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1978~1988中國青年思想錄》,是我們獻給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10周年的一份禮物。
整整10年,沒有人不驚異于十一屆三中全會給中華民族帶來的轉機和巨變,也沒有人不注意到中國青年其間努力而艱辛的探索和奮斗。
歷史賦予了這一代人特有的曲折和使命,這一代人經歷了這一代人特有的幸福、驕傲和悲壯。我們試圖為這一代人的10年之路留下忠實的文字記錄。也許,只有后人的“蓋棺論定”才會更公正和不失偏頗,但是,我們自信,我們比后人熟悉同代人的經歷和坎坷,理解同代人的希冀和夢尋。于是,我們承擔起我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成才:十年不衰的興奮點》為這個欄目的首篇,隨之,我們還將陸續推出其他篇目。
歷史將在頻頻回首中啟示今天與未來。
成才,中國青年用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換回的權利。
成才,中國青年用整整一代人的磨難找回的希望。
我們試圖用自己的筆記下這新生活的夢。高考熱:改變個人與民族命運的第一個契機
每一代青年都有自己的夢。
公元1966年至1976年間,許多青年人的夢寫在“造反有理”的標語上,寫在“活學活用”的講稿上,寫在“讀書無用”的考卷上……
然而,造反,沒有造出繁榮和昌盛,“革命”,使國家愈加貧窮。狂熱的青年開始走向精神崩潰的邊緣。
云南邊疆一個“螞蝗堡”的地方,來自北京的一群知青中,有人手拿一柄葉片對生的蕨類植物,念念有詞地算計著何時能回城;有人希望依靠偉大的父親或偉大的丈夫而上調。最深重地咬嚙著知青靈魂的是尊嚴被踐踏,理想被泯滅,人格被扭曲……,
也有不甘消沉者,同樣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一位知青回憶說,一天,我在馬棚里收到一封家信,才知道美國人已經登上月球了,而我們依舊在這兒刀耕火種,整差一個世紀!我們空擔一個“知識青年”的虛名,到底能做些什么,我們問自己。
是啊!在他們中間本來該有愛因斯坦,本來該有居里夫人,本來該有……
然而,十年一夢,不堪回首。
青年向何處去?何處是歸程?
1977年8月13日至9月25日,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
恢復高考制度。一個信號意味著一個新的黎明。
從噩夢中醒來的中國青年帶著創傷,帶著懺悔,帶著彷徨,帶著渴望,開始了新的夢尋。這第一個夢便是成才之夢,便是成千上萬個青年涌向考場的競爭。
據統計,1978年2月和10月,全國高等院校共招,生50萬,而報名參加考試的人竟高達1000萬。
北京某工廠一車間,共有青年工人106名,而1977、1978兩年報名高考的就有101名。車間主任說:“為高考耽誤工作,我真不知道是該表揚還是該批評。”
上海某考場門前站滿了準備參加文革后第一次高考的考生,里面既有剛剛畢業、稚氣未脫的中學生,也有飽經憂患,已過而立之年的父親和母親。中國年齡參差的同一代人,要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出發。寒風中,一位接近中年的婦女懷抱睡熟的孩子,輕輕整了整丈夫的衣領,低聲說:“別慌,會多少答多少。”丈夫沒吭聲,只是微微顫抖著掏出一支煙,點燃。那情景使人想起了當年送郎從軍的場面,歷史果真相似。
奇跡在發生:一個祖祖輩輩大字不識的普通農家,一年之內竟飛出四個“金鳳凰”。一個飽受“臭老九”之苦的家庭,同時走出令人羨慕的三姐妹:老大王友琴,中1979年全國高考文科狀元,之后又成為中國第一個文科女博士;老二王友棋直舉上海交大研究生,不久又成為中國最年輕的女副教授;老三丁元則一下叩開清華大學的校門。“三姐妹”現象讓人振奮。
但是,同任何一種歷史進步一樣,中國青年的成才之路也伴隨著深刻的觀念交戰:1978年8月,一位青年寫信給《中國青年》編輯部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大學招生采取了擇優錄取的辦法,有利于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但按這樣的標準來選拔、培養人才,是不是又鼓勵了另一種形式的‘學而優則仕呢?知識分子越來越吃香了,這樣下去會不會走偏了呢?”
