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博傳
今日的中國問題是跟全球問題聯在一起的。
美國波士頓大學物理教授S·科恩曾指出,科學技術、市場體系、資源、人口、戰爭和宗教意識等問題已經成為世界性的因素,從中引出來的卻是一系列的“世界性的失敗”。
例如,由于未能利用技術消滅貧困而導致的政治、經濟方面的失敗;由于既未能就歷史和生動的現實進行經驗分析,又未能為提供恰當而嚴謹的研究方法而導致的社會科學分析的失敗;由于未能解決從現有資源中積累資金的問題,資產的轉移與剩余價值的獲取問題也都未能解決……此外,無法控制的每天20萬的出生人口(中國占47520人,約為總數四分之一),生物圈的破壞,經濟危機的威脅,社會弊病的增加,制度僵化,東西對峙的難解,南北對話的不通,人類在核武器威脅下偷生等等,世界性的困難與危機問題一直有增無減。而且包含遠非過去的方法可以控制的內容。聯合國1972年召開環境會議,1974年召開人口會議和糧食會議,1976年召開居住會議,1977年召開水會議和沙漠會議,1979年召開科學技術促進會議,1981年召開新的和可更新的能源會議。所有這一系列的大型會議,都是面對危機的挑戰而采取的國際行動。但是,方法卻不知從何處可以找到:工業革命只有300年的歷史,僅占人類史過程的0.2%,但在這一時期生活的人,占人類歷史人口總數的80%,所消耗的能量占人類歷史所耗總能量的99.9%以上。這些能量,是地球30多億年以來吸收太陽能的積累結果,一旦用盡了,人類能等待第二個30億年嗎?
這里的每一個問題,都是我們無法回避的。我們的貧困,我們在社會科學、教育方面的失敗不得不自認;我們在資源、資金與剩余價值的利用方面毛病百出。此外,人才的糟蹋,環境的破壞,理想與方法的背離,政治與經濟的背離,上層與下層的背離……我們在目前大過渡的急轉彎中,忽然又成了精英拜物教、科學拜物教的教徒;許多人在整體上支持改革,在個體上反對改革,決策中以無知代替科學……所有這些現象難道允許我們掩耳盜鈴嗎?
正如悲劇具有無比的激發力量一樣,杜鵑與烏鴉的聲音足以叫醒人們去行動。我們宣布過的“勝利”、“成功”太多了,為著使我們不僅要成為思考的一代,而且要成為行動的一代,我們必須面對事實。在歷史的事實面前,唯有承認失敗的人,將來會有希望。
中國未來發展的一個最大的壓力是人,但最大的希望也是人。周作人在《人的文學》及其隨后的幾篇文章中幾次提到:西方在16世紀發現了人,18世紀發現了婦女,19世紀發現了兒童。這不無道理。或者我們可以補充道:20世紀發現了白癡和天才,而21世紀將發現人的潛能。
人類的發展,除了經濟、科學技術、教育與改造社會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目前西方正涌現的“人類潛能運動”(HUMAN POTENTIAL MO—VEMENT)就是一例。提倡這個運動的人認為:現階段的人類心靈狀態并不是終極狀態,日常意識的層次也只不過是一種有局限的層次。因此,需要改變意識狀態,發掘人類潛能。于是,他們對人進行種種實驗,用化學藥品、電子儀器,還有東方人的禪宗、瑜伽術與冥想術等等,去改變人的意識狀態,希望能把人腦未被充分利用的潛力,及其他從未被開發過的心靈資源發掘出來。
方法如何,自然還有待研究,發掘人的潛能則肯定是個正確而重要的工作。一個極大的希望是可能誘發人的“突變”,或精神生產的“突變”。
精神生產是創化的而不是進化的。美國學者韋克曼曾指出,英國人彬彬有禮的民族風范,是從1850年以后才突然出現的。在此之前他們與其他中世紀的歐洲人一樣,是一個好勇斗狠的粗野民族。中國學者王和也指出,古代中國崇尚游俠的風氣和心理,在戰國時期極為普遍,到司馬遷時代則化作余風流響,到班固時代就蕩然無存了。現代中國經歷緊張激烈的經濟發展,政治斗爭、文化沖擊和種種社會變革及觀念變革,未來的一種新文化模式,有可能會“突然出現”。它將是隨著人的心靈的“突然”轉變而出現的。
當然,中國文化的新創化必須要有一個條件:文化開放。未來中國的歷史將會表明,不論是自甘于卑賤而又加倍壓迫摧殘弱者的主奴根性,還是回避和無視苦難與挑戰,在個體自足的歡樂中泯滅民族進化活力的阿Q精神,都會被人們無情地拋棄。過去有永明求法,白馬馱經,羅升、達摩東來,法顯、玄奘西訪;今日有變革求法,飛機馱經,專家東來,學士西訪。外來文化的潮流,將無可避免地涌入。不論中國人如何樂觀,今天已經處于一個痛苦的文化選擇之中。基辛格就認為,中國人在精神上和政治上的痛苦遠遠超過技術問題。這是有道理的。中國人最大的痛苦就在于:自詡是大地的龍種,有登過峰巔的光榮,自覺有能力,有才華,又滿懷美好的理想,卻總不能實現它。
文化作為人創造出來以適應和表現自己的東西,本來是沒有什么“好壞”之分的。同一種性格,在一個強大的民族中會被認為是好的性格,而在一個衰弱的民族中又可能成為不好的性格。例如保守,有時會被稱贊為謹慎,有時又會被指責為愚昧。雖然這樣,不同的文化對社會各個方面的作用力,卻有很不相同的結果,在這些結果中,“好壞”卻是分明的。正如歷史的規律雖然有時并非通過人民的明智和公平,而是通過狂亂和偏激表現出現,到頭來,規律還是規律,正確與錯誤還是有一條界線的。
文化的核心永遠是人。羅馬俱樂部早期研究工作中的《世界—2》《世界—3》模型,僅把人放在“物質系統”中進行研究。福雷斯特和米都小組的這種研究的不足,俱樂部的其他成員很快便看到了。后來,美國的雷奇提倡“意識革命”,意大利的佩切伊提倡“人的革命”,并非沒有道理。雖然中國似乎遲至今日才重新發現了人,但可以相信,只要我們能正確地選擇一個整體的文化目標,尤其在解放人、發掘人的潛能方面真正傾注熱情和取得成效,未來的中國將無敵于天下。
從科學定義上說,“未來”是不存在的,是一個“未知數”。不管我們為自己的“未來”設定的目標是什么,我們只能從現實起步,而現實并不美好。
希望源于失望,奮起始于憂患。
(此文摘自即將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山坳上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