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我觀看音樂舞蹈史詩《中國革命之歌》時,曾被《五四運動舞》中“領袖人物街頭演講的獨舞”那一節吸引,那個男青年的舞姿漂亮極了,瀟灑極了。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觀眾主動當了我的講解員:“他叫周桂新,是總政歌舞團的獨舞演員,聽說他的腿上還打著鋼釘呢。”當時我很驚奇,帶了鋼釘的腿,竟然還能跳得這樣好。打那以后,我心里埋下了想認識他的欲望。不過,直到去年我才如愿采訪了他。從那時我才知道,他的腿豈止打過一顆鋼釘……
他宿舍的墻上掛著一幅梅花,那是中國國畫院的畫家鄧林送給他的。他是鄧林的弟子,在老師的梅花旁,弟子題了一首詩:“一瓣一堅忍,雪壓愈精神,暗香誰浮動,美哉壯士魂。”他在寫梅花,也在寫自己。
1976年的晚秋,他隨歌舞團到內蒙古軍區253醫院,為傷病員演出。他扮演的是一個年輕活潑的戰士。該周桂新出場了,一個大跳,接一個彈跳,但緊隨著腿一蹬的剎那,他聽見了“咔巴”一聲脆響,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覺得右腿鉆心地疼痛,又涌上來一陣惡心,差點兒要吐。這時,觀眾的掌聲響起,越鼓越響,大約是被他漂亮的出場動作迷住了。在觀眾情緒趨向高潮時,他的情緒卻落進了深淵:“怎么,右腿骨折了?”這念頭不過在腦中一閃,他就又繼續起舞、跳躍,甚至連一秒鐘的停頓也沒有發生。因為面對的是過于熱情的傷病員,他不能讓他們失望。就這樣,8分鐘的舞蹈,他靠一條好腿加一條斷腿跳下來了。當大幕一落下,他接著摔倒在后臺,右膝關節已腫得很粗很粗,皮膚都變成了青紫色。后經軍區X光透視檢查,證明為右膝臏骨骨折。他成了一名傷病員,真正地與醫院的傷號病號實行“三同”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后,石膏拆了,他拄著拐杖回到了北京。
連走路都感覺困難,又怎能重上舞臺?團里安排他去搞營建,做點力所能及的測量計算工作。傷疼漸漸好了,心疼卻與日加劇。一個劇烈的苦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是繼續奮斗,重上舞臺,還是心甘情愿地被淘汰下來,永遠毀滅心中的夢?不,他絕不甘心走后一條路。
于是半年之后,他又偷偷地練起來。練彈跳,練旋轉。使上了渾身的勁,渾身的解數,想恢復到斷腿前那個程度。可是,他加給自己的腿的壓力太大了,當他不斷縱身起跳時,又聽得“咔巴”一聲,原來那斷裂處,第二次發生了斷裂。
這次住的是301醫院,醫生為他的右膝穿上了鋼釘。一年后,他又出院了。指導老師劉英把他接回了自己的家,叫自己的岳母照顧小周起居飲食。每天早上起來,劉英先給周桂新上課,開“小灶”,然后騎車出去給另外的學生上大課。周桂新那時是個戰士,劉英想的是給這個青年一點父親的溫暖。而且,他充分認識了這青年人的毅力和素質,他不相信周桂新從此只能趴下。
“家庭”的溫馨融暖了一顆稚嫩的心,加快了這顆心的成熟,周桂新真的又跳上舞臺了,帶著鋼釘的腿似乎更剛健了一些。他就是在這個階段作為團里的主要演員,連續主演了舞蹈《周總理窗前的燈光》《刑場上的婚禮》和《愛情之歌》,這些作品都相繼得了獎。建國30周年前夕,周桂新加緊排練由他主舞的舞蹈《保衛祖國》。這個舞蹈要求很高,因為它要表現的是如狂風如怒濤的戰斗作風和戰士氣質。一天,他在劉英老師的指導下練單腿旋轉。他越練越快,像一枚逐漸加速的鉆頭。劉英滿意地看了一會兒,說:“別太累了,歇一會兒吧!”就去指導別的演員排練了。誰知這只鉆頭只會加速,而且很快進入了極限狀態。第三聲“咔巴”驟然響了。像誰一下子拉斷電門開關,旋轉驟然停滯,他一陣眩暈,跌倒地上。他的心像遭到了一次電擊,絕望把心擊成無數碎片。啊,他對自己的右腿是留情的,所以這次旋轉,用的是左腿。他把全部的負擔都加在左腿上了。這次斷的正是左腿。這么說,他的兩條腿全斷了。
他用牙咬緊嘴唇,用右腿站起身來,拖著那條斷腿,扶著墻向醫務室挪過去,200米的路,他整整走了半小時。
他住進了北醫三院,住的是李月久剛出院的那個病房。在痛定思痛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縫補自己那顆破碎的心。于是借來了蘇聯小說《真正的人》,他想見識一下那個阿歷克賽失去雙腿之后的心情和絕處逢生的勇氣。所以,當醫生在他左腿臏骨斷裂處穿好了鋼絲,他也用鋼絲把自己的心縫合了。
誰都不會相信這種奇跡,但它畢竟發生了。三次斷腿的周桂新又上舞臺,跳的是劉英為他編排的舞蹈《海燕》。周桂新用不著更多的體會就能領略其中的精髓。那飛越狂風,穿透箭雨,掠翔于濤尖之上的,不就是他嗎?穿著黑白相間的緊身衣褲,從靜中轉向劇動,做出了一組“攪柱倒踢”的連續技巧動作。他還吸收了芭蕾技巧阿拉賽貢技法,完成了連續16個單腿轉和雙臂同時搧動相結合的旋轉,十分生動地展現了海燕展翅翱翔的生動形象。
三次折斷翅膀,可這只海燕飛得更高更勇敢。這個《海燕》,既得了全國、全軍的創作獎,還得到了表演獎。他從這里飛起來,飛遍了全國,又飛到朝鮮、巴黎、西德……他飛遍了全世界。
在中國,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男演員舉辦過獨舞晚會,女演員倒是有,趙青和陳愛蓮都舉辦過,但那些晚會中也有雙人舞蹈,說實在的,女演員搞獨舞晚會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起碼觀眾愿看,這是我作為男性觀眾的感受,不知道對不對?男演員要舉辦獨舞晚會,就需要有相當大的勇氣與底氣,知難而進的周桂新也許正由于此,他將獻給觀眾一臺表現人類歷史過去、現在與未來三段體的《周桂新獨舞晚會》。一個半小時,并不是跳交誼舞,平衡、舒展,累了退出場子少歇片刻。這是用力、技巧、高難度動作、眼花瞭亂的快節奏組合在一起的極度的體力、精力的消耗。這種消耗雖然產生在平滑的舞臺上,它也許不比攀登珠穆朗瑪少花氣力。“這是很累很累的事,我力爭奮斗下來!”
他那兩條打了鋼釘、穿了鋼絲的腿,能挺得下來嗎?
這大約是向舞蹈頂峰的一次沖刺。如果勝利了,周桂新的舞蹈藝術便可以打下一個句號了。可他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題目叫“有時—”
有時,我躺在綠州與沙漠銜接處,
有時,我像雄師,又像小綿羊,
從來沒有找到一個固定的我,
我總是在找句號,它又變成零了……
這是一個永遠不斷奮進、不斷攀援的人的感受,因此他時而剛勇,時而怯懦;時而喜悅,時而焦慮;時而彷徨,時而疾飛向前。如果那句號再也不發生變化了,他的事業也終止了。但,那個人不叫周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