羞愧啊!面對這樣的憂慮。
當年拿破侖遠征埃及時曾下過一個古怪的命令:“讓毛驢和學者走在中間。”那是愛惜知識分子。時值20世紀70年代末的中國,知識、知識分子應不應該被尊重,還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怎不令人羞愧?
值得慶幸的是,幾經交鋒,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通過高考熱開始成為我們時代的風尚。
高考熱的興起,盡管帶來“羊腸小道”上的競爭,盡管出現了“文憑至上”的偏差,但是,它畢竟帶來了一代青年在機會均等條件下的競爭,帶來了依靠自身力量改變個人和民族命運的第一個契機。
自學熱:在過去的失落中找回自我
自學成才,是許許多多因家庭、社會和自身的條件局限,無法獲得正規教育的青年共同選擇的一條充滿艱辛的路。自學熱繼高考熱之后出現,又比高考熱來得更深沉,更持久,更廣泛。從1980年到1986年,全國成人高等教育培養的獲得本科和專科學歷的專門人才達到152.2萬人,相當于同期全日制普通高校培養專門人才總數的73%。如果說,高考熱帶來一代青年對知識的理性追求,自學熱則是在更廣泛的領域向落后和愚昧宣戰。認識自己,是一種特殊的智慧。自學熱使人對自身價值的發現和實現成為可能。
一代青年曾經失落得太久。過去的那個年月,人們虔誠地把自己當塊磚,搬到哪兒算哪兒,過去的那個年月,青年只有一個理想:做工農兵。這種看上去頗有點大同味道的口號,壓抑了多少人的創造性、事業心!今天卻不同了,一代青年在成才的追求中,學會通過理性的衡量,盡量地開發自我,設計自我,懂得了如果能長成大樹,就不要僅僅滿足于做棵小草。四化大業是一架其大無比的機器,既需要螺絲釘,也需要齒輪、主軸和發動機。在這一代青年心中,第一次升騰起前所未有的名譽感和成就欲。正是從這時起,在中國青年人生追求的詞典上,理直氣壯地出現了“自私”以外的和“自”有關的字眼:自尊、自愛、自立、自信、自強—自我價值,青年要創造和主宰自己的命運,這是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
張海迪,是一個響亮的名字。她的響亮在于她自強不息,以頑強的意志超越了人自身。
劉運承,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在他34歲的時候,走進北京市西城區業余高中補習班。他說,他不是為了那張文憑,是想再試著挖掘一下自身的價值。
單小燕,1984年春秋時裝大獎賽全國唯一的男裝設計一等獎獲得者。這個19歲的小姑娘是靠著艱難的自學和600CC血,換來參加大獎賽資格的。她告訴記者,她這樣做是要讓社會知道她的存在。
人的價值終于可以不要掩飾地在自學熱中得以體現和升華。但自學熱同時帶來了新的矛盾和沖突:工作與學習的矛盾沖突;個人愛好與本職工作的矛盾沖突:成才欲望與舊的管理體制壓抑人才的矛盾沖突;已經成才與社會不予承認的矛盾沖突。就是在今天,一些自學青年還在抗爭于諸多矛盾沖突的旋渦之中。
應該承認,由于國家經濟上的落后和舊體制的羈絆,還不可能為青年們提供充分表現和充實自我的條件,但是,歷史畢竟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自學,自覺而艱難地求知、求進!
自學熱,凝聚著熱血與熱情的熱流!
文憑熱:一個難以跨越的現實
1982年9月1日。北京。莊嚴的人民大會堂。
胡耀邦同志在黨的十二大報告中告訴全黨:“今后使用和提拔干部必須把學歷、學習成績同工作經歷、工作成績一樣作為重要依據”。
這段話的分量有多重?這段話意味著什么?
