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歲的思緒

方方

比起那些經歷坎坷的人來說，我所走過的生活道路大概只能用平淡無奇一詞。33年來吃的最大苦頭也就是做了4年的裝

卸工人。而與同是裝卸工人的同伴們相比，我又因為能寫寫畫畫，常常被留在辦公室寫匯報、決心書、批判稿以及悼詞之類，無端地又少了些筋骨皮肉之苦而成為人們羨慕的角色。有時候，聽到別人大談自己的磨難、痛苦時，心里總是涌起說不上什么滋味的情緒，大愧自己經歷的平庸和順利。

1955年我出生在南京一個舊式知識分子家庭，后隨父母遷至武漢。

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地道的家庭婦女。因為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兒且又年齡最小，我自然難免嬌生慣養，幾乎到小學3年級才學會自己扎小辮（而學會洗被子那則是20歲以后的

事了）。我每天的主要勞動是洗中餐的飯碗，此外再每星期掃一次樓梯。

父親的去世結束了我無憂無慮而嬌氣十足的生活。那一年我18歲，讀高中3年級。那時我的大哥清華畢業分配到鄂西，二哥三哥下鄉三四年了仍不見有招工的希望。家中只有我與母親二人。強烈的大人意識正是在那樣的境況下十分莊嚴地從我心中產生，一夜之間，我成了一個極其懂事而且極具責任感的大人。

翌年，我高中畢業。待業半年后，街道招工，我沒有任何猶豫便當了裝卸工。街道推薦的幾個女孩只去了我一個。我以我1.56米的個頭和44公斤的體重走上了自立的道路。

工場是一個比工棚稍強一點的房子，里面放著十幾張用舊木板或竹條拼起來的桌子，房間后面則依次放著近百輛板車。吃飯在此，開會在此，休息亦在此。我所在的裝卸隊乃“三八”隊，清一色的女孩。她們大多是頂職而去的，不少人從小就幫父母拉過板車，但是最懶的人則全部出自她們之中。我們干的活兒不外是拉板車、扛包、搬鋼運鐵、卸火車皮之類。炎炎烈日時得干，下中雨小雨時也得干。干部如同監工，騎著自行車四下巡查。女孩子并沒有任何特殊照顧，除活兒稍輕點外（有時也不一定），一切都和男人一樣。

實際上，一個人肉體上的承受能力比精神上的承受能力要強得多，至少我是這樣。我當裝卸工最受不了的并非工作的艱苦，而是精神上的折磨。在工作單位之外，善良的人對我有一種憐憫，不善的人則明顯是一副鄙棄的樣子。而在單位之內，那兒的風氣卻總讓我感到惡心。男女之間那種赤裸裸的調情；那種出口便先是一串臟話的習氣；那種不講衛生的習慣；尤其是那幫沒有文化的領導的專橫、霸道以及自私，都讓我感到難以忍受。由于沒有社會經驗，我不懂得應該常常找領導談心，也從未上他們家拜訪過一次，領導的孩子結婚我也不知道送一份禮物，更沒有寫入黨申請書表示上進，諸如此類，使我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虧。記得有一個冬天，太陽很慘白地照射著“工棚”后面的一塊空地。人們一如既往地調情和賭博。那一段時間，我心情尤為苦悶，看著那副圖景，我對一個朋友說：“如果我30歲還在這個地方，我就自殺！”

其實遠遠沒有等到我滿30歲，我就離開了那里。1978年，一紙入學通知書改變了我整個的命運，我考入了武漢大學中文系。那年，我23歲。我立即由人們憐憫和瞧不起的對象直線上升為人們羨慕和欽佩的對象。這種變化對我來說不可能沒有刺激。刺激的結果是我相信我能完全憑借自己的智力和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而用不著去求助別人。“憑我自己的力量走完一生，能走到什么地步就算什么地步。”這是我上大學前夕在徹夜難眠中所立下的做人準則。多少年來我幾乎是很嚴格地遵守著這一準則。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反而使我一切都異常順利。在大學里我寫了小說，因為寫得隨意而輕松，結果又是令我難以置信地好，這使我感到沒有費力氣就找到了自己最擅長干的事。于是在大學里便打定主意這輩子干這活兒：寫小說。因為我相信這活兒我能干得很好，而其他的則不一定。

