要求伸張正義，打擊歪風。

同時，輕工業局全體干部職工聯名打報告給市委、市政府，呼吁制止“文革”鬧劇在婁底發生，強烈要求查處誣害者，支持改革者！

1987年9月31日，8個調查組前來調查，弄得草木皆兵，有人說“顏躍明死了”，有人說“顏躍明逃港了”，這時，顏躍明自己找到婁底市電臺，以一個改革者的身分，向全市人民講改革的曲折艱難和光明前景。盡管市電臺為此受到追查，挨了批評，但節目卻激起了市民的強烈反響，以致不得不連播幾次。顏躍明也得到了最高標準的稿酬……

省、地領導都旗幟鮮明地對顏躍明和他的改革給以支持。

市檢察院也已受理顏躍明被打傷一案。

但令人費解的是：婁底市個別領導仍在從中作梗。顏躍明下屬工廠幾位出類拔萃的青年廠長，被作為全省優秀青年廠長評選候選人上報，市里卻勒令團市委將所報材料從地區抽回，原因不得其詳，據說是有個出了名的顏躍明已搞得沸沸揚揚，窮于應付，再多幾個類似的人物，會多許多是非。

顏躍明被打傷后，由于兇手和誣告者迄今未被查處，他無法工作，至今沒有上班；而婁底市的一批嶄露頭角的青年廠長們眼見顏躍明屢遭橫禍，有些已心灰意冷，表示只要顏躍明被整垮，大家都辭職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