當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人事部部長趙守一在接受《中國青年》記者的采訪時,語重心長地說:把這個問題提到黨的代表大會的報告中,是因為我們黨在粉碎“四人幫”后的6年中愈來愈深刻地認識到,如果沒有一支懂得現代科學管理,懂得現代文化技術的強大的干部隊伍,四個現代化就沒有希望,我們的民族就沒有希望。而科學文化水平不高,恰恰是我們干部隊伍存在的嚴重問題。這在青年隊伍中也嚴重存在著。重視學歷和文憑,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重要措施之一。
明白了,再明白不過了。文憑,在鄙棄它的國度里恢復了它應有的尊嚴。
文憑還有另外的意義。當著我們國家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時候,當著我們還沒有能力建立起一套科學完善的人才評價體系的時候,文憑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暫時充當了衡量個人能力與貢獻的一種標準,而且還成為人們能否獲得自身利益的重要前提。
人們希望被承認。人們希望通過考核,光明正大地去得到那些本該得到的利益。于是青年們向往文憑,追求文憑。文憑熱出現了,文憑熱比高考熱、自學熱受到更多年輕人的青睞。
《中國青年》有一則記載:武漢大學中文系辦起一個古今中外少有的作家班。劉亞舟的孩子已大學畢業,他卻剛剛步入校門。歷史的恩賜中夾著一絲苦澀。
作家要上大學,因為作家也需要文憑。
一位制造茶杯的青工,不去學習本行技術,卻沒完沒了地背誦法律條文。他想當律師嗎?不!他說:“我只想要那張文憑。”其實,這個青工的選擇并非沒有道理,他曾這樣表白:“老師傅長工資靠的是工齡和年齡,青年人長工資只有靠文憑。對我來說,技術和法律都不重要,只有長工資才最實惠。”
“文憑效應”出現了,它并不高尚,但卻表明:在青年的意識中,成才不再是一個空泛的理想,它聯結著人的能力和利益。相對于“家庭出身決定論”“個人好惡決定論”來說,文憑要公允得多!
但是,一個要前進的社會畢竟是要講才能、講貢獻、講效益的。文憑絕不是成才的目的。
“文憑至上”使文憑的尊嚴走向墮落。
文憑與能力在較量!
實業熱:歷史將記下中國的哈默博士
一位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的畢業生,卻從未行過醫。他先后成功地經營了采礦、制筆、釀酒、養牛等行業,并在晚年成為舉世聞名的石油大王。他就是當代世界著名企業家,美國人阿曼德·哈默博士。
曾幾何時,做中國的哈默博士,走企業家之路,成為一大批立志成才的中國青年的時髦選擇。這是一種新的成才觀,它融進了現代化所需要的素質:冒險、競爭與創新。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一位被破格錄取的大學生,牙一咬,心一橫,遞交了退學申請書,他要去造飛機,他要去當經理。
—北京某研究所一群未到而立之年的博士生、碩士生們,不再安安分分地讀書,卻要折騰辦公司。他們說,當今時代需要更多的人具備深邃的經濟眼光和精明的經濟頭腦,我們就是想既把學位拿到,又把公司辦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現代化需要的新型人才。
中國年輕的知識分子不再把“十年寒窗”作為唯一高尚的成才之路,他們也開始“闖蕩江湖”。
1984年8月,《中國青年》發表《讓青年企業家走上歷史舞臺》的社論,文章指出:“不要以為只有政治家、科學家、文學家才是人才,企業家也是人才,而且是中國四化建設更需要的人才。我們要象推崇青年運動史上最出色的典型那樣,推崇有膽有識有才的青年企業家;象倡導雷鋒精神那樣,倡導富于創造性的開拓進取精神。”1985年2月,100名全國優秀青年廠長(經理)的名字載入史冊。
實業熱,一代青年對中國古老傳統的勇敢叛逆。