大學畢業我被點名要到省電視臺當了編輯。最初兩年，的的確確是用業余時間寫小說，辛苦自是難免。業余作者們每每相聚皆大嘆寫不出作品之故乃沒有時間沒有好的環境沒有良師指教如此等等。但我想最終沒有的并不是這些，而是自身的能力。一種思想在我頭腦里始終很清晰：如果認定自己是搞文學創作的料子，那么就好好去寫，不必追隨在名家左右，也不必去籠絡編輯，更犯不上低三下四地通過關系來發表作品。有本事寫出人們稱贊的小說來，一切都會主動找上門來。有時候看見一些同行為加入作協四處游說，邀請記者采訪自己，央求評論家為自己的作品寫文章，托請朋友不分場合地為自己捧場，在名家和領導面前謙卑如奴才，這些都常常令我在心里發笑。雖然愿意去理解這種作派，但私下里卻瞧不起他們。或許，名利、地位、金錢以及崇拜者的人數，我都遠不及他們，但我卻覺得我比他們活得輕松和驕傲。

剛寫小說時，我雖然已有4年裝卸工的光榮歷史，但對社會對人生的認識卻仍是膚淺不堪的，加上個人生活主要還是順利多于不順，安樂多于艱辛，再加上我性格比較隨和，無論同學同事還是別的朋友都能相處融洽，為此心境總是很平和很樂觀。這種心態滲入到創作之中，使得我的作品總是過多地去歌頌美好的東西，一廂情愿地去塑造世界上未見得有的人物。把人美好的一面擴大而把人丑惡的一面省略不提。我的兩部小說集《“大篷車”上》和《十八歲進行曲》以及將出版的第三部《江那一岸》（收的是1986年以前的小說）中，所收集的大多作品都令我現在不忍卒讀，甚至讀來慚愧。

創作若不能把目光投向社會去領略廣闊的人生風景，便或多或少總帶有一股小家子氣。記者的職業給了我這樣的便利。在拍攝電視片時，我也幾乎跑了大半個湖北，每次下縣，接觸面都是從縣長到村民這樣一個范圍。認識了很多人，聽說了很多事，享了不少福（比方幾乎天天、頓頓都有的酒席），也吃了不少苦（比方在最炎熱或最寒冷時坐長途汽車顛簸），甚至在湖北的沔陽縣拍片時被當地一個與我素不相識的姓曾的館長假借酒興用最下流的話辱罵過一次（且當著幾百圍觀的農民）。正是工作過程中林林總總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受，使我對社會人生有了一種足以令從前的我不敢相信的認識。尤其一個人的生存環境對他命運的左右、對他天性的扼殺以及對他立體的形成所起的作用，通過這些年的奔波和我對往昔生活的追思，我大約算得上“看透徹”了。告別了過去的幼稚和浪漫，我深信我的小說在這兩年和今后給人的都是另一副面孔。

我現在已差不多像個專業作家了，生活得也很舒服。我們電視臺對我很照顧，在我單身的時候就破例分給了我一套住房，這么多年無論從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對我非常優惠。因為父親去世，經濟上曾陷入困頓中的家現在也已大改局面。我的三個哥哥有兩個已當了副教授，另一個則成為一家大工廠的情報室主任，甚至獲過國家科委頒發的什么科技獎。而我自己，自然也不遜色于他們。多少年來，一直以我為主贍養我的母親。我從19歲起支撐這個家一直到今天。我們家的結局是這樣的令人滿意，除卻父親早逝。

但我現在已不是過去的簡單的我了。當我把目光放在自己家庭和親人身上時，我感到由衷的自豪、滿足和歡樂；但我背轉身，放眼去看整個社會時，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沉重和痛苦。正是這種情緒，致使我每次提筆不再盲目地不加思索地去頌揚那些已日益減少的東西。

平淡的經歷和順利的生活道路，按習慣說法，對一個搞文學的人是不太有利的。但是紛紜復雜的社會生活卻足以使一個關注它的人超越自己的平淡經歷。

33歲之后的我該做的事，仍然是用筆寫小說。一定要寫出好的作品。

33歲之后做人的準則，仍然是憑自己的力量去走完一生，決不向別人乞求。

我想到我臨死的那一瞬，我會為自己感到驕傲，為自己正直、誠實而自然地活過的一生而感到內心平靜。