實業熱,一代青年向中國現代化表達的最大赤誠。
中國青年開崇尚企業家、實業家風氣之先。在這里,最應該提到和最不該遺忘的,是一大批沒有走進高等學府,卻率先走進商品經濟領域的人們:那個1979年在北京前門的箭樓下,帶領13個伙伴擺起了全國第一個大碗茶攤的待業青年張占英;那支年輕的個體戶大軍;那批以待業青年為主體的集體經濟企業;那群年輕的農民專業戶:他們最早成為發展商品經濟所需要的人才。
當然,真正徹底地完成傳統人才觀向現代人才觀的轉換,仍然需要實踐和時間,但是,可以肯定,改革拓寬了一代青年的成才之路。改革的道路有多寬,成才的道路就有多寬。
出國熱:成才路上沒有結局的開始
1985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美國駐中國大使館。五六個年輕人為第二天能搶先簽證,露宿在大使館圍墻外。第二天早上,簽證處門前已排成一條長龍。一位姑娘非常自信地向記者敘述她的計劃:“我的未婚夫在美國留學,已得到‘綠卡。我拼了命也要出去,我要在美國舉行我們的婚禮,在美國生下我們的孩子。”
中國開放了。大洋彼岸吹來的風比高考之風,文憑之風,實業之風更多了一分魅力。一時間,許多青年人開始爭先恐后地往外奔……
出國熱來得那么突然和匆忙,以至人們還來不及對它認真地思考,但人們又必須思考。
為什么“修氏理論”的女主人,被各國微循環研究的大師們推選為國際微循環研究所五位領導人之一,備忘錄的第一個名字修瑞娟教授(中國),而當時在中國并沒有教授頭銜?
為什么曹南薇,一個通過艱難自學考取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發誓要在中國讀博士,卻幾經周折,難償夙愿,只得含著傷心的淚去了美國7
當然,這并非全部出國者的出國原因。我們訪問過很多人,大家的動機各異。有高尚的,有實惠的,也有茫然的;有為精神的,有為物質的,也有兩者都為的;有想一去不回返的,也有學成后立即回國效力的,更多的是要在外面先干幾年,最后落葉歸根的。
復雜啊,出國熱現象,實在難以用一句話概括,這里有一代中國青年對成才立業更深刻的追求和渴望,也有他們在求學路上飽嘗的苦辣與酸辛。有一代中國青年對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熱愛,也有超越現行體制的束縛,以自己的努力使祖國早日躋身于世界先進行列的雄心,出國熱,交織著青年們的希望與失望。
復雜啊,出國熱,一個難以簡單評判的現象,一個沒有結局的開始。但總會有結局,結局是什么?
正在研究出國大風潮的報告文學作家蘇曉康,頗有一番見解:中國從庚子賠款至今共出現過六次出國熱。前五次都對中國的封建統治產生過巨大沖擊,都對中國的歷史進程起到過巨大的推動作用,都涌現出過一大批杰出的優秀人物。有以康有為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有孫中山這樣偉大的民主革命家,有周恩來這樣杰出的政治領袖,有魯迅、郭沫若這樣的思想文化巨子,有詹天佑、錢三強、李政道、楊振寧、吳健雄這樣出色的科學家。這氣勢最大的第六次,盡管較之前五次復雜,但必然會給中華民族注入新的活力,造就出具有世界意識和現代眼光的第一流人才。中華民族必將在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的過程中騰飛!
這是我們所期待的結局。也是80年代立志成才的中國青年應該創造和能夠創造的結局。
我們用幾根線條粗略地勾勒出10年來中國青年奮斗成才的軌跡,其間可以看到一代青年執著而沉重的腳印,嚴肅而鄭重的思考,真誠而莊重的奉獻。成才的熱潮歷經10年而不衰,這本身就預示著中國的現代化事業擁有希望和明天。照片說明。上排自左至右:橫掃與批斗、從大學生到研究生、大碗茶起家、“77級”新生、夜大考場。下排自左至右:高校武斗、“紅海洋”、攻讀外語、電子一條街。
謹此